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38章】內門弟子 去而複返毀神胎……(1 / 2)

姬重瀾奔赴深海時, 姬既望才八歲。

雖說氐人生來早慧,但大抵是因為隱藏在姬家中的渦流教徒有意模糊他的記憶,因此姬既望記不得太多的事情。

在姬既望為數不多的記憶中, 姬重瀾比起常世人們對“母親”的定義,反而更符合大海中的任何一位生靈對一位“母親”的定義。

她廣博、包容,溫柔時頗具力度,威嚴時又令人不敢攀附。在外人眼中, 姬重瀾力排眾議, 將一介異人捧上少城主之位,收其為嗣子, 甚至以姬家重寶為其定魂, 想必心中定然愛之溺之。但實際上, 姬重瀾從來沒有抱過姬既望,更不曾將他視作孩童對待。

她挖掘姬既望的天賦,教導他使用縛絲,就像海中的鮫鯊教導新生的鯊魚一般。她告訴他,若不能儘快適應這片土地,他就會死。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像海水一樣冰冷。大海十分殘酷,黑暗中危機四伏,伏倒的水草與夾雜著細碎貝殼的白砂中隨時都可能翻起奪命的齒牙與帶毒的觸須,初生的孩子若是太過羸弱或是先天有缺,很可能便會被找不到食物的哺育者當作儲備糧吃掉。姬重瀾對他的教導便如同深海中某個族群的領袖,為了保證集體的強大, 她會權衡養分與資源的分配,舍棄幼弱與腐敗的部分,其中並沒有任何的溫情可言。

一直到姬既望長大、懂事, 他都不知道對於人族而言,“母親”這個詞原本代表著什麼。

踏上那重重天階,步入重溟的天子之堂,他來過這裡,或者說,他幼時便是在這裡長大的。姬重瀾將他從渦流教中救出來後並沒有將他送往日照城,他在深海中長大,直到七歲那年,才被呂赴壑帶到了海上。姬既望的記憶被人清洗過,但對於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卻清晰得宛若昨日曾見,他記得這裡也曾種過許多珠玉花樹,將室內照得敞亮。而如今,花樹已枯,即便有光,這裡也已經成了月光照不亮的海洋。

姬既望看見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立於大殿之中,輪廓如水波般柔柔地蕩漾。

琉璃金羽光已經牽引了一處通道,慘白淒清的月色自穹頂照入,雖未能照亮內殿,卻也淡去了些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那人仿佛等待了很久,在姬既望與呂赴壑踏入內殿的那一刻,她發出了一聲低柔的輕笑:“你們來了。”

對方緩緩轉身,露出一張端正俊麗、眉眼似有三分悲憫與慈柔的麵孔。

流年荏苒,白雲蒼狗,姬重瀾仍與舊時沒有任何不同。

姬既望定定地注視著那張久違的麵孔,忽而他眸光一轉,落在了女子身上過分寬大的外袍上。他想,不,或許確實是……有些不同了。

姬重瀾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了一步,這一步極為怪異,身體毫無頓挫,竟似平移了一般。她往前走著,身旁卻好似有陰影蠕動,她以這種平平移動的姿態走到了兩位故人的近前。直到雙方僅有數丈之距,姬既望才上前一步,突然將呂赴壑擋在了身後:“停下。”

姬重瀾微微一頓,卻是依言停下。這個距離,已經足夠凡人的肉眼看清眼前的一切了。

呂赴壑喘著氣,高高低低,粗粗淺淺,仿佛肺腑進了水以至於將要溺斃了一般。

他強迫自己瞪大眼睛去看,看著眼前故人的模樣。

站在那裡的女子大半邊身體都已經異變了,她的雙足與左手已經化作了無數手臂般粗長卻如水流般柔軟的觸須。這些觸須從寬大的外袍中露出,無骨似的流淌了一地。她頸項處的皮膚殘留著魚腸線縫合過的痕跡,一半蒼白一半青藍,顏色與先前被殺掉的亡海者相似。這一眼望去,仿佛活人與某種詭譎的非人之物被強行縫在了一起。

她站在那裡,笑容仍舊如舊時般溫柔,可在此情此景的襯托之下,卻又顯得森然可怖之極。

“……何時?”姬既望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開口道。

“什麼?”姬重瀾目光柔柔地看著他,似是慈愛,似是感慨,“你長大了不少。”

姬既望沒有接話,他的目光越過了姬重瀾,朝著她身後的大殿望去。

龐大而又漫無邊際的黑暗與陰影中,一座巨大而又畸形的神像佇立在姬重瀾的身後。它沒有任何氣息,形如死物,卻又給人一種“祂是活物”的奇異之感。僅從其陰影輪廓來看,那似乎是一個四肢蜷縮的巨大的嬰兒,而今金羽光引渡而來的月光,仍差大半個殿堂才能照在神像的身上。

姬既望知道那是什麼,他也知道姬重瀾在等待什麼。

那是墮神殘留而下的神胎,大海的心臟。氐人的傳說中,海祇如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脫殼的蟹般,神軀會逐漸腐化,化作漆黑的泥淖。當祂感知到神軀的潰敗之時,祂會誕下新的神胎,以自身的養分滋養神胎直至長成,而後神念進入胎體,完成一次“脫殼轉生”。那些泥淖會吞噬掉一片海域中的生靈,卻又會滋養這一片海域。可是後來神祇墮落,神胎得不到養分,便一直都是不死不活之相。

這具神胎一直被氐人封存在氐人國下,後來或許是渦流教或姬家發現了祂。而現在,姬重瀾在等待帝流漿喚起神胎的神性,然後將祂吃掉。

吃掉舊神,成為新神。

姬重瀾看著姬既望的表情,忍不住笑:“看來,你已經想起了不少,連成神的途徑也已經知道。如何?既望,還差最後一步,一切便成了。”

“也就是說,你還沒有成神。”姬既望雙手垂落,白銀指環奔湧出月華似的流光,“劉以桓就是看見你變成了這副樣子,才會說‘城主已叛,不必心存妄想’。他心性堅韌,差半步便可以武入道,但隻是因為看見了你這副樣子,他才會心神崩潰,異變成怪。重溟城的先遣隊趕到這裡,看見你從舊神的殘軀中剖離神胎,故而被神軀腐化的黑泥儘數掩埋。而後,三十年後的今天,你喚我來。”

姬重瀾的鯨歌召喚的不是彆人,正是姬既望。

因為隻有他來到這裡,最後一塊拚圖才能落在它原來的地方。

“何時?”姬既望閉了閉眼,“究竟是何時?”

姬重瀾垂眸,溫婉地笑了笑:“當年我率領精銳隊奔赴東海,留守的姬家修士傳訊於我,宣稱發現了渦流教藏匿的海祇神軀。凡人神魂脆弱,直麵神靈殘軀便會瘋魔。是以我留書一封,孤身前往。卻不料姬家早已背叛,我受眾將圍攻,醒來時,便已經成了這般模樣。”

她說著,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食指輕輕劃過被魚腸線縫合的頸項。

“醒來後我發現他們正在準備歸墟的祭祀,我殺死了叛徒,正欲毀掉神軀時,荀寧帶兵闖了進來。”姬重瀾似是在回憶,“他看到我,卻是發出了慘叫,說我已經墮落。當時我神智不清,一心隻想毀掉神軀阻止歸墟的降臨,是否殺了人,我也不知。卻不想神軀被毀後,竟翻湧出大片漆黑的泥漿。荀寧他們……我沒有保住。”

姬重瀾將過往之事娓娓道來,她語氣平靜,話語卻似是藏著三分憾然之意,好似在為舊時的戰友感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