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32章】掌教首席 論賢明與眉間印……(2 / 2)

“麗娘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看見謝豫抄畫邊防布圖便意識到他要叛國,轉頭找上了我。”謝秀衣輕輕一笑,“她是立庸城本地人,跟一心想要回京的謝豫不一樣,立庸城是她的故土。要論殺父之仇,那孩子的生母也要沾一份。實在不行,便把孩子留在軍裡教,他父親做了什麼,不瞞著便是了。畢竟非要說的話,我也算是那孩子的姑母。”

張鬆領命出去通報,謝秀衣慈和的目光再次落在宣雪暖身上:“好了,來。咱們繼續說吧。”

宣雪暖抹了一把臉,連忙將一旁擦刀的宣平沙推了出來:“長幼有序,兄長先,兄長先。”

“阿暖,咱們長幼是母親抓鬮抓的。”宣平沙不得不把刀刃收起,忍不住歎了口氣。他見謝姨隻是笑盈盈地看著他們,沒說不行,便知道謝姨這是打算放過妹妹了。畢竟妹妹性情直爽,不擅長那些勾心鬥角之事。

但不擅長卻不代表一無所知,謝秀衣教導兩個孩子一直是以引導為主。即便是晦澀不明之處,不求他們翻雲覆雨,但也要求他們要心裡有數。

“城池可以被視為家國的縮影,一城之主可被看作一國之主。”宣平沙耐心地對妹妹講解道,“謝姨說,謝豫此人不算愚蠢,隻是狂妄。因為謝豫犯下的最大過錯,便是嘴上說著‘為民’,實際根本沒有將平民百姓放在眼裡。阿暖,一個昏庸失道的君主,難道便能代表一整個國度?”

謝秀衣平日裡教導孩子總是言辭犀利,一針見血。從她的話語中向來隻能感受到直白到近乎刺耳的真實,聽不出對君主半分的委婉與尊重。即便是謝秀衣的主君宣白鳳公主,她曾經的一些錯誤決策都曾被謝秀衣翻出來作為反麵的教材與例子。在她的影響下,宣雪暖與宣平沙也對那個遠在京城的名義上的爺爺無甚感情,甚至能冰冷理性地分析如今鹹臨的局勢。

宣平沙一語中的,宣雪暖麵上浮現出幾分恍然之色。

“謝姨給過他機會,不止一次。”宣平沙揉了揉宣雪暖的發頂,沉聲道,“自從我們無詔駐守立庸,為了不坐實謀反之罪名,軍隊從未強征過平民的勞役。我們屯田、開荒、築堡壘、修城牆用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平民百姓是自動自發前來幫手的。若當真如謝豫所說的那般,平民百姓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哪國人。那為何百姓還要站出來幫我們一同守城呢?”

“……嗯。”宣雪暖思忖道,“因為他們想守護自己的土地……?”

“不錯。”宣平沙笑了笑,他眉目生得極好,不言不語時身如修竹,笑起來也有清風朗月之姿,“外敵入侵,便意味著一個秩序的破裂,苦的自然都是其下的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事不是沒有,但一來立庸沒到那等境地,二來悲彌王也不值百姓這麼做。”

“為什麼?”宣雪暖倒是有些好奇了,“悲彌王不是被稱為‘賢王’嗎?天下人都說他有明君之相。”

“賢明之名,口說無憑,自然要有行動為證。”宣平沙搖了搖頭,道,“那悲彌王的‘賢王’之名是如何來的呢?其一,他往往會在大軍壓境時先禮後兵,勸降類似謝豫這樣的人,許諾高官厚祿,良田萬頃;其二,他最大的‘賢名’源於悲彌王入城後允許鄉紳世家保留家產,雖然依舊需要出一筆家財,但從未讓他們傷筋動骨;其三,他不殺投降的原官府官員,甚至每次入城都會大擺宴席,以示自己的寬仁之舉……”

宣平沙一條一條地說過去,常年在後方屯田的宣雪暖已經反應了過來,麵色越來越難看。

打仗要消耗多少錢糧,沒有人比宣雪暖這個總是在後方精打細算的“小管家婆”更懂。十萬大軍聽起來聲勢壯大,實際要養活這麼多人根本就是一件難以想象的苦差事。朝廷不願出一粟一稻,為了養活這十萬大軍,他們每過一城都要留人在後方開荒屯田,困難時更是要一個子掰成兩個子來花。就這樣,軍中將士也經常會有斷頓的時候。

要不是白鳳公主早年建立了嚴格完備的內部體係,又有謝秀衣坐鎮軍中,僅憑宣雪暖和宣平沙兩人,根本無法保住這份龐大的“遺產”。

管理一支軍隊,這其中的經濟運作與日常損耗涉及龐大的資源走向。所以要不怎麼說太平盛世時的武將都苦?因為軍費是一塊最肥的肥肉,誰不想上來啃一口?沒有嚴明的獎懲製度與長期穩定的收入,將士憑什麼隨主將打生打死?憑主將幾句好聽的口號和自身堅定的信念嗎?笑話。

人吃不飽飯時,那些都是空的。

所以造反中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每一句都是再真實不過的經驗之談。另一個世界中名將嶽飛的軍號“凍死不折屋,餓死不虜掠”,背後代表的也是嚴明苛刻的軍紀以及一套完善齊備的管理製度。

“不抄富戶,不征良田,好,好一個賢明仁義的悲彌王……!”宣雪暖怒極反笑,緊咬後槽牙,“對降將都寬容如此,想必對追隨自己的將士一定更‘寬容’吧?入城的兵卒殺良冒功、掠奪糧食、搶占婦女之類的‘小錯’,在‘賢王’眼中大概也算不得什麼事。”

為了賢名而不吃大戶的悲彌王要如何犒勞自己麾下的將士?除了讓百姓流血,還能有什麼法子。

所以戰事僵持了這麼多年,夏國依舊是“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也無怪乎世間到處流傳悲彌王的“美名”。那是因為那些能讀書識字的人都是坐在餐桌上分食鮮肉的饕客,而被抽筋剝皮、敲骨吸髓的人根本就發不出聲。

“家國從來都不是君主個人的所有物,更不是從袖袋中掏出來就能贈人的銅錢銀子。”

“一寸江山一寸血,每一座城池,每一個城鎮都是百姓的血肉堆砌起來的溫熱之軀。”宣平沙伸手輕撫妹妹劇烈起伏的背脊,助她吐出心口淤積的那口怒氣,“謝豫之過,在於他將立庸城視作自己的所有物,將鹹臨視作君主的所有物。他太過想當然,以為自己為百姓找個‘明主’便對得起蒼生。可他沒意識到,獻城,獻出去的不僅是土地,還有紮根其上的無數百姓。”

“人為魚肉時,難道還能祈禱屠夫能不落刀子?不過是看刀子落在何處罷了。他從未真正將百姓看進眼裡,所以他以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說服謝姨。可悲的是,他是真的認為自己在行\'為天下計,為百姓謀\'的大義之舉。”

宣平沙語氣平靜,卻又突然話音一轉:“不過,這也是悲彌王的目的。說到底,若悲彌王真的兵臨城下,天子會被梟首,百姓會被剝削,但世家貴族卻還能安然無恙,永享榮華富貴。要這麼說的話,他們的確無所謂誰來掌控天下,悲彌王的事跡流傳出去,牆頭草自然是一茬又一茬。”

“真正流傳千古的明君,當下的名聲絕對不可能漂亮。因為至少在當下,皇朝的衰弱源於土地兼並,國君若想要延續國家命脈,那他與地主便是無法和解的仇敵。”

宣雪暖緩緩吐出一口鬱氣,懨著眉頭道:“所以書中寫就的仁義之師其實並不存在,是嗎?”

“不,怎麼會。”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決了這一點,“謝姨告訴我們這些,隻是想告訴我們不要成為悲彌王那樣當下聲名顯赫實際遺臭萬年的‘賢王’罷了。一個國家的進步,不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階層是否有足夠的覺悟。”

“摒棄個人私欲,隻為族群的強大而奮鬥的覺悟。”

宣平沙偏頭用腦袋碰了碰妹妹低垂的頭顱:“畢竟,君主官僚,也是蒼生啊。”

宣雪暖抿了抿唇,也像頭小牛犢一樣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

謝秀衣坐在輪椅上,眉眼含笑地看著兩個頭碰頭的孩子,兩個孩子眉心間淺淺的印記泛著似有若無的光澤,一者金紅,一者深綠。

白鳳,真想讓你也見見啊。謝秀衣闔上眼簾。我們正在覺醒的人皇與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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