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拂雪道君(1 / 2)

“樓主,彆來無恙。”

宋從心深諳“我不尷尬尷尬的便是彆人”的人間至理,她微微頷首,神情自如,雲淡風輕得仿佛雪山中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這位是明月樓樓主檻花閣下。”宋從心作為中間人,在兩人開口之前便向對方介紹了彼此的身份:“樓主,這位是我的友人,重溟城城主姬既望。”

“幸會。”明月樓主懶洋洋地抬眸,隨口應答了一聲。他對姬既望不感興趣,轉而笑睨了宋從心一眼,親切道:“小友依舊可以稱呼在下‘蘭因’,我不介意。”

可是我很介意。宋從心心裡默默地腹誹著。雪山蟄群事件雖然最終落下了帷幕,她和明月樓主之間也算是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但宋從心現在對明月樓主還是有點發怵。雖說芥蒂已經解開,日後相處得久了應當也能放下過往,但宋從心目前對明月樓主的態度還是有些敬而遠之的。

宋從心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見招拆招應對明月樓主的攻勢,卻不想一旁的姬既望突然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吐出那個令空氣都瞬間凍結的稱謂:“幸會,蘭因。”

宋從心:“……”

明月樓主:“……”

有那麼一瞬間,宋從心突然便明白了何為“沉默震耳欲聾”。

宋從心真的無比慶幸三人交談時有提前捏好靜音的法訣,不然她都不敢想象其他人的臉色。

但這其實怪不得姬既望。

氐人族的生活常識與經驗都仰仗族群的記憶傳承,對於心如赤子的姬既望來說,名字就隻是一個單純的稱謂。其他附加的敬稱、自稱都是人族的語言遊戲,小龍人不解其中之理也實屬正常。就好比宋從心和姬既望認識了這麼多年,姬既望依舊一板一眼地喚她“宋從心”,從來不曾改口一樣。

姬既望當然不知道“蘭因”之名對明月樓主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也不會察覺到明月樓主的區彆待遇。既然明月樓主自稱“蘭因”,那他就喚他“蘭因”好了,跟他稱呼海裡的水母八爪鮫鯊螺貝胖頭魚沒什麼兩樣。

然而宋從心與明月樓主同時沉默,姬既望也好似察覺到什麼,他扭頭看向宋從心,道:“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宋從心麵無表情,心中痛心疾首,單純的小龍人怎麼會有錯,有錯那也是他們這些肮臟人類的錯,“你喚‘樓主’或者‘檻花閣下’吧。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和樓主之間的一點糾葛。”

“好的,檻花閣下。”姬既望乖巧地改口,在他心裡,明月樓主叫什麼根本不重要,“這樣對嗎?”

“……對的。”宋從心輕歎一口氣,儀典還未開始,她居然覺得有點累了。

“你們之間的情誼真是令人歆羨。”明月樓主食指抵唇,輕笑,“拂雪年紀輕輕,竟像是養了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似的。”

宋從心:“……”夠了!您老當我聽不出您是在諷刺小龍人嗎?

“嗯,我跟宋從心的感情很好。”然而,姬

既望是一個敢說他就敢應的直腸子,他聞言竟又是一頷首,手指輕拽宋從心的袖擺,“感謝誇獎。”

宋從心感覺自己當場就能飛升了。

夾在笑意盈然的明月樓主與滿臉認真的重溟城主之間,雖然兩位都是堪稱容姿絕豔、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宋從心卻發自內心地覺得無福消受。她忍著胃部傳來的似有若無的壓迫感,艱澀地轉移話題道:“自雪山一彆,不知樓主身體可還安康?”

“並無大礙,勞拂雪掛念了。”明月樓主笑容不變,即便被姬既望堵了兩次,他看上去依舊從容而又溫雅。

“那便好。”宋從心微微頷首,轉而提起自己掛念的另一個問題,“江央與拉則可還好?”

距離雪山蟄群事件已經過去了小半年了,宋從心隻知道江央和拉則被明月樓主帶走,卻不知他們目前的情況。見宋從心殷殷提起,閒談沒兩句又拐向正事,明月樓主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微微傾身湊近些許,止步於一個親近又不失分寸的距離,低聲道:“放心,他們都還好,隻是江央身上的麻煩比較難以解決,暫時還不能洗去他的記憶……唉,此地人多嘴雜,回頭我邀小友於明月樓小聚,還望小友賞臉呐。”

宋從心眼角的餘光掃過周圍礙於明月樓主而不敢靠近的人群,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寒暄與客套到此為止,宋從心正想告辭離去時,卻見明月樓主身後突然鑽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一個總角年歲的男孩捏著明月樓主的袖擺,眼神怯生生地望了自己一眼:“老師……”

明月樓主微微一笑,他伸手撫了撫小男孩的腦袋,對宋從心介紹道:“這是我的小徒弟,阿拆。‘伯勞東飛燕西去,迢迢雙星兩相拆’的‘拆’。”

宋從心微微一怔,這聽起來可不是一個寓意美好的名字,但她看著明月樓主垂眸撫摸弟子額發時溫柔的眼神,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很高興見到你,阿拆。”

阿拆看上去是個靦腆羞澀的孩子,他先是下意識的將臉往師長的懷中埋了埋。直到明月樓主拍拍他的腦袋,他才抬起頭,朝宋從心拱手作揖道:“阿拆見過姐姐。”

小男孩生得秀秀氣氣的,眉間點著花鈿,麵上繪著紅妝。他行禮的姿態也很好看,如詩情畫意的江南水鄉走出的名門閨秀。阿拆的動作、儀態、言行都太過自然,沒有半分經曆過雕琢的匠氣,仿佛他天生便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

在這個世道,男子著紅妝是離經叛道,多少都會被人加以異樣的目光。但在宋從心的前世,複雜的社會環境給人的多樣性提供了營養充足的土壤,她並不覺得阿拆的言行怪異,隻覺得好看:“阿拆,你喜歡什麼?”

阿拆愣怔了一下,明月樓主倒是聽出了宋從心的言下之意,笑道:“阿拆隨我學唱戲的,他尚未引氣入體,拂雪不必客氣。”

“見麵禮總是要的。”

宋從心這麼說著,阿拆這才明白過來她詢問的含義。這可真是怪事,這位道君既不用怪異的目光看待自己,不把自己當做不知事的孩童,甚至還會詢問自己的“

喜好”。通常來說,長者賜不可辭,知禮數的晚輩又怎能在第一次見麵時便向長輩討要禮物?拂雪道君果真和老師所說的一樣……是個奇特而又溫柔的人。

“姐姐給的,阿拆都喜歡。”小男孩仰頭,廣袖輕掩,他雙頰覆了粉粉的胭脂,一雙長睫如蝶的眼眸清亮亮地眨著,“若是能讓人一見便想起姐姐,那就再好不過了。”

宋從心一時間被難住了,這小孩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長大了保不齊是個遊戲人間的浪子。阿拆尚未引氣入體,那便是說修士的資源他未必用得上,至於“一見便能想起姐姐”,這莫非是想要她個人信物的意思?

宋從心垂眸望著阿拆,沉吟半晌,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一抬手,從粟米珠中取出一個物件來。

那是一枚剔透的冰玉,入手冰涼卻不會將人凍傷,其材質正是苦刹之地地底挖掘出來的玄冰礦。這塊玄冰礦被雕琢成佩物的樣式,上麵雕刻了宋從心獨有的標誌鳴弦劍徽,但奇異的是冰玉的中央封存著絲絲縷縷的猩紅,宛如朵朵紅梅開在雪中。

“這是我的信物。”宋從心將冰玉佩遞給阿拆,這塊冰玉中封存的是山主之血,“此物配之可寧神定氣,埋入土裡可令草木葳蕤,夜間放在床頭,則可於太虛神遊。”

無極道門的劍徽,明覺之神的醒智,山主之祝的萬靈生光,以及白玉京的邀請函——這是一件能得到宋從心身後一切勢力回應的信物。

“日後若有難為之事,可持此物來尋我。”宋從心撫了撫阿拆的額頭。之後,她跟明月樓主寒暄告彆,便帶著姬既望先行離開了。

阿拆握著玉佩站在原地,看著女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冰玉佩。半晌,男孩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