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第49章】掌教首席 命之重與掌中花……(2 / 2)

紅日是冰冷的,寂靜的……死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鬼蜮有那麼一瞬汗流浹背,早已不知“死”為何物的魔修久違地感受到了瀕死的恐懼,他腳底空落,如臨深淵。

那漆黑的高塔好似尖錐,或是懸於眾生之上的一柄利劍。

“嗬……”鬼蜮想要笑幾聲來緩解那種心臟被無形之手攥緊的懼意,然而當他喉嚨中擠出一絲氣音,他才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到發不出任何一個艱澀的音。他聽見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嗒”地一下落在冰冷的地麵上,那攥著心臟的緊繃之感也突然一鬆。

鬼蜮冷汗津津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步入了黑塔內裡。直到紅日的光芒被黑塔遮去,他才如同溺水的人般從恐懼的海洋中抽離。回過神來的鬼蜮難掩忌憚地環顧四周,黑塔內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而直到進了內裡,鬼蜮才發現黑塔本身似乎是通透的琉璃質地,雖然隔絕得了紅日的天光,但內裡卻依舊能窺見外界的景象。不過構建黑塔的材質並非山石也並非琉璃,磚石內封存著與血色雲海相似的冰絮。仔細看去,那“磚石”也不似人間之物,反而像融化到一半的冰。

若是這“冰”塔升起落入紅日,內裡的人會是什麼結局?

鬼蜮先是被自己的猜想駭得額冒冷汗,但隨即又難耐興奮地咧嘴,還未長合的唇角幾乎要撕裂到耳根處。

因為在踏入黑塔的瞬間,鬼蜮忽然便能感知到無形的“命價”所在。

“哈,哈哈哈——!”鬼蜮看著自己的手,興奮得通紅了眼睛。

他聽見響起無數刺耳的哀嚎與悲鳴,漆黑的鬥篷之下升騰起猩紅的血霧,質地如泥淖般的血霧中有密密麻麻、看不清麵目的人臉在其中掙紮沉淪,卻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桎梏。祂們如同樹膠一般環繞在鬼蜮身側,濃稠的業障幾乎要與整座黑塔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鬼蜮也聽見了那無形的天平朝自己傾斜的聲音。

“這都是什麼?”遲來一步的蠱雕看著自己身上冒出的鬼霧,厭煩的同時也感到些許的惡心。

“這便是業障,是我等的命重。就算是罪孽,它們也會像釘子一樣將我們釘死在這片大地!”鬼蜮興奮得不能自已,修行詭道的魔修在無數生靈的慟哭與哀嚎中陶醉沉淪,若能借助苦刹將這些死魂化為己用,他將一舉跨過業障反噬的孽力,直接登臨魔尊之位!

空蕩蕩的黑塔中回蕩著鬼蜮猖狂的笑聲,站在他身後的蠱雕卻冷眼旁觀,神情微憫。男人雙目一片赤紅,顯然已經被紅日汙濁了心智,即便最終勝過了白塔,他恐怕也隻能永遠留在這裡。可憐,可悲,外道邪神的造物,能是什麼好東西?

說起來,魔佛尊者呢?蠱雕心有疑慮,鬥篷下一雙貓兒似的眼瞳不住掃視四周,卻沒有看見那一道挺拔清聖的身影。

“彆瘋了。白塔那邊情況如何?”蠱雕眸光向外掃去,黑塔之外便是紅日,這裡距離紅日太近了,若是冒然離開黑塔,隻怕會被紅日“捕食”。從黑塔這方往紅日望去,這顆靜謐赤紅的球體大得驚人,血色雲海不停地朝紅日彙聚而去,而黑塔正建立在環繞紅日周旁的星環軌道之上。

“白塔在紅日的對麵,在金光星環的另一邊,你看不到的。”鬼蜮停下了猖獗的狂笑,雙目卻仍舊赤紅如血,“就像螻蟻看不見人一樣,人如何看得見世界的背麵?黑塔與白塔隻能環繞紅日進行緩慢的周轉,而活在苦刹的螻蟻甚至感覺不到天地的運行,這便是主宰蒼天的偉力——”

“哢”的一聲脆響,失控激昂的話語戛然而止。

雙眸化作獸類豎瞳的蠱雕神色冰冷,探出的一隻手化作了形似蒼鷹的利爪,猛然握碎了鬼蜮的喉骨。

“如舍尊者說得對,你實在是太聒噪了。”蠱雕滿臉嫌惡地將鬼蜮癱軟下來的身體丟到一邊,攏著鬥篷佇立的姿態如將要俯衝捕食獵物的鷹隼,“如果你那被紅日天光攪成泥漿的識海還能擠榨出哪怕隻有一絲的理智,便好好告訴我,白塔在哪裡?”

鬼蜮雙手抓撓著咽喉發出“嗬嗬”之聲,綿軟歪斜的頸部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恢複,他麵上仍舊掛著迷醉詭譎的笑意,卻是抬手指了指上空。

白塔,究竟在哪裡?

“雙子塔……相對而立,如鏡中雙影,永不重合……但,雙子塔的命運相係……”

何為“命運相係”?

蠱雕猛然抬頭,順著塔樓朝上方望去,她的目光穿過無數封存冰絮的磚石,轉過塔樓螺旋向上的石階,洞破被塔樓稀釋柔和的天光,毫無預兆地撞入了一雙清澈而又陌生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與蠱雕對視,似乎也有一瞬的詫異。

蠱雕驚疑不定地仰頭看著那“倒掛”在穹頂之上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照鏡子時鏡子裡出現的卻不是我”的荒誕與驚懼。

但很快,蠱雕便迅速冷靜了下來,她發現少女所佇立的地麵是白色的磚石,與她腳底下的黑色磚石恰好相反。恐怕在紅衣少女的眼中,她也是以直立在穹頂之上這樣古怪的姿態與她對視。她們雖然能看到彼此,但她們並不身處同一處地。

這種說法有些扭曲,但在外道的地盤之上,發生什麼都不必感到詫異。

紅衣少女似乎也是剛剛邁入塔樓,蠱雕看見她身上逐漸冒出一陣桃花色的輕霧。那讓人聯想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的花色柔柔地籠罩在少女身側,無害而又溫柔,一看就知道和他們身上的殺業孽力不是同一種東西。

什麼命價會是桃色的?蠱雕神色有些莫名。

“咦?”喉骨已經長好的鬼蜮顯然和蠱雕一樣詫異,他站起身走到蠱雕身旁,嘖嘖有聲道,“這小女娃不得了啊,年紀輕輕怎麼會情債纏身啊?還不是爛桃花而是桃花劫,每一朵都是真心的……嘖嘖,這般深厚的情孽我也就在修合歡道的邪修身上見過啊。”

“少廢話。”蠱雕不耐地叱道,“情孽也是命價。這般深厚的情孽可會影響我等的計劃?”

“怎麼會?”鬼蜮嘎嘎笑道,“雖然情孽彙聚的願力濃重,但我們可掌有一國死魂的怨恚之力,便是以量衡之,也是我們穩勝。這小女娃情孽再多,也不可能跟一整個城池的人相愛吧?”

說得也是。蠱雕微微頷首,剜了一眼紅衣少女那顏如舜華、令人嫉妒的臉蛋,不再將這礙眼的螞蟻放進眼裡……

“等等!”蠱雕覺得有哪裡不對,“白麵靈說讓我們務必殺死前來白塔之人,但他們可沒說對方命價幾許?”

“桀桀你怕什麼?不管白塔那邊抵上何等命價,難道還能與數城百姓相比?”鬼蜮滿不在乎地說著,在他看來自己這方已經是十拿九穩、勝券在握了,“就算對麵來的是一國之君,能被子民認可的也少之又少。民心與願力哪裡是那麼好得的?這可不是朝堂文官寫幾篇溜須拍馬無病呻吟的文章便能‘騙’到手的。必須要做出確切的實績,且與子民的命數相係,唯有真正影響了天下之勢,才能——”

“轟隆”一聲巨響,蠱雕與鬼蜮腳底忽而震顫不已。白塔那方手持金紅旗幟的中年女子昂首闊步邁入塔樓,那麵流火般的旗幟如東升的旭日,在女子邁入塔樓的瞬間,原本已經沉沉下墜的黑塔忽而急劇升起。

鬼蜮慘叫一聲,手中的鐮刀猛然拄入地麵,巨大的鐮刀竟也幻化為一道漆黑的鬼麵旗。鬼麵旗溢散出更為濃重的血霧,險險穩住了黑塔傾斜的趨勢,讓重心依舊停留在黑塔這一方。但即便如此,蠱雕與鬼蜮也已經感覺自己所在的黑塔在上浮後距離紅日更近了些許。

透過琉璃色的塔磚,他們甚至能看見紅日之上斑駁的黑影。

“……這便是你說的沒問題?”蠱雕恨得咬牙切齒,冷汗順著她的顴骨不停地往下滴。

“該死的,宣白鳳竟然還沒死……”曾在夏國攪風攪雨的鬼蜮倒是一眼認出了持旗女子的身份,他承認局勢有些失控,但這世間總不可能會出現第二個宣白鳳,“看來白麵靈希望我們解決的便是宣白鳳了,你放心,這偌大的人間能有幾個宣白鳳——”

鬼蜮話音未落,命運的天秤錯覺般地發出了“吱嘎”一聲響。衣衫落拓的蒙眼青年背著用白布纏繞的“重劍”邁入了白塔,以他落足之地為圓心,無形的氣流滌蕩出一片無塵之地。同時,本也已經失衡的黑塔飛速上竄了一段距離。此時若有人自外間俯瞰而下,便會發現黑塔與白塔的差距已被追平,雙方在高天上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對立”。

差之一分,損之一厘,都有可能令其中一方朝著赤紅的大日奔去。

“不、不不,這不可能——!”鬼蜮顧不得蠱雕想要殺人的目光,自己也癱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該死的,我們被騙了!那些卑劣無恥的外道,他們根本就是想讓我們來試探深淺,最好和對方同歸於儘——”

“你可快閉嘴吧!”蠱雕騰空而起,避免因為失衡站立不穩以至狼狽倒地,深刻立體的麵容上再不見風情萬種的媚意,僅剩與那雙獸類豎瞳相似的殘忍凶煞,“你一開口說話就沒好事發生,我非得把你這張嘴撕爛不可!”

鬼蜮情急之下忽而想起了什麼,他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大喊道:“等等,我們還有魔——”

“佛”字尚未出口,白塔那一方,身穿雲鶴道袍背負琴劍的道修與佩戴著白銀額飾、手纏雪禪菩提子的禪修聯袂而來,兩人一前一後踏入白塔。

就在兩人邁入塔樓的瞬間,白塔光芒大綻,恢弘耀眼的氣運華光與功德金光交織於一體。其輝芒之盛大,就連紅日都難以掩蓋其華。

兩人的到來就如同臨近懸崖邊的最後一推,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更甚者,那是落在棋盤上將死大龍的決勝一子。

天翻地覆,紅日臨頭之時,蠱雕探手入懷從中取出一物奮力擲出,嘶聲大喊道:“如舍尊上!還請援護!”

那物事高高飛起,墜落,還來不及落地,便穩穩當當地落入了一人的掌心。

突然出現在黑塔之中的僧人袈裟染血,他雙手合十將那物件攏入袖中,順勢虔拜:

“阿彌陀佛。”

……

上清天九宸山,太初峰。

於茶室內靜坐的仙人捧著掌中溫熱的瓷杯,白衣勝雪,鵠峙鸞停。宛如一道承載千古的畫卷,隻是坐在那裡,都是一道杳靄流玉的風景。

而這仿佛無情無欲的人神此時正低垂著眼簾,看著那被一雙磐石之手所持的杯中茶湯輕漾開來的漣漪。

“尊上,我等無能,未能阻止拂雪……”仙人跟前分明空無一人,氤氳茶香的室內卻響起青年自責懊悔的低語。

“無妨。”明塵上仙隨手揮出一道柔風,將那已經再也無法被世人看見的弟子自地上扶起,“拂雪已經可以獨當一麵,為人先輩,我們應當相信後人的抉擇。和光,不必為此而苛責自己。”

“可是……”仿佛虛無之物的青年仍舊忐忑,不為自己可能遭遇的斥責,隻為了那奔赴險境的同門的安危。再沒有比他這樣追隨在尊上身旁的人更清楚拂雪對尊上的意義所在,那不僅僅是尊上所行之道的後繼者,更是拭去神像身上浮塵的一縷清風。

“拂雪那孩子看似穩沉,實則銳意,她若發現了苦刹之地的隱秘,必定會選擇登塔。”明塵上仙搖了搖頭,“不必憂心,紅日傷不了她。”

——“若天道有知,願分吾澤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難,渡百川之海。無所欺之,曉見天光。”

“是,尊上……”名為“和光”的弟子低聲應下,又道,“鹹臨謝軍師已抵達帝京,於天音塔中請出了司命刀。”

“她敢與拂雪做賭,必定是另有籌謀。想必其中不僅是向上清天證明己身這般簡單。”

明塵上仙放下了茶盞,起身,目眺遠方。

“看來,我需得親自去一趟。”

“尊上,不可!”和光急忙道,“這些年來,外道始終欲引尊上出山,他們分明是——”

“和光,不必多言。我知你們心有疑慮,但我畢竟不是泥捏的人像。”

明塵上仙淡漠地說道:“祂們既然要引我出山,那便讓他們來吧。我藏鋒於鞘多年,卻並非拔不出劍了。”

和光聞言,隻覺得心神一震。他看著眼前之人沐浴在天光下的身影,一如當年那般,偉岸而又挺拔。

是啊,隻要有掌門在,便無甚需要畏懼的。他們一直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

“是,尊上!”

明塵上仙迎著天光遠去,背對著和光漸行漸遠。山上的罡風拂動他的廣袖與發,細細柔柔,好似夾雜著山花燦漫的芬芳。

忽而,他覺得掌心好似被人用指甲蓋掐了一下,伴隨著一陣宛若蟻嗜的痛癢,有什麼異物在他的血肉間生根發芽。

明塵上仙容色淡淡地垂眸,看著自己被銀色手甲掩蓋的手掌。

不知何時,手甲的間隙中掙出了一根藤蔓,在人神的掌心中,開出了一朵琉璃色的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