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玄眉尾稍抬:“多久?”
李嫵沉吟:“這樣大的事……”
“七日。”
裴青玄直接給她規定時限,長指輕劃過那本紅綢冊子:“楚明誠那時應當已回來了,正好可以簽下和離書。”
他望著她,薄唇噙笑:“朕很期待,七日後阿嫵拿著和離書來見朕。”
李嫵看著他那勝券在握的淺笑,從未覺得這人能如此可恨,心頭恨得牙癢癢,麵上卻不敢顯露,隻緊抿著唇上前抓過那兩本冊子,轉身就走。
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才將走到門邊,身後響起男人聲音:“等等。”
李嫵背脊一僵,蹙眉回頭,語氣微冷:“陛下還有何指教?”
“朕隻是想提醒阿嫵,不要再耍些告狀之類的小孩子把戲,免得自討苦吃。”
裴青玄漫不經心掃過那把束著柳色腰帶的盈盈細腰,似是想起什麼,薄唇微勾:“至於指教,這回就算了。”
李嫵蹙了蹙眉,待轉過身,猛然反應過來他後半句話裡的深意,腳步不由頓住,臉畔也一陣發燙。
無恥。她咬緊了唇,手搭在門邊時,一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回頭冷冷道:“陛下還是彆指教了,糟得很。”
撂下這話出了氣,她壓根不敢再看男人的臉,拉開門扭頭就跑。
那兩扇木門還吱幽幽地晃著,雅間內麵如冠玉的年輕帝王垂下眼,看著搭在桌上的那隻修長手掌,眉心輕折。
糟得很?骨節分明的指緩緩收攏,分明記得那日她纖腰弓得猶如拉滿的弦,紅唇雖緊咬得泛白,仍泄出兩三聲貓兒似的嚶嚀。
兩根指尖無意識輕搓了搓,再次看向那空落落的門口,他黑眸輕眯,小騙子,且等著。
***
早幾日崔氏就收到李嫵的口信,說是楚明誠出外差後,她便回來小住,是以早早就命下人將李嫵出閣前所住的玉照院打掃得渾然一新。
如今好不容易盼的小姑子回來了,崔氏連帶安姐兒、壽哥兒皆歡喜不已,親自去門外相迎。
“姑母,抱抱!”
“抱我抱我,哥哥重!”
眼見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一左一右舉著手要自個兒抱,李嫵哭笑不得,彎下腰:“好,都抱!”
她試著一邊抱一個,沒想到過了一個冬天,兩孩子都重了不少,從前都能抱起,現下抱著還有些吃力:“看來你們倆這個年可沒少吃。”
“可不是嘛,一個兩個都吃成小豬了。”崔氏笑著,上前朝兩孩子拍了拍手:“你們姑母進門連口茶都沒喝呢,就要累著她,等你們爹爹下值回來,我可要告狀了。”
李家大郎李硯書繼承了李太傅嚴肅謹慎的性情,素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小時候李嫵第一怕父親,第二就怕這位長兄。如今父親年紀越大,又當了祖父,倒沒年輕時那般嚴肅,對孫輩更是和藹可親。而長兄升任刑部侍郎,專司刑罰訴訟之事,威嚴愈重,莫說這對小娃娃了,就連李嫵和二郎李成遠見到長兄黑臉,都得訕訕往後躲兩步。
這不,一聽到娘親要和爹爹告狀,兩個小團子立刻不敢再鬨李嫵,乖乖叫乳母抱著了。
“長兄威嚴依舊,瞧把安姐兒壽哥兒嚇的。”李嫵轉眸再看溫柔如水的長嫂,輕輕笑了下:“小時候我和二哥背後還給大哥取諢名,叫他黑臉羅刹,還嘀咕過就他這脾氣,哪家小娘子敢嫁給他?怕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誰知他撞大運,娶了位這麼溫柔的美嬌娘回來。”
“你呀,才回來就打趣我。”崔氏被說得粉麵羞紅,親親熱熱去挽她的手:“你的院子早收拾好了,咱們邊走邊說。”
李府不算太大,兩進兩出的院落,因著李嫵已逝生母是江南人士,府邸也按照原先主母的喜好,修建裝潢得清麗典雅,山石花木奇秀精巧,移步換景。李嫵的玉照院在府邸西側,小院外以粉牆圍著,牆上種了大片的薔薇花藤,可惜現下才初春,隻有光禿禿的藤,若是初夏仲夏時分,薔薇盛開,千朵萬朵,煞是怡人。
崔氏是位體貼的長嫂,李嫵出嫁這些年,這院子依舊給她留著,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打掃,好叫她隨時回來都能住上。
李嫵心裡則是打算,再過兩三年,安姐兒大了,就叫安姐兒住進玉照堂,小娘子有一處自個兒的院落,清靜又自在。
一行人進了屋,素箏和音書沒閒著,收拾著箱籠。
崔氏與李嫵坐著閒聊了一會兒,見小姑子雖然說說笑笑,眉眼間卻透著一陣憔悴疲色,隻當她是有些累了,便帶著兩個孩子起身。
“你先在院裡歇息,待到晚些父親與你兩位兄長回來,咱們一家人邊吃邊聊。”
“有勞嫂子了。”
“嗐,一家人說這話作甚,你能回來住,家裡人都不知道多歡喜呢。”崔氏笑著點了點兩個孩子:“前兩日你沒來,這倆小家夥追在我身後問了八百遍,姑母什麼時候回來呀?就連你長兄也問,要不要派馬車去國公府接你。我說哪像怎麼回事,巴巴上門去接,不知道還以為怎麼了呢。”
她隨口說笑,卻是誤打誤撞戳到李嫵的心事。
若她真與楚明誠和離,可不就是要娘家的馬車上門去接。
將長嫂與侄兒們送出玉照堂後,李嫵沒有立刻進屋,而是倚在廊廡柱子下,盯著那一整麵枯瘠的薔薇花藤出神。
七日。
七日之後就得給他答案。
他嘴上說得好聽,給她選擇,可她有什麼可選的,若不和離,難道真拖著楚家滿門去死?
她雖與趙氏有過節,但婆媳不和是內宅瑣事,與整個楚國公府的興衰榮辱相比,不值一提——何況李府危難落魄之際,全靠楚國公府的關係才得以好轉,這份實實在在的恩情,他們李家沒齒難忘。
和、離。
李嫵嘴唇輕動,無聲在舌尖念著這兩個字,心下無比沉重。
兩個時辰前,她還讀著楚明誠那封盛滿相思與愛意的書信,他盼著早日回來與她相聚,她也這般盼著。
可現在,她袖中靜靜躺著一份擬好的和離書,而她思忖著他從平陽歸來後,她該如何提出和離。
她怎麼開得了口?
楚明誠又如何會同意?
夫妻三年,鴛鴦交頸,琴瑟和鳴,這般感情,這般姻緣,哪是考慮七日,說拆就能拆,說斷就能斷的?
李嫵心亂如麻,一絲苦澀在心底蔓延開來,又化作淒冷綿密的秋雨般,淅淅瀝瀝落個不停,她的心被淋得濕透,蕭瑟寒意一點點刺進肌膚骨髓,胸口快要被那苦澀的冷雨淹沒、衝毀,就連眼角也不禁染上朦朧濕意。
那個人若是要報複她,那他做到了。
這份生離的苦痛,三年前她因他受過一遍,如今又要因他受上一遍。
日落西斜的晚風輕揚起她耳側的碎發,李嫵隔著衣袖撚著那本和離書,閉了閉眼。
也罷,她叫他嘗了三年愛人背叛之苦,今時今日,這份與郎婿分離之痛,她受著便是——和離之後,她再不欠他。
至於楚明誠……
一想到他那張誠摯熱忱的臉,李嫵鼻尖泛酸,夫妻三年,就當做是一場安穩祥和的夢吧。
日後讓父兄官場上多多照應著他,他也能按照趙氏的心意,娶位孝順聽話的新夫人,生兒育女,再不用再夾在她與趙氏之間左右為難。
不知不覺,遠方天空鋪滿紅霞,金紅色落日籠罩安靜清幽的小院。
崔氏派了丫鬟來請,說是父兄已經回來,一齊去花廳用晚飯。
李嫵打了盆熱水洗了臉,為著叫氣色好些,略略施了層薄粉,頰邊與櫻唇都點了胭脂,她本就生得白,淺抹些顏色就嬌美得桃羞李讓。她又未曾生養,仍是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的輕盈體態,溫婉的梔子色裙衫將她襯得如初夏枝頭的梔子花般清冷靈秀。
後院伺候的婆子見著她,都忍不住感歎:“小娘子真是半點沒變,方才您遠遠走來,老奴恍惚以為回到您尚未出閣的時候。”
李嫵淡淡笑了笑:“若真能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那她一定提醒許皇後小心麗妃的陷害,提醒太子忍辱負重,莫要失了陛下的歡心。
若是太子沒失勢,李家也不會落敗,長嫂肚子裡的孩子能保住,母親也不至於纏綿病榻,早早撒手人寰,自己更不用與太子分離,待到及笄就能順利嫁給他,永結同心。
哪至於到現下這般,宛如仇敵,互相折磨——
可惜,世上之事從無如果。
稍定心神,李嫵將這些愁緒統統斂起,換做一副輕鬆笑顏,提步走進飯廳:“父親,大哥大嫂,二哥……”
一襲蒼鬆色儒士長袍的李太傅坐在首座,望著歸家的小女兒,方才還肅穆的臉龐柔和不少:“回來了,入座吧。”
長兄李硯書坐在左邊次座,朝妹妹略一頷首,語氣和煦:“今日廚房做了好幾道你愛吃的菜,你嫂子說得不錯,病了一場的確清瘦了,這些日子在家可得多吃些。”
“阿嫵,坐我這邊!”二郎李成遠親親熱熱招呼妹妹:“知道你回來,我還特地買了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美酒,今夜我們一起小酌兩杯。”
“姑姑來這!”壽哥兒和安姐兒也紛紛朝李嫵揮手,你爭我搶地喊起來:“姑姑跟我坐!”
最後李嫵坐在了安姐兒和壽哥兒中間,兩個小團子都很滿意,李成遠則撇了撇唇:“小時候你和我可最親的。”
若是幾年前,李嫵聽到這話,大抵會駁一句:“才不是,我明明與太子哥哥最親呢。”
可現下,她隻朝自家二哥笑了笑:“待五月裡郡主過了門,哥哥抓緊與她生個小娃娃,明年我就能挨著新的小侄子坐了。”
一提到嘉寧郡主,李成遠霎時變成了羞答答小姑娘,耳根都染了紅:“你亂說什麼呢……還早、還早。”
“快了快了。”崔氏也笑著附和。
見嫂子和妹妹都打趣自己,李成遠既羞赧,心裡又止不住為嘉寧要嫁給自己的事樂了起來,一頓飯下來,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
李嫵坐在倆孩子之間,時不時給他們夾著菜。
上座的李太傅瞧著小女兒照顧孩子們的溫柔眉眼,不禁想起逝去的老妻,心下惆悵時,想到女兒女婿至今還未有子嗣,頓時愈發憂愁。
心底暗歎一聲,他端起香醇葡萄酒飲了一杯,而後語氣和藹與女兒道:“彥之此番去平陽,預計何時回來?”
李嫵目光閃了閃,擱下筷子,輕聲答道:“今日已是離京第五日,再過六七日差不多就回來了。”
“六七日啊。”李太傅頷首:“也不算太久。”
“我還以為阿嫵能住半個月呢。”李成遠略顯遺憾,不過很快又振奮起來:“過兩日慶國公府辦春日宴,嘉寧會去,妹妹也與我一道去吧。”
李嫵怔了怔,而後婉拒:“不了,春日困頓,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在家待著。”
“啊?不會無聊麼。”
“不會呀,難得有空能和父親兄長下下棋,和嫂子說說話,還能陪安姐兒和壽哥兒一起玩。”李嫵輕聲說著,心裡又不禁去想,若她和楚明誠和離,回到娘家之後便是這樣的日子吧?
若是一直這般,的確挺無聊。自己還得好好考慮一下,和離後該何去何從,日後生活又是怎麼個章程。
種種煩心事縈繞腦海中,李嫵眼底都不禁流露出些許疲色。
她以為她將情緒掩飾得很好,然而晚飯過後,李太傅叫住她:“阿嫵,陪爹下盤棋。”
雖然李嫵現下隻想回到玉照堂,躺在床上靜心想想和離之事,但父親都發話了,她隻得強打起精神:“好。”
燈火幢幢,前往書房外栽種的一片翠竹倒影在窗紙上,竹影綽約。
父女倆圍著黑白棋盤對坐,兩廂安靜良久,李太傅落下一子:“阿嫵,你又輸了。”
這是第三局了。
“父親棋藝精湛,女兒甘拜下風。”李嫵撚起那圓潤溫涼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李太傅捋著長須,看著女兒:“你輸,不是因為你棋藝不精,是你的心靜不下來。”
握著棋子的手一頓,李嫵垂下眼,沉默不語。
李太傅道:“是記掛著彥之?”
李嫵抿唇,低低嗯了聲。
“不必擔心,好兒郎便是要四處闖蕩,何況平陽距長安不算遠。”李太傅安慰道。
李嫵心下失笑,若真是因為這個,她何必憂心。
沉吟許久,她輕喚了聲:“父親。”
抬起頭,那雙澄澈烏眸定定看著李太傅:“陛下他…他待你還與從前那般敬重麼?”
陡然聽女兒提到陛下,李太傅神色微變,正色看她:“陛下宅心仁厚,知道我與你長兄曾經受得罪過,很是自責,是以對我們李家上下格外厚待。”
本來他還想說,若不是看在李家的顏麵上,站錯隊的楚國公府早就和其他公侯朝臣一起被清算了,哪能像現在這般安然無恙。
但顧及到女兒與陛下曾經是那樣的關係,怕叫女兒誤解,他便沒提這一茬,隻擰眉看著她:“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李嫵怔了怔,而後擠出一抹笑:“隨口問問。”
實則方才有那麼一瞬,她想請父親幫忙,替她解了現下的困境。轉念一想,許太後作為皇帝生母都無法勸住那瘋子,何況自己父親不過是個臣工。
若因自己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男女□□牽連了全家老小,反倒得不償失。
“父親,女兒累了,想先回房歇息。”
“時辰是不早了。”李太傅看著女兒疲憊的臉,思忖片刻,緩聲道:“阿嫵,若是你婆母再尋你不痛快,就讓你兩位兄長登門拜訪楚國公。他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如何約束妻房。”
李嫵微愣,觸及老父親關懷的目光,既好笑又觸動,忍了忍那莫名湧上的淚意,她笑道:“父親彆擔心,女兒真的是因為累了,才有些心不在焉,與婆母無關。再說了,彥之一直是向著我這邊的,婆母說我,他會替我駁回去。”
“那就好。”李太傅頷首道:“彥之雖說資質平平,但勝在踏實穩重,待你體貼。至於其他……小事的話,能忍則忍,若實在忍不了就回家來,我與你兄長自會替你撐腰。”
再沒有比一個硬氣娘家能叫出嫁女更安心的了,李嫵露出今夜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像回到十三四歲無憂無慮時:“爹爹,我知道了。”又屈膝行禮:“阿嫵先回房休息,爹爹也早些歇息。”
李太傅已許久沒聽到女兒喊自己爹爹,好似自打出嫁後,稱謂就改為更為穩重的“父親”。
在棋盤前愣怔片刻,他舒展眉眼,輕笑:“這小丫頭。”
***
在娘家的日子輕鬆自在,不用晨昏定省,不用被婆母挑三揀四,也不用喝那些稀奇古怪的補藥,每日睡到自然醒,廚房裡做的菜都是她愛吃的,閒著無事還能逗逗壽哥兒和安姐兒。
看著倆孩子蹦蹦跳跳的機靈勁兒,李嫵忍不住想,或許跟哪個男人成婚都不打緊,有個孩子貼著心肝兒,往後的日子就足夠變得充實忙碌。
若她能與楚明誠有個孩子……
她輕晃腦袋,現下這個情況,沒有孩子簡直是萬幸,不然和離之後孩子的歸屬又是個頭疼的大問題。
想到楚明誠,李嫵一顆心又變得沉重。
明日便是七天之約的最後一日,如若楚明誠明日真的回來了,自己該如何與他開口?
真到這一刻,她開始期盼時間能慢一些,或者他的差事能多忙上兩日……
就在思緒紛亂之際,音書滿臉歡喜地走上前:“主子,世子爺回來了!他派劉順兒來傳口信,說是在春藹堂給夫人請完安後,便來接你歸家,叫咱們先收拾箱籠呢!”
李嫵怔在原地,雙耳嗡鳴不休。
他……這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