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拂雪道君(1 / 2)

玄中對於正道修士的行事作風向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為何會有“寧可得罪君子,切勿得罪小人”這樣的俗語?因為得罪君子的代價太小,擺在前麵的誘惑太大。就算他壞事做儘、喪儘天良,但落在正道手中左不過就是一個魂飛魄散。修士隻修今生不修來世,魂飛魄散對修士而言與凡人的死亡無異。玄中不畏懼死亡,施加在肉-體之上的刑罰對已經放棄人身的他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而唯一能對他造成威脅的搜魂之類的術法又都被正道列為不得已之下絕不可動用的禁術,所以玄中無畏無懼。

——直到明塵上仙將那隻筆遞到他的麵前,玄中才發現,自己又錯了。

戰無不勝的天劍,拂照凡塵的魁首,明塵“天道之下第一人”的敬稱並不僅僅隻是依靠武鬥而來的。

人神慈悲而又溫柔,明明是淩於雲端的至高者,卻會在意人世是否昏暗,草木是否疼痛;人神也總是那麼殘酷,他洞悉人心,曉覺世事,知道玄中不怕死不怕刑,尋常酷刑與拷問手段對他來說都不痛不癢。所以明塵放走了他,又找到了他。他碾碎他自負的傲慢,摧毀他僥幸的貪生,然後他現在站在這裡,要玄中親自宣判自己的結局。

“不……”玄中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部,但他的雙腿突然像生根一般紮在原地。

人族從古至今上下求索,窮儘一切隻為了解離“神秘”。但玄中忘記了人在探索深淵時邁出的每一步都要反複斟酌,因為光暗同生、魔佛一體,越是深入,便越是需要謹慎小心。隱秘就如同席卷海洋上空狂暴的龍卷,稍有不慎便會被卷進其中,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結局。

玄中一直以為,自己即便接觸那些禁忌之物也依舊能留存理智是因為自己神魂強大、本心堅定。所以那找上他的人再三陳述,他也根本沒有將對方的“忠告”聽進心裡。

但眼下,明塵上仙撕毀了他的自以為是與洋洋得意,展露在他麵前的真相殘酷無比——他之所以沒被風暴卷進海裡並不是因為他本心堅定,而是有人如鎮天的支柱般將他的魂靈釘死在神舟的大地。隻要他不背棄人族,不背棄自己,他曾經恐懼焦慮的一切根本不會降臨!

“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玄中神情猙獰,他竭嘶底裡地咆哮著,恨得牙根都咬出了血跡。“銘記”能讓他的存在不被外物扭曲,但卻無法阻止他塗抹自己的魂靈。玄中絕不接受自己落得這般田地都是因為自作自受,有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恨意湧上他的識海,他想大聲咒罵明塵上仙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真相?!隻是冷眼旁觀他在絕望恐懼中掙紮!但是當他對上那雙無情無欲、漠然如天上飛雪般的眼睛,他又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都僵直在原地。

他太過愚蠢了,靈魂都已經被無極主殿“錨定”,竟還妄想著能夠逃離。

玄中痛哭流涕,他想奪路而逃,四肢卻不聽使喚地動了起來。他如同提線的傀儡人偶般站直身體,一步一挪地朝著明塵上仙走去。

不、不!掌教,我錯了!弟子錯了,弟子真的知錯了啊——!”玄中淒厲無比地嘶喊著,他拚儘全力地抵抗,以致渾身骨骼都發出折斷碎裂的聲響。短短幾步路的距離,皮下滲出的鮮血已經將玄中染成了一個血人。他扭曲反折的五指卻還是顫抖伸出,握住了明塵上仙手中通透的筆。

他的脖頸手背青筋暴起,五官因為用力過猛而錯位扭曲,他齒縫間源源不斷地湧出血水,口中卻還慘叫不停。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我說,我什麼都交代!掌教,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是中州,是薑家,是冥神骨君——!”

“玄中。”

明塵上仙再次打斷了他求饒的話語,他容色淡淡,眉間似有一絲悲憫:“你應擔負起自己的選擇。”

流雲罡風拂動明塵的廣袖,他抬起的手虛虛地握著,那是一個與玄中一模一樣的持筆的手勢。肢體扭曲的玄中被迫與他並肩而立,那張寫滿玄中生平的卷軸在兩人麵前徐徐展開,似是拂動著鬆煙墨的香氣。從背後望去,兩人相似的姿態恍惚間還能窺見當年師長與弟子之間的大道同行,而今回首卻隻剩滿目瘡痍,一地泥濘。

明塵抬手,玄中抬手;明塵垂手,玄中落筆。

柔軟的筆尖觸及無形的紙麵,自筆尖泛起水波的漣漪。那枯槁顫抖的手用力往旁邊一撇,毛筆與書卷便同時化作雲煙散去。

連感受絕望的時間都沒有,奔湧的黯色瞬間吞沒了玄中尚存知性的眼。留存人世的最後一刻,玄中“看見”自己的血肉化作泡沫,耳畔捉來一聲尖銳的蟬鳴,一股陰邃淒寒的冷意襲上神魂。再之後,“玄中”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哭嚎求饒聲戛然而止,就連扭動的影子都突兀的僵直。明塵沒有回頭,隻是伸手拂去那些縹緲靉靆的雲霧,他身旁的影子嘩啦一聲軟倒了下去,像一袋子泥漿般砸落在地。難以想象,那竟然曾經是一個人的陰影。

明塵上仙十分平靜,他緩緩卷起曾經寫有“玄中”之名的無極道門弟子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