葉簡做了一個夢。
綴滿晶石的古樹、清澈見底的湖泊,依然是無比熟悉的場景。
他在湖邊蹲下，這次陪伴他的仍舊不是那隻銀發紅瞳的大人魚，而是之前那條黑漆漆的小魚。
小魚大概是惦記著葉簡上次說它醜,隻在離湖岸稍遠的地方遊來遊去，非常高冷地留給葉簡一個烏漆嘛黑的背影。
葉簡伸手,修長手指輕碰湖麵,漣漪微起。
小魚扭頭,紅寶石般的眼睛盯著葉簡看了幾秒，慢吞吞遊過來，腦袋輕輕碰碰他的指尖。
葉簡眼底柔和,正想說什麼——
小魚咬了他一口。
飛快躥走。
葉簡：“……”
夢境毫無征兆地退去,他睜開眼睛。
鼻息間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太陽穴微微發疼。葉簡顧不得檢查自己的狀況，撐著地麵坐起,扭頭——
一隻小人魚,正蜷縮在他身邊。
洛翎抱著他的手臂，黑發淩亂黏在蒼白的小臉邊，漂亮的墨色魚尾被泥土弄臟,蔫巴巴垂下。
他的眼睛緊閉，眼角兩側生出細密的黑色鱗片,猶如微閃的碎鑽。右手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肉模糊,邊上是一排清晰的齒痕。
葉簡登時心疼不已，輕輕抱起這隻小人魚,手背貼上他的臉龐,隻覺一片冰涼。
洛翎最喜歡的小毯子早已不翼而飛,葉簡扯下自己稍微乾淨的上衣一角,小心翼翼地托起洛翎右手，為他包紮傷口。
昏迷中的洛翎大概是覺得有點疼，眉頭糾結在一起，發出含糊的哼哼。
葉簡輕聲道：“乖，忍一忍，很快就好。”
大概是聽到他的話，洛翎乖乖地沉默下來，幾秒後把臉埋進他的懷裡，蜷成一小團。
葉簡摸摸這隻小人魚的頭發，小心地給他包紮完傷口，又觀察一下他眼角的鱗片。
黑色鱗片細密地點綴於洛翎眼角，離眼睛越遠，顏色由深變淺，微微閃爍黑曜石般的光澤。
葉簡記得自己第一次遇到洛翎時，這隻小人魚奄奄一息地泡在死水湖裡，眼角也生出這樣的鱗片。
葉簡手指微動，一縷銳利的黑色絲線勾勒指間，割開一道細口。
鮮血滲出，葉簡將手指輕輕送到洛翎嘴邊。洛翎毫無知覺，下意識咬住。
很快，他蒼白的臉龐多出些微血色，眼角的鱗片亦逐漸褪去。
葉簡輕鬆一口氣。
直到此時，他才抬頭，環顧四周。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血紅。
幽深的洞穴，數頭異獸的屍體橫陳在兩人四周，身體不見一絲傷痕，隻有頭顱被整齊斬斷，鮮血染紅深綠植被，淅淅瀝瀝彙成河流。
葉簡眉頭稍挑。
顧玫說過，在巢中死去的異獸雖然也會化為晶石，但晶石很快就會溶解，被巢吸收。
而現在，這些異獸甚至都沒有變成晶石——也就是說，它們剛剛死去。
但，絕不是記死於自相殘殺。
它們是被人殺死的，下手果決狠厲，一擊斃命。
就連葉簡自己，也不確定他能否在這麼多的異獸合攻之下做到這一點。
葉簡低頭，看著懷中的小人魚。
洛翎依然毫無所覺，隻是眉頭漸鬆，不再像剛才那樣難受。
他枕著葉簡溫暖的臂彎，大概是覺得很舒服，軟乎乎的小臉挨著葉簡輕蹭幾下。
葉簡生怕洛翎碰到受傷的右手，用一個不會讓他難受的姿勢輕輕托住，安靜地等待。
大概十多分鐘後，洛翎慢吞吞睜開眼睛。
魚尾的痛楚消失，大腦也不再昏沉。僅僅是昏迷一段時間，他的狀態卻好轉很多。
雖然手臂剛剛受傷，一陣陣發疼，但當洛翎仰起臉，對上葉簡的眼眸時，忽然覺得右手也不是那麼疼了。
“葉簡，”不等身邊的人說什麼，洛翎便乖乖地道，“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葉簡溫和道，“我好像才是要說對不起的那個。”
畢竟是他沒控製好黑翼，兩人才從空中摔下。
洛翎：“可是，是我先嚇到葉簡——”
“你才沒嚇到我呢，”葉簡道，“你唱歌的時候都沒嚇到我。”
洛翎：“？”
“總之，不用說對不起。”葉簡笑著拍拍這隻小人魚，換了個話題，“你的傷口怎麼樣，還疼嗎？”
洛翎搖搖頭：“不是很疼。”
右臂上的傷口比起之前魚尾的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他的右手還被好好地包紮過，係上一個漂亮的結。
洛翎喜歡這個葉簡給他的蝴蝶結。
“那，你之前是怎麼回事？”葉簡道。“從昨天起你就不對勁，而且剛才為什麼要咬自己？”
洛翎眨眨眼：“就是……忽然犯困。”
葉簡看著他。
洛翎無辜地和他對視。
葉簡：“要是你再瞞我的話，我就不給你買糖葫蘆了。”
洛翎：“！”
“以後也不和你回海裡，”葉簡悶起臉，“因為你老是不和我說實話。”
洛翎：“！！”
洛翎立馬抓住葉簡衣角：“我現在就說！”
“其實之前幾天，我的傷口就有點疼。”這條小人魚耳鰭微垂，老老實實地道，“靠近這片巢後，不知為什麼更難受了。”
“之所以咬自己……也是因為我疼出幻覺，以為遇到怪物。”
其他的原因，他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葉簡。
隻有最後一點，他依然想要隱瞞。
當時，他虛弱到了極點，甚至有些無法控製自己，無法抑製自己對於葉簡鮮血的渴求。
人魚骨子裡依然是嗜血的異獸，但所幸到最後，他還是戰勝自己，戰勝了這種本能。
洛翎垂眼，眼底黑沉一片。
無論怎樣，他都不想傷害葉簡。
葉簡對他很好，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也不想葉簡討厭他。
葉簡聽完洛翎的話微微蹙眉，洛翎立馬道：“其實現在我好很多了，已經不疼了，真的。”
他為了證明這點，還衝葉簡輕晃尾巴。
記魚尾尖尖晃來晃去，這條小人魚軟乎乎地道：“哥哥不要生氣，我再也不對哥哥撒謊了。”
葉簡一言不發。
洛翎眼巴巴地看著他。
“……好吧。”最終，葉簡還是軟和下來，“現在真的不難受了嗎？”
洛翎點點頭。
葉簡揉揉洛翎頭發，有些無言的愧疚。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
初遇時，洛翎的傷口就在流血，逆鱗丟失沒多久，傷口久不痊愈，當然會反複發作。
他的血可以緩解洛翎的疼痛，隻是第一天過後，洛翎再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讓他受傷。
……所以這些天裡，這條小人魚都是無聲忍耐下來的嗎？
葉簡沉默幾秒，道：“我聽說有一種藥可以止疼，回去後給你買來試試。”
洛翎：“是什麼藥？”
葉簡：“忘了，等我回去查查。”
洛翎點點頭，小聲道：“其實人類的藥對我沒什麼用，要是很貴的話還是算了。”
葉簡：“放心，不會很貴的。”
說完，他便打算跳過這個話題，溫聲道：“現在還好嗎？可以走嗎？”
洛翎點點頭。
他現在的精神很好，可以說是這幾天最好的。
葉簡抱著這隻小人魚起身，洛翎也終於在這時注意到周圍的環境。
他震驚了。
“這些異獸……”洛翎道，“是葉簡殺的嗎？”
因為在巢內，那些異獸的屍體依然未化為晶石，而是僵硬地躺在地上。
就算洛翎知道葉簡很強，可是這樣的數量也小小地震了他一下。
葉簡低頭：“你不記得嗎？”
洛翎呆呆地看著他，搖搖頭。
葉簡：“它們不是我殺的，我想，應該是你做的。”
洛翎更加呆滯：“怎麼可能是我，我又沒有力量。”
他還是一條沒成年的小人魚呢！
“可是，這裡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彆人。”葉簡眨眨眼，“萬一是你特彆厲害，力量突然爆發呢。”
洛翎陷入沉默。
儘管葉簡這麼說，他依然不太相信是自己解決的這些異獸。
然而，當他試圖回憶的時候，腦海裡確實閃過一些隱約的記憶——潑灑的鮮血，痛苦的嘶吼，還有……暴虐的快感。
洛翎忽然低頭，眉心緊蹙，捂住腦袋。
葉簡嚇了一跳，立馬道：“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片刻後，洛翎就神色如常地抬頭，“剛剛有點頭疼，但隻有一下下。”
這句話沒有說謊。
當他放棄強行回想那段記憶時，頭就不疼了。
葉簡眉頭擰起，抱緊洛翎：“沒關係，反正異獸已經被清除，我們現在很安全。”
“走吧。”
他隻想早點帶著洛翎離開這裡，讓這隻小人魚不再受到影響。
洛翎乖乖地窩在葉簡懷裡，魚尾不再疼痛，身邊滿是溫暖而又熟悉的氣息，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像隻小貓般黏糊糊地挨著葉簡輕蹭。
葉簡看著這隻黏人的小人魚，眼睛微彎，想起什麼，戳戳他的臉。
記
“看看牙。”
洛翎張嘴：“啊。”
牙齒尖尖！
葉簡輕歎一口氣：“我相信你抓魚很厲害了。”
難怪剛才能把自己咬成這樣，傷口這麼深。
想到這裡，葉簡又道：“回去找把小銼子，給你磨牙。”
洛翎：“？”
葉簡：“省得你啃自己。”
洛翎：“？？”
洛翎一臉驚恐地看著葉簡，葉簡眼睛輕彎：“逗你的。”
“……哥哥就知道逗我。”
洛翎嘟囔。
“哥哥好過分。”
葉簡：“因為你可愛呀。”
洛翎一秒高興。
深穀幽邃，各種不認識的植物雜亂生長，葉簡和洛翎仰首，亦隻能望見空洞洞的黑暗。
幾分鐘，葉簡輕輕闔眼，黑線在他背後勾勒交織，隻是尚未織成羽翼，便已輕煙般消散。
“不行，飛不起來。”葉簡道，“看來隻能走過去。”
他剛剛下墜時忽有所感，領悟出飛行這個新能力，但還不能完全掌控。
洛翎趴在葉簡肩上：“沒關係。”
隻要葉簡在，他怎樣都無所謂。
雖然兩人認不清方向，但顧玫說過核在巢的最深處，於是一路向深處進發。
沒過多久，他們隱約聽到什麼聲音。
“快走！不要停下！”
嘶啞的女聲落下，很快有人哭喊，像是奧爾的聲音：“隊長！你在乾什麼啊隊長！”
——轉角處，一塊空蕩蕩的平地中間，顧玫挺直腰脊，左手鮮血淋漓，右手化為藤蔓，藤蔓分叉出堅韌的枝條，勉強纏住三頭嘶吼的異獸。
在她身後是隊內剩下的兩位d級守望者，奧爾和戈登。他們的模樣比顧玫還狼狽，衣衫破碎，滿臉血汙，站都站不穩。
反觀那三頭異獸，它們身上雖然也有傷口，但都隻是輕傷，其中一頭異獸向前猛衝，一口扯下一大塊藤蔓。
顧玫渾身發顫，死死咬住牙關，回頭衝其他兩人吼道：“快走！走啊！！”
奧爾大哭：“隊長！我們不會丟下你的，要死一起死！”
他大叫一聲，英勇地衝上前去。
下一秒，啪嘰一聲，臉著地摔了個狗吃屎。
顧玫：“……”
與此同時，另外一頭異獸撞破藤蔓的桎梏，嘶吼著向她衝來。
完了！
血盆大口瞬間撲至麵前，顧玫隻覺吾命休矣，下意識閉緊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劇痛卻並沒有出現。
明明異獸的嘶吼就在耳邊，斷頭刀卻遲遲沒有掉落。一秒後，顧玫悄悄睜開一隻眼。
噴湧而出的鮮血，恰巧潑了她一臉。
顧玫：“……”
撲鼻而來的腥臭簡直要將人熏暈，顧玫麻木地抹了把臉，視線上抬，漫天的黑色絲線如死神揮出的鐮刀，裹挾死亡氣息落下，將她麵前的異獸瞬間絞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