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陷入難言的寂靜。
李叢開始回憶他的一生。
那時他隻有四五歲,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為那是一個有些怪異的大人,他並不理解那個人所說的話。
後來他理解了,掙紮過,接受了。
當年南朝滅亡後,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賀蘭氏抱著他們的兒子逃了出來,那個兒子就是李叢。
賀蘭氏走投無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為這是幸運,沒有想到,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殘部的下落。
幾年後,賀蘭氏被李年打動,說出了南朝殘部的線索,南朝太子身死。
賀蘭氏接受不了打擊,也隨之而去。
南朝殘部找到了李叢。
李叢懷中恨意長大,他安靜地潛伏在李府,隻想在恰當的時機,手刃仇人。
沒有想到,時機有很多,他卻遲遲下不了手。
少年時候,他在外地求學,幾年後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著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他從此明白,他一直對李桑桑懷有卑劣又隱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為湮滅於塵土的南朝,為從未蒙麵的親族,為含恨而死的母親,也為他一點難以言說的渴望。
他從此成為一個遊蕩於花街,寫靡麗詩詞的浪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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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費力握住李叢的手:“你若要恨就恨我一人好了,王氏和桑桑根本不知情,求你不要……”
李叢嗤笑一聲,眼底有瘋狂:“我怎麼會對付桑桑?她是我的親妹妹啊。”
李年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他看著李叢神情恍惚並沒有察覺分毫,李年轉眼間恢複平靜,臉上帶著鬆懈的笑意:“對,所以……照顧好桑桑。”
他握著李叢的手,用力極大,簡直不像一個彌留之際的的病人。
但下一刻,他鬆開了手,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李叢坐在一旁,神色怔忪,有些悵然若失:“你就這樣走了,算得上是一生順遂,憑什麼你能一生順遂……”
***
冬日裡,綾綺殿冷得徹底。
高桓沒有刻意苛待她,就像曾經他一度想要廢後,也不曾苛待過崔胭玉一般。
明明是冷心殘忍的人,卻偏有些磊落的表象。
外人皆說,她應當知足。
高桓好像給了她很多,太子良娣,淑妃,甚至是那丸藥。
李桑桑簡直想要發笑。
高桓沒有克扣她的用度,可是管著六宮的卻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蓁蓁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般,隻給綾綺殿紅籮炭。
紅籮炭火氣太熾,燃燒不儘會有毒氣,李桑桑懷了孩子,每每都要昏迷發嘔。
掬水便做主,停了這炭火。
綾綺殿是隔絕一切的死宮,外麵的一切都與李桑桑無關,時間在這裡停滯了。
掬水告訴她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華陽公主下嫁李叢。
真是好消息,一件喜事,後麵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喜事。
懷孕、生子、滿月、周歲、成年、婚嫁……
一件又一件,生機勃勃。
李桑桑情不自禁用手撫上她的小腹。
李桑桑問:“外麵有什麼新事?”
掬水臉上現出悲哀,她背對著李桑桑,用歡快的語氣說道:“華陽公主嫁給郎君的時候,街上許多人來障車呢,公主財大氣粗,往外麵扔金錁子,歡歡喜喜讓那群人自己打架去,這才破開了路……”
李桑桑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掬水,這個已經講過了。”
掬水閉嘴不語。
李桑桑忽然說:“掬水,我想出去”她撫了撫小腹,“就算是為了他。”
“娘娘!”掬水一臉不安。
雁娘也過來阻攔:“娘娘……”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她同掬水不同,她在宮裡呆了許多年,恩寵、位份這些東西就像是刻在她的心裡,她始終想要李桑桑和高桓重修舊好。
今日她卻試圖阻攔她外出。
李桑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告訴我吧,究竟出了什麼事。”
雁娘和掬水一同跪在了地上,頭埋得極低。
李桑桑推開了他們,跌跌撞撞想要往外走去。
門開了,風雪被吹了進來。
李蓁蓁站在門口,她裹著雪白的狐裘,眉眼滿是尊養出的矜貴。
她看著李桑桑,說道:“李桑桑,看你實在可憐,我來告訴你吧。”
李桑桑往李蓁蓁那處走去,掬水和雁娘伸手想要拉她,終究徒然地收回手。
她們看著李桑桑的背影,隻覺得滿目蒼涼。
李桑桑虛弱如此,她的精神已經很不好了,不知晝夜,不知喜悲。
但是瞞下一切,難道不是另一種殘忍?
飄雪的梅園裡,李蓁蓁攀下一枝梅枝,說道:“這梅樹仿佛是從前宜秋宮的那幾支。”
李桑桑的記憶有些模糊,她擰起了眉:“……宜秋宮?”
李蓁蓁看著她,嘴角浮起了冷笑:“三妹妹,父親的葬事已經辦完了,隆重異常,極儘哀榮。”
說起父親的時候,李蓁蓁很平淡。
人人都說,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可李蓁蓁並不覺得。
幼時,在南琅琊郡,李年休沐的時候總是抱起李桑桑,對著她講書裡的故事。李蓁蓁感到新奇,也湊過來聽,李年看見她,神色卻冷了。
“蓁蓁,你不要來這裡,大夫人看見了會不喜。”
看著父親懷裡的李桑桑露出懵懂的疑惑,李蓁蓁臉燒得通紅。
李蓁蓁後來明白,那是因為她跑到了王氏的院子裡。
父親害怕王氏看見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王氏對李年淡淡,可是李年總是去王氏的院子裡教李桑桑讀書,從那次以後,李蓁蓁再也不去對李年撒嬌。
但她的母親對此不以為然,小吳氏說,男人對妻子隻是相敬如賓,對妾室才會小意溫存,小吳氏把這溫存當做了愛,幼時的李蓁蓁疑惑,但也說不出究竟。
終於,李年和王氏因為李桑桑走丟的事徹底決裂,小吳氏成了李府實際的女主人。
在李年去長安赴任的時候,他帶走的是小吳氏和李蓁蓁。
李蓁蓁有時感覺,她似乎真的是父親最愛的女兒。
但是後來她發現,她的每一件首飾,每一件衣裳,遠在南琅琊郡的李桑桑同樣擁有。
李年千裡迢迢,默默地將他的禮物,寄送給了李桑桑。
李蓁蓁對李年的隔閡從來沒有消除,在她被逼嫁給趙章之後,她對父親隻有怨了。
她不明白,她的父親為什麼不能為她遮風擋雨,反倒將皇後的怒火悉數讓她承擔。
為什麼父親不能稍微頂住一點壓力。
如果給她一點時間,隻要再多一點時間,她就可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嫁給太子了。
父親對女兒究竟有什麼用?
李蓁蓁並不知曉,所以當聽到李桑桑對她說起要為父親求藥的時候,李蓁蓁隻是淡淡地想,就這樣消失,也沒有什麼不好。
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先一步離開的卻是她的母親。
是父親逼死了她,是李桑桑,是王氏,是他們所有人!
還好,這些人如今過得也不好。
李蓁蓁閒閒地看著李桑桑的神情。
李桑桑纖弱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自回宮後,她刻意不去打聽父親的事,她已經無能為力,每知曉一分,就會讓她自責一分。
終究是……去了啊。
胃隱隱地灼熱起來,那枚丹藥仿佛嵌入了她的肺腑,讓她背負了類似弑父的罪惡。
她弄糟了父親活命的機會。
李蓁蓁看著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微微一黯,她將枝頭的梅花摘下來,輕輕扔在地上。
“還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李桑桑抬起眼睛看她,李蓁蓁注意到,她的眸中已經沒有光,渙散得像一個盲女。
李蓁蓁說:“徐太後、華陽公主、李叢謀反,皆已下獄,家中女眷收入掖庭……”她眼中有笑,“大夫人也是。”
天地忽然間成了虛無,一片慘白而荒涼的世界。
李桑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何時李蓁蓁已經不在了。
李桑桑身上衣裳很單薄,但現在她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一步一步走到清思殿外。
宮人告訴她高桓在瓊樓和貴妃賞歌舞。
李桑桑徒步走到瓊樓之下,她第一次看見這恢弘的高樓,這是天子和貴妃的一段佳話,會流傳青史,千年萬年。
丁吉祥看著雪地裡的李桑桑露出難色,走進瓊樓又很快出來,對李桑桑搖了搖頭。
高桓不見她。
李桑桑內心沒有波動,她的感情接近於木然,她直直地跪了下來。
瓊樓之外,林晏站在不遠處看到了她,林晏腳步沉重,他從廊道走上了高台,在最高一層上看到了高桓。
和外界傳言不同,瓊樓的最高處並沒有歌舞陣陣,隻有高桓在憑欄遠望,不知在沉思什麼。
貴妃站在不遠處,想要上前卻兀自躊躇。
林晏掃了一眼李蓁蓁,走到高桓身邊:“陛下,南朝殘孽業已斬首,除了那李叢……他逃了,不見蹤跡。”
“找。”高桓的聲音嘶啞又疲倦。
林晏猶豫了一下:“找到之後,陛下何不留他一命,就算幽禁起來,畢竟他是淑妃的兄……”
高桓冷冷掃他一眼:“你僭越了。”
林晏低頭:“是。”
林晏說:“李年病逝、李叢謀反,王氏一心尋死,要添上幾個警醒的侍女照料她才好……”
“可。”
林晏頓了一下,說道:“淑妃娘娘在下麵求見,她瘦了許多。”
高桓沉默許久,他沒有說話。
林晏隻能告退。
過了一刻鐘,或許是半個時辰,高桓不再看蒼白的長安城,他轉身下樓,李蓁蓁在他身後喊:“陛下!”
高桓沒有理會。
一級一級,一層一層,他在最底下一層看到了李桑桑。
他站在雪裡,李桑桑跪在雪裡。
李桑桑跪在雪中,不知過了多久。
宮人往李桑桑麵前擺放了綾錦蒲團,要為李桑桑披上衣服,但李桑桑隻是淡淡搖頭拒絕。
有人走了出來,風雪吹動了那人的衣袍,打在李桑桑的臉上,李桑桑蒼白著臉,費力去看,來的卻不是丁吉祥。
高桓獨自走了出來,立在雪中,他掃了一眼抱著衣裳站在一邊坐立難安的宮人,然後神色不明地看著李桑桑。
李桑桑伏地:“求陛下放過臣妾母親和兄長。”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李桑桑抬頭。
李桑桑仰著脖子,感到頭一陣一陣地發暈,她的眼睛乾澀,已經流不出淚了。
她祈求著高桓的同情。
高桓垂下眼睛,薄唇吐出讓人遍體生寒的話語:“那是謀逆之罪。”
李桑桑的額頭觸到冰冷的雪地,她說:“那是臣妾的母親和兄長,就算是為臣妾多年的儘心侍奉……”
高桓手指微微捏緊,說道:“朕為的是社稷江山。”
已經是談無可談了。
李桑桑狼狽地爬了起來,她趔趄了一下。
寒冬臘月,她卻穿得極為單薄,她感受不到寒冷。窄袖也攏不住她的手臂,她瘦極了,一伸手,袖子往下直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沒有血色,白得發青。
高桓動了動嘴唇,頓了半晌,說道:“淑妃,你不明白……”
有風吹來,仿佛是第一次見麵的春日,微風輕拂。
但這次的風冰寒徹骨。
她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她聽見高桓喊她“淑妃”。
淑妃……
李桑桑不喜歡這兩個字。
剝奪了李桑桑這個人的所有特質,和史書上那些命運悲哀的無名女子共享的一個代號。
在高桓這裡,李桑桑從來都不是她自己。
他叫她淑妃、良娣、李三,是皇帝的妾室,太子的妾室,李蓁蓁行三的妹妹。
寒風吹亂了李桑桑的鬢發,有雪籽落在上麵,李桑桑伸手,鎮定拂了拂微亂的鬢發,柔聲說道:“陛下,妾名桑桑。”
她抬眼看高桓,她從來不懂高桓,現在已經無需再懂,她隻是看了一眼高桓,似乎透過她在看她悲哀的少女歲月。
“你也許不知道吧。”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李桑桑沒有得到高桓的允許,自顧自地決然轉身。
從廊道兩端,她斜上瓊樓,並不知道背後高桓會有什麼表情。
她隻是想站在最高處,看一看長安城。
十五歲時,她初入長安。
她第一次見到高桓,高桓卻滿眼都是她的姐姐李蓁蓁。
李蓁蓁嫁人之後,李桑桑成了姐姐的替身,在高桓需要的時候,伴隨高桓左右。
儘管這樣做有種種理由,但是如今,李桑桑知道了一切都是枉然。
高桓的心是冷的,曾經有幾個時刻,李桑桑以為她焐熱了。
但一切都是李桑桑一廂情願。
多年陪伴終究比不過一見傾心。
李蓁蓁一入東宮,曾經李桑桑得到的所有皆成雲煙。
李桑桑什麼都沒有得到,她不斷在失去。
失去了她的心,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她眼中的光。
直到今日,連餘下的家人也無法保全。
寒風夾著雪籽,吹冷了瓊樓的雕欄畫柱。
李桑桑跌跌撞撞往邊上走,她忘記了高桓在身後,她什麼都忘記了,她隻想到最高處看一眼這個載滿她苦痛的長安城。
站在大明宮的高樓往下眺望,東北角可以看到李府,承天門以北可以看到禦史台獄。
她試圖在蒼茫的一片中看到她的家人。
整個長安城是素白的,像是一場盛大的葬禮,隆重異常,極儘哀榮。
李桑桑蒼白又纖弱地徘徊在遊廊之間,她的身子單薄,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但是她一點也不害怕。
忽然間,她什麼都不再怕了。
她仰頭看著青藍的天,一絲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愣愣地留下了淚,笑出了聲。
什麼都不去想,她忘了所有,有一種難得的平靜,她鬆開了雙手,她覺得她能隨著風飄蕩。
李桑桑正在欄杆處徘徊,忽感到腰間一緊,她被人抱起,坐在欄杆上。
李桑桑歪頭笑了笑:“我最近總是犯癔症,今天終於看到你了,阿兄。”
李叢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是癔症,三娘子。”
李叢的手從她的腰上緩緩移到她的小腹,他的眼中浮現出了濃黑,他盯著李桑桑的小腹,有著深深的戾氣。
但他抬頭,臉上卻是溫柔的神色:“桑桑,大家都走了,我怕你一人孤單。”
李桑桑木然問道:“大家?孤單?”
李叢柔聲說道:“對啊,因為害怕留下的人孤單,所以從前南朝會讓他們一同殉葬,真是溫柔極了。”
李桑桑知道,她又在做奇怪的夢。
李叢說道:“人死且要人殉,國死要拿什麼來殉呢?”
李叢漸漸靠近李桑桑,在她的眼斂處留下一個冰冷的吻,他呢喃著:“桑桑,我的妹妹,我的桑桑……
你是大楚的王女,我的親妹妹。”
李叢鬆開了他的手,李桑桑搖晃了一下,臉上有了一點驚恐。
李叢安慰她:“桑桑,不要害怕,我會陪著你。”
李桑桑恍惚地問道:“阿兄會陪著我嗎?”
李叢回答:“嗯,阿兄會陪著你,無論生死,永永遠遠……”
“桑桑……去吧……”李叢的話語在她耳邊漸漸模糊,她隻聽得到風聲呼嘯。
落到地麵的時候,李桑桑感覺不到疼痛,她仰頭看,瓊樓一片大火,李叢含笑看著她墜樓,轉身走進火場。
幾層之下的樓閣中忽然衝出來一個人影,柘黃衣衫隨風鼓動,像是初見的模樣,他眼中顯出可怖的血絲,他瘋了一般要掙脫拉著他的太監。
高桓他……在做什麼?
李桑桑不明白。
她也不需要明白。
烈焰吞噬著一切,一切都歸於灰燼。
天地都成為了熔爐。
李桑桑閉上眼睛。
再見了,高桓。
再見了,熾熱如爐的天地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萬字肥章,既然你們想看桑桑女鵝跳樓,滿足你們的心願!!!
明天開始,火葬場正式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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