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1 / 2)

太子火葬紀事 北風信子 28003 字 7個月前

李桑桑沒有料到高桓會來見她。

她腳步頓了一下,想到她才從宣徽殿回來。

難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後之爭?

她抬起眸子,安靜地看著高桓。

高桓依舊沉著臉,語氣冷淡:“朕在問你話。”

李桑桑沉默良久,說:“臣妾去見了皇後。”

高桓的臉上現出嘲弄的笑意,似乎在譏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他道:“朕竟然不知道,廢後一事也要淑妃來費心籌謀。”

李桑桑抿嘴不語。

高桓站起身來,他的身量極高,自登基以來莫名地瘦削了許多。

李桑桑看著他往這邊走來。

不知為何,她愈發覺得高桓陌生起來,從前那個喜怒無常的少年變得沉鬱,明明是他在折磨著旁人,他卻消沉起來。

李桑桑看著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麵前,她垂著頭,聽見頭頂上響起聲音:“你近來愈發喜歡低頭,是不想看朕?”

話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處一痛,她抬起頭來,高桓眼底平靜地看著她。

他看了片刻,眼中浮出譏諷,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記得,最開始的時候,淑妃就慣會用身體來交換東西,你若想要插手,朕給你一個機會來交換,如何?”

李桑桑平靜地望著他:“謝陛下。”

高桓的眉心緊擰了起來,臉上有了薄怒,他的手指愈發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臉上留下了兩道紅色的指印。

高桓輕嗬一聲,薄唇吐出殘酷的話語:“也對,從始至終,你與朕,不過是一種下賤的關係。”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禮,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遠尊崔姐姐為皇後。”

高桓臉色鐵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是。”

高桓仿佛要考驗她的真心:“若朕讓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兩人中選呢?”

李桑桑說:“隻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連說了三個好。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終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為何會出現,不明白他為何輕易地將這個選擇拋給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說話是否算數。

她現在明白的,就隻有今夜實在是太冷了。

熏籠裡的火氣沒有半點沾染在人身上,冷氣像是透過人心直往外冒。

她和高桓兩人,儘管相擁,卻沒有半分的溫度。

熏籠不知什麼時候滅的,高桓走後,滿室隻餘沉香火冷。

冬日漸近,整個長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靜。

這個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後親自指了華陽公主和李叢的婚事。

這讓李桑桑驚訝不已,她沒有想到兄長李叢竟然能和華陽公主修成正果。

華陽公主對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權重,風流多情也是不爭的事實,她曾經以為李叢隻是公主的露水情緣,沒有想到……

唯一讓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來,崔胭玉神采奕奕,沒有半分憔悴。

察覺到李桑桑的隱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後,我果然和你說了些東西。”

李桑桑神色尷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會:“那我應該也告訴過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說,她在乎的隻是皇後的位子,她看起來沒有說謊。在廢後一事戛然而止後,她很快打起精神。

宮裡開始喜氣洋洋地給華陽公主準備親事,沒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裡。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當年大雍南下剿滅楚朝殘餘的記錄。他翻完卷宗,對林晏說起家事:“李叢性情浪蕩輕浮,身世……他當年是李年的私生子,一歲餘,胡姬賀蘭氏才抱著他進了李府。”

林晏說道:“對,”他頓了頓,“李叢並不是李年的兒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說李叢和貴妃還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說:“李叢行蹤詭異,華陽包藏禍心,這兩人……”

林晏不再說話,高桓登基以來性情大變,疑心病也重,林晏謹慎,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腳步一頓,他看到了一個極為瘦弱的美人。

她穿著素青的衣裳,臉上帶著笑,容顏豔麗無雙,眼中卻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驚訝半晌,然後他穩了穩心神,知道這裡出現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後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斂目行禮:“貴妃娘娘萬安。”

美人搖了搖頭,沒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隻知道淑妃失寵已久,沒有想到淑妃會出現在清思殿。

也沒有想到,這樣模樣的淑妃會被高桓厭棄。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為了兄長和華陽公主的事,來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個交錯,就各自走開。

林晏忽然可憐起這個女人來。

皇帝與淑妃漸行漸遠,一切源於征討高句麗回來之後,向先皇要的那個賞賜。

林晏轉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請去問問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睜大,木然的神色出現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轉身走遠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靜不下來,她走上台階,對清思殿的宮人道:“我想見見陛下。”

宮人去去又回:“陛下沒空見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說道:“我想見見丁公公。”

丁吉祥對李桑桑極為客氣,或者是因為從前的一點交情,聽到李桑桑問道南朝的奇藥琥珀金蟾,丁吉祥並沒有絲毫在意的樣子。

先皇對這些稀奇古怪的藥物頗為在意,底下人於是也對這些東西寶貝起來,高桓卻不同,高桓不求長生,對佛道之事也並不熱衷。

丁吉祥說道:“當初陛下問了姚公公這件事,後來將這金蟾煉了藥丸,應是藏在了庫裡。”

李桑桑感到喉嚨有些發乾,她的手心冒起了虛汗:“能不能,能不能讓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當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問一句,陛下向來不信這些東西,想來不會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庫房裡看藥丸,他毫不費勁地從閣中拿出了錦盒,輕輕將蓋子掀開……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撓了撓頭:“原本還在的,那枚紅褐色的藥丸,就這麼大一個。”

丁吉祥用手比劃著。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個夜晚。

小吳氏自縊,高桓來到綾綺殿。

在窒息的瞬間,高桓塞給了她一枚紅褐色的藥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惡心從胃升騰而起,讓她幾欲作嘔。

她的聲音聽起來顫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將那金蟾,全部煉作了藥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過激的反應有些嚇到,他訥訥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抬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適,就在這裡站一會,你先走。”

丁吉祥麵露緊張之色:“奴婢去請太醫。”

李桑桑說道:“不用。”

丁吉祥走後,這裡霎時間安靜了。

舊物上塵埃的味道彌漫在這狹小的庫房裡,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爛,發黴……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傳來腳步聲。

李桑桑費力仰頭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許久,門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麵容隱沒在黑暗裡,他沉聲問道:“你來找朕?”

李桑桑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話,她什麼力氣都沒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轉身走出門外。

“陛下。”李桑桑費力從喉嚨擠出這兩個字。

高桓止住了腳步。

李桑桑問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練成的藥丸嗎?”

高桓轉身看她,他的神情複雜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聽到答案。

高桓說:“是。”

他轉身走了出去,門扉合上,倉庫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遠地墜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諾。

他將琥珀金蟾給了她。

也許這就是小吳氏一事的報複。

因為她傷害了他的李蓁蓁。

***

天子為貴妃建造的高樓終於完工,樓高百尺,站在樓頂,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

天子為這高樓取名“瓊樓”。

瓊樓試羽衣,笙歌訪翠微,夜夜歡娛不休。

沒有人關心,綾綺殿裡,淑妃將自我幽禁,從此閉門不出。

瓊樓之上,高桓渾身酒氣,斜靠在榻上,看著高台上舞女在翡翠盤上旋轉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來,想要在高桓邊上說話。李蓁蓁轉動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見他沒有睜眼,她小聲嗬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說。”

丁吉祥看著李蓁蓁的臉,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說的話和李桑桑有關。

高桓的聲音忽然響起:“你說。”

丁吉祥舒了一口氣,餘光看見李蓁蓁麵色一沉。

丁吉祥說:“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親。”

高桓沉默良久:“準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著這一天,當真的到來的時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許是無可奈何,或許是李桑桑心裡已經不再有愛恨。

她自請離宮,沒想到高桓輕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時候是在昏睡的,醒來的許多時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隻能忍痛和他略說一兩句。

走出了門檻,她搖搖欲墜,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叢看著她,麵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叢,他也十分不好。

從前的頹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叢總是有種易碎感,現在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他仿佛隨時都能走向毀滅。

李桑桑愣愣地看著他,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李叢拍著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彆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麼都看不到,隻在清醒的最後一刻,看到李叢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來,發現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叢卻不見蹤跡,掬水在邊上將李桑桑扶起來。

“方才娘子暈倒,我和雁娘連忙扶著娘子回來,郎君正去叫大夫過來。”

正說著,李叢走了進來,他說:“我已經遣人去找範大夫,他稍後就過來。”

李叢半跪在地上,看著李桑桑,問道:“桑桑,你怎麼了?”

李桑桑雙手握住李叢的手,她的聲音發飄:“父親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親。”

李叢擰起眉毛,說道:“怎麼能怪你,彆胡思亂想了。”

李桑桑麵色慘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會胡來,不會將那藥讓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叢的聲音有些異樣,李桑桑沒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緊握的手,將手指虛虛搭在李桑桑的脈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壓抑著難以言說的隱秘,他忽然鬆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覺怎麼樣?”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剛要說話,忽然一陣惡心感從胸腹升騰而起,李桑桑乾嘔了一下。

李叢神色劇變,他再一次將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來。

“你……”

範景終於來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叢,然後繞過他給李桑桑把脈。

很快,他也用一種複雜的神色看了一眼李叢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叢輕聲說:“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和桑桑說。”

李叢的語氣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順從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著李叢,發現他的臉上盛著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還沒有在驚詫之中平靜下來,就聽見李叢這樣說話,她下意識地撫住小腹,搖頭:“不……”

李叢的眼眸既溫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為什麼?”

為什麼……李桑桑也沒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覺得李叢愈發奇怪,他在用溫柔的態度強硬地逼迫著她,簡直不像她記憶中的兄長。

李桑桑咬著唇,她的臉是慘白的,唇也是慘白的,白紙一般,看起來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聲音顫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宮,隱瞞了這個秘密。

李年時日不多,華陽公主和李叢的婚事就緊趕慢趕地準備起來,一是讓李年在生前了卻一樁心願,二是避開李年一旦無常,李叢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寵愛的女兒,當今天子的親姐姐。本是千嬌萬寵的公主,婚事倒沒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說高句麗滅國之戰正是要緊時候,國庫空虛,讓高檀一切從簡。

明麵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卻不會這樣簡單地看。

白胡子老者撚著一把胡須,站在茶館外,看著陰沉的天,說道:“變天了。”

高檀雖然心中有許多盤算,但眼下顧不得許多,她在銅鏡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紗裡衣,發髻上花樹金冠顫顫巍巍,寶鈿花釵耀目。

黃昏將至,她就要嫁給李叢。

有情飲水飽,高檀暫時將平日的煩惱丟開,專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隻是在發呆的片刻,她仍舊有些驚恐。

高桓將吳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後又追封吳美人作先帝皇後。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顫抖。

衛國公被褫奪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斬首流放了許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間響起腳步聲:“來了來了!”

高檀斂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叢騎馬在前,火紅的衣裳襯得他麵如冠玉,高檀在後車裡坐著,手中拿了團扇,有些想哭。

儐相簇擁,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宮女扶起高檀,婢女鋪下氈席,高檀走進百子帳中。

團扇移開,行了合巹,眾人正在起哄的時候,李叢忽然倒了一盞酒,引了眾人走了出去。

宮人在高檀耳邊細聲說道:“駙馬體貼,怕生人衝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專心等待李叢回來。

李叢卻徹夜未歸。

天亮時,李叢才回來。

高檀的心一點一點凍結,她重新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看著帳外閃動的人影,她冷漠發問:“駙馬去了哪裡?”

帷幔一開,外麵站著的除了李叢,竟然還有吳王高樟。

高檀驚詫:“你……”

李叢溫柔著笑著,眼底藏著深深戾氣,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叢說:“殿下,坐以待斃也是死,何不搶先下手?”

***

大婚過後,李叢驟然忙碌起來。

李年大限將至,王氏差遣奴仆來到公主府。

李府小廝走進公主府,隻覺得公主府隱隱刀光劍影,殺機四伏,他不敢多看,跟著仆從來到書房外。

書房裡談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李府小廝等著書房裡的貴客出來,等了許久,卻沒有出來,裡頭不再講話,李府小廝被請了進去。

他疑惑地發現書房裡現在隻有李叢一人。

李叢笑得很溫和:“家裡有事?”

小廝收起胡思亂想,回道:“大約就是這幾天,夫人請郎君回家看看。”

李叢抽出時間,他回到李府,走進了李年的屋內。

李年顯然已經是彌留之際,看著李叢走進來,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後事。

李叢沒有接他的手,他在邊上尋了一個矮兀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李叢捧了一本賬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禮的事。

“家裡有些難周轉,到時候,就賣了西市的幾間鋪子,勉強能辦下喪事,隻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麼好的了……

……度亡的話,照例是請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對道士有些厭惡,你看不如找些和尚來?”

李年聽著李叢一項又一項,極為清晰冷靜地和他說死後的瑣事,心中驚詫萬分,而後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許久,他問道:“你都知道了?”

李叢合上賬簿,笑了一下:“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叢看著李年,饒有興味地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到什麼表情,李年也如他所願,滿是皺紋的乾枯的臉上淌下兩行淚。

李年睜眼看他,這個時候,他像是李叢真正的父親一般,教導著他:“無論你想做什麼,都太過危險,不要以身涉險,好好活著,不好嗎?”

李叢怔了片刻,他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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