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寧明昧卻悠然坐到空餘的位置上。眾人看著他動作,一時間竟然不敢攔他。
江見月會意,對天台峰侍奉的弟子道:“什麼眼色,怎麼還不給仙尊奉茶來?”
侍奉弟子慌慌張張。觀微瞪眼欲發作,卻被無空真人一道眼神按了回去。
因為寶殿之上,無為真人神色平靜,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茶水上了,點心也上了。寧明昧喝了一口茶道:“這茶葉的味道可澀。天台峰是掌門峰,從前天台峰上的茶葉都是最好的。如今齊師兄不過昏迷了幾年,便人走茶涼啊!人人都奔著要找新的靠山去了——師尊你說是不是?”
“師尊,弟子有些記得不太清楚了。不知道師尊做掌門時,這些弟子長老們是什麼樣的呢?”
“寧明昧,你少在這裡東拉西扯。我們今日要談的,是你的問題!”觀微真人道,“你的一舉一動可謂是囂張至極,完全不把清極宗放在眼裡!”
“看來在觀微真人眼裡,唯有如今座上諸位洞天福地之人,才能算清極宗啊。”寧明昧道,“差點忘記了,知味,你方才說什麼來著?”
如今清極宗會出麵的太上長老中,輩份最高的為“無”字輩,即無為無空等人,輩分第二高的,為“觀”字輩,即觀微觀妙,在“觀”字輩之下,才是“知”字輩。嚴格來講,這些“知”字輩的修士不是太上長老,隻能算是在洞天福地裡修行、與洞天福地結成一派而已,他們在輩分上,與寧明昧等人是一輩的。
在“知”字輩以下,還有硬加的“引”字輩,這一輩便是因著搶生源的緣故,如今被洞天福地破格收入其中的普通弟子。如今洞天福地派出一個“知”字輩的修士來對寧明昧發難,也算是打了個旗鼓相當的牌。
雖然背後獲得了許多承諾,但對權勢赫赫的寧明昧發難這件事,也讓知味心中有幾分沒底。俗話說一鼓作氣,再則衰,三則竭。被寧明昧這樣一打斷,如今知味也隻能將他方才的話再重複了一遍。
隻是氣勢有所下降。
“我與魔界在妖界聯手,做了一件很大的事?”寧明昧饒有興趣道,“是什麼樣的事?可否說來聽聽?”
知味道:“寧長老做了什麼,難道自己還不明白?”
寧明昧:“當真不明白。我自己說的,哪有彆人編的好聽。”
又是一記軟刀子。知味冷肅了臉道:“你闖進妖狐族聖地,是也不是?”
“你向妖狐族族地水源中下毒,是也不是?”
“魔族借妖狐族族人昏迷,大肆闖入屠殺,是也不是?”
三句“是也不是”當啷一聲,砸在寧明昧麵前。訊問者來勢洶洶,寧明昧卻喝了一口茶,道:“這些消息,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為清極宗長老,竟然在人魔交戰之際,私底下與魔界……”
“知味長老這是何等居心!”寧明昧忽然將手中茶杯重重擲於案上,“正是因為如今是
人魔交戰之際,核實消息來源,才更加重要!前線大戰,我們身為後方,本應為他們解決後顧之憂,如今我們卻因為幾條不實消息而內訌起來,豈不是讓魔界白白地看了笑話!”
“這……”
“若是閒雜人等現在一句話,便能將我指為與魔界聯手之人,那閒雜人等未來一句話,豈不是能將無為真人也指成與烏合眾聯手之人了?”
寧明昧突兀地吐出這句話。在座的洞天福地之人部分對烏合眾之事並不清楚,隻是麵麵相覷。知曉內情的眾太上長老,此刻臉色卻都大變了。
“寧長老……”
瞧瞧,這連稱呼都改了,“長老”這個後綴都加上了。寧明昧卻微笑著繼續道:“看來烏合眾的身份,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想必千年前的星火島,大家都知道吧?那可是出了名的邪魔外道,各門派用儘力氣,才將它斬草除根,以免它繼續為害四方。”
“然而,俗話說得好,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啊。這些年來,這星火島的餘孽,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春風吹又生!當初妖妃之亂時,出來了一波。現在人魔大戰,又出來了一個烏合眾。這烏合眾,便是星火島的餘孽。”寧明昧說,“如今他們在人界啊……”
他雖垂著眸,眼神卻在掃過所有人。果然,此刻許多太上長老都霍然變色。無空真人喝道:“寧明昧,烏合眾與今日之事無關!”
“可烏合眾與我師尊有關,不是嗎?萬一來個其他人三言兩語的,讓烏合眾和我師尊有關了呢?”寧明昧道,“師尊,我說這些你不會生氣吧?可咱們是師徒啊。徒弟可以被汙蔑,那師尊也可以被汙蔑。您說是不是?”
知味雖然看不懂此局麵下的暗潮洶湧,但寧明昧的應對卻讓他心驚肉跳。
寧明昧沒有回應他的質詢,相反,他向著洞天福地陣營實際上的首領——無為真人開炮。眾人都認為洞天福地的首領是無空真人,無為真人隻是不偏不倚,身為天下第一人處理此事。可誰都知道,無空真人向來都是臣服於他的師兄的。
儘管知味不知道無空真人與烏合眾的關係,是如何成為了一個如“致命一劍”般的攻擊點,但他的陣營的反應,卻都將此事表現了出來。可知味到底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他道:“這能一樣嗎?無為真人與烏合眾之間毫無關係,而你在妖界做的事是實打實的……”
寧明昧:“毫無關係嗎?若硬要扯的話,倒也能扯出幾件……”
“知味。”
無為真人開口了。
“聽了方才那些,本座卻連發生了什麼,是何人彙報也不明白。”無為真人冷淡道。
“……是!”
節奏被打斷,知味隻能道:“向我彙報此事的人,有三個。”
一個是北伐軍中的清極宗弟子洛宸,洞天福地出身,事發時正在瑤川城收集情報。
一個是一隻妖狐,與清極宗人有私交,上門討要公道的。
還有一個竟然是……
縹緲峰的老四十,石
澤騫。
石澤騫走入殿中時,梁平洲與江見月都極為憤怒。尤其是江見月,她看著石澤騫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吃掉。
寧明昧隻是淡淡地看了石澤騫一眼。這是三年前進入縹緲峰的弟子。他在縹緲峰裡的表現,不那麼好,也不那麼壞。兩個月前,他在寧明昧的手裡發出了他的第二篇論文。
在從天狐族到妖狐族的路上,寧明昧沒忘記和他們進行一場簡短的組會。於是這成為了石澤騫掌握的證據之一,他從而能夠協助洞天福地,提出旁征博引的證據。
“石澤騫!”江見月說,“你居然!?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石澤騫不看她的眼睛——誰知道他是不敢看,還是不想看呢。他說:“諸位長老,我今天在這裡,不是為了哪個立場,哪個觀點,也不是為了陷害任何人。我隻會給出不偏不倚的證據,供各位長老參考。”
“不偏不倚的證據?”老十八也冷笑。
眾人之中最冷靜的竟然是寧明昧。他道:“好,既然你要給出證據,那就精確一些,就像你做科研那樣。”
石澤騫站得筆直,好像他真是一個不偏不倚的證人那樣。隻要如此,誰也不能將今日之事作為日後指摘他的證據——畢竟他隻是一個信仰真相、隻打算為諸位還原真相的證人罷了。
三名證人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通。其中最惹人憐愛的便是那死裡逃生的妖狐少女。她跪在殿上,眼含熱淚,瑟瑟發抖的養子讓人心生憐意。
在這樣的“弱”麵前,所有理性的詢問都仿佛是不近人情、“贏了邏輯但輸了道義”的。
知味道:“寧明昧,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寧明昧道:“我有三個問題。”
他首先看向洛宸:“妖狐族事發後,附近的部隊都奔赴妖界以討伐魔界,諸如潛聖峰弟子穆寒山也在列。為何你知道消息後,不第一時間與隊伍彙合討伐,反而返回清極宗向洞天福地的知味彙報?眾所周知,洞天福地的知味長老,和戰場可毫無關係啊!”
洛宸道:“我見清極宗寧長老竟然與魔界有關係,實在是太震驚,此事非同小可,一不小心便會引起戰場上的極大傷亡,我心係戰友,於是我隻能立即返回……”
寧明昧:“為什麼不彙報你在軍中的上級?為什麼不將此事告訴她們,讓她們找到應對方式?知道消息、立刻趕往追逐魔族的她們難道不是最需要情報的人嗎?若是不知道這個消息,她們之中又會產生怎樣的傷亡?怎麼這時候,你又不心係戰友了?”
洛宸一時無話可說。寧明昧又道:“而且,難道飲冰閣沒有發明網絡嗎?非要你往回跑一趟?”
寧明昧下個問題是對著妖狐族少女的:“你親眼看見我殺了妖狐族的妖族?”
妖狐族少女啜泣道:“我見家人中毒倒下,感覺山雨欲來,十分害怕,於是從族裡逃了出去……”
“有意思的反應!第一時間竟是逃跑,而不是找族內尚且醒著的大祭司求助。”寧明昧笑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全程挺直脊背,昂首挺胸的石澤騫竟然愣了愣。他第一次露出了一點破裂,十分意外地看著寧明昧。
寧明昧道:“清極宗設有重重門禁了,進出都要刷卡。你是如何在不懂得使用手機和郵箱的情況下聯係上知味,讓他帶你在毫無簽證的情況下繞過門禁進清極宗的?你既然跑掉,路上如何得知族內消息?這時候的你,根本辦不出難民證據吧?”
妖狐族少女無話可說,隻能抽泣。寧明昧道:“我的三個問題問完了。”
江見月就在這時候笑了:“這三位證人的證據,還真是漏洞百出啊!”
梁平洲說:“我原本以為清極宗的太上長老們都活了很多年,其見識也該遠超普通弟子。這樣的證據在我們普通弟子眼裡都是漏洞百出,怎麼竟然能入太上長老的眼?”
“而且,為何今日在場的皆是洞天福地的長老弟子們,怎麼不見內門其他峰主?”葉雪霏說。
葉雪霏這話一出,便有人發難:“你這句話,是想分化洞天福地和內門的關係麼!”
“其心可誅!”
“其心可誅的是誰,誰的心裡最明白!”葉雪霏冷臉道。
葉雪霏雖然是白若如內定的首徒,可她在洞天福地的長老們眼中,也不過是個弟子。她這樣強硬的態度,實在是讓人很意外。
畢竟,寧明昧的弟子與寧明昧休戚相關,為寧明昧說話還可以說是利益使然,否則一損俱損。她在這裡說這話,卻比任何人都要說得直接,這是打算直接得罪長老們到死了。
在今日之後,她不僅沒辦法從洞天福地裡得到一點資源,還可能被處處為難。
葉雪霏說這話時,石澤騫的眼神不斷閃動,最終,他卻彆過臉去,眼裡有了更晦暗的東西。
“既然這些證據看起來如此……不知道無為真人怎麼看?”有人說。
說話那人竟然是無方真人。寧明昧看著他,原本有些意外,但很快想起他與無空真人不睦已久——大抵是因為利益分配的問題。
即使是同個陣營裡的人,也可以為了一畝三分地大打出手。譬如如今在麵對寧明昧時。原本氣勢在無空真人這邊,無方尚可以為了“大局”閉嘴。如今大勢已去,他自然幸災樂禍,誰贏幫誰了。
“這些證據,都不足以證明此事與寧長老有絕對的關係。”無為真人淡淡道,“知味,你莽撞了。”
“有絕對的關係”的反義詞並非“絕對沒有關係”,而是或許,有關係。
一個懷疑在被提出後,便永遠會有捕風捉影了——即使被如何澄清。無空真人知道大勢已去,也見好就收:“既然如此,今天的事就……”
“不,我和將鐸的確有關係。在妖界時,我們的確有所接觸。”寧明昧忽然石破天驚道。
眾人震驚。即使是太上長老,也沒明白寧明昧怎麼突然對自己發難。寧明昧道:“這就是證據。”
他轉向石澤騫道:“過來,把證據拿過去,給幾位真人看
。”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也轉到了石澤騫身上。其中也包括負責收買石澤騫的觀妙。她看著石澤騫,眼裡滋味莫名。
——石澤騫已經背叛了寧明昧,寧明昧怎麼還會讓他負責把證據拿過來?
——石澤騫方才自稱“客觀”,是否因為他有所保留,還是因為這本是他與寧明昧一起設下的連環套?
疑心是一把武器——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這樣。因為人無法證明自己沒有做過自己沒做過的事——又或是,人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沒有想過自己沒有想過的事。
石澤騫曾向他的師尊射出過一箭,而這一箭如今被射到了他的身上。隻此一刻他便明白,從現在開始,他無法被觀妙完全地信任了。
無論石澤騫如何想,那證據還是被遞到了他的手上……等等,他的手上?
“!”
他向後一步,差點把手上的東西摔下來。寧明昧道:“怎麼這麼不冷靜呢,這可是重要的東西。”
在所有人注視下,被遞到石澤騫手上的,是一隻手臂。
一隻被洗過,卻仍然可見斑斑血跡的,手臂。
“這隻手……”
“天哪……”
這些仙人們誰沒做過殺人的事,可如今麵對一根放在台麵上的手臂,他們又紛紛做出欲嘔神情了。寧明昧就在此刻悠然道:“是的,我與將鐸的手有過聯係。”
“在妖界,我見他入侵妖狐族,於是我留下與他對戰,砍掉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