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黑壓壓跪了一片,趙王臉色難看,有黑雲壓城的凝窒感。
他怒斥道:“一群廢物,連一個小孩子都照看不好。”
他轉身去探高桓的額頭,心中又是驚惶又是焦急。高桓在船上熬了許多天,被江風一吹又得了風寒,風寒尚未好個徹底,今日又跌進了湖中。
趙王覺得南邊克高桓,他已經在想,若是高桓折在這半路上,他該如何回長安請罪。
趙王收回手,感到手上沾著高桓的體溫,變得很燙,他回身問道:“六皇子不是胡鬨的人,怎麼會跌進了湖裡?”
侍從皆戰戰兢兢低著頭,事發突然,他們都隔著湖,來不及看清楚。
忽然,有一個侍衛抬頭說道:“屬下隻看見,落水之前,六殿下和李家三娘子站在一起,餘下的,就全不知道了。”
趙王眉心一擰,似乎要從侍衛的話中找尋到蛛絲馬跡。
“阿娘,彆走、彆走……
桑桑、桑桑……”
趙王回頭,看見高桓臉燒紅一片,嘴中含糊說著囈語,他亂動著,將被子不小心掀開。
趙王走近,抬手要將高桓的手臂塞進錦被中,但他忽然停止了動作。
他看見高桓手心握著一隻荷包。
趙王試圖將這隻荷包拉出來,但高桓拽得極緊,像是在護著什麼失而複得的寶貝一般。
趙王看了這荷包半晌,麵色沉寂,隱隱有怒意浮現。
“將李長史請過來。”
六郎手中緊拽著他人的荷包,他落水時,必然離那人極近,他伸手拽著那人的荷包,卻單單他落下了水。
岸上站著的兩個小娘子安安穩穩,竟也沒被六郎拽倒。
那小娘子沒有試圖救他,或者是,根本六郎就是被推下水的?
趙王已經問了出來,那荷包是李家三娘子的。
李年過來了,滿頭大汗地說了許多,繞不開一句話。
“她那麼小,當然是嚇懵了,所以不敢動,怎麼可能有彆的心思。”
王氏聽說了這邊發生的事,急匆匆趕過來,她見了趙王,慌忙就要跪地求情,趙王揮手,讓侍女扶起她,李年眼疾手快,已經將王氏扶了起來。
王氏不動聲色移開了手,王氏正要說話,趙王抬起手止住了她。
不知什麼時候,吳姨娘站了出來:“依妾身說,這事如今是說不清楚了,不若等六殿下醒來再做計較,至於三娘子嘛,玩心大,惹了禍事,就去祠堂跪個幾天,等查探清楚後,再來發落。”
“吳氏!”
“你閉嘴。”
卻是李年和王氏同時出言嗬斥。
小吳氏一怔,滿臉鐵青。
趙王看了一眼高桓,緩緩說道:“那就請令愛,去祠堂住上幾天吧。”
.
李桑桑看著奶娘一邊給她收拾衣裳被褥,一邊滿臉傷感:“真是孽緣,怎麼剛來就和三娘子犯了衝。”
奶娘嘟嘟囔囔:“我家三娘子最好的品性,不過是小孩子嚇住了,怎麼就大驚小怪。”
李桑桑在笑,眯起眼睛,眼尾像細長的鉤子:“奶娘,可要小心說話,那位是皇子殿下呢,他們說,我差點害死他。”
“嗬。”奶娘不以為然,她沒什麼見識,對天家權勢似乎也沒有過分看重。
李桑桑走到了祠堂前,她接過包袱,對獨自垂淚的王氏和沉默不語的李年說道:“阿耶,阿娘,不是大事。”
李桑桑口氣有些無奈。
她轉身走進祠堂,聽見身後木門關上的輕微聲響。
黑暗中,她安靜地坐了下來。
她回想高桓看她的眼睛。
站在湖邊,看著湖麵上凝結出了一層薄冰,李桑桑在微微發怔,邊上,高桓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一直試圖和她說話,李桑桑根本不搭理。
她可以做到對高桓佯嬌假媚,她一直善於偽裝。
但……
李桑桑看著身邊的高桓,她從未看見過這樣脆弱無害的高桓,仿佛,輕輕一推,他就帶著所有即將到來的威脅,消失不見。
李桑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高桓和她必然相互仇視,高桓所珍視的,李桑桑通通憎惡,李桑桑想要守護的,高桓隻想毀滅。
李桑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看見高桓驚詫地望向她,瞳仁中映出了麵色冷淡的自己。
高桓下意識地伸手拽住了她,李桑桑感到胳膊一痛,擰了擰眉心。
但很快,高桓瞳仁一縮,他像是害怕驚嚇到她,傷害她,他放開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漸漸滑落,他張開手,放棄掙紮,卻若有所失一般,他握住了李桑桑的垂帶上的荷包。
他墜落湖中。
***
屋內暖融融的,氣氛卻是死寂。
餘下人都窺探著趙王的神色,擔憂趙王一生氣發落了他們,而趙王本人同樣在憂心忡忡。
大夫施針完畢,又觀察了許久,高桓沒有醒來。
他額上有些冒汗,一遍遍擺弄著銀針,餘光看見趙王的臉更黑了些。
屋內靜了一瞬,大夫簡直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哪兒看。
然後高桓動了一下。
“六殿下!”大夫聲音有些顫抖。
高桓的手指動了動,他的眉皺得很緊,眉心有了深深的痕,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趙王正要走過去,高桓忽然噩夢驚醒一般坐了起來,口中喊出:“不要上去!”
趙王一愣:“去哪兒?”
高桓掐住趙王的手腕,眼中布滿血絲,淒慘又狠戾,他的目光緩緩移過趙王的臉,麵色漸緩,垂下了眼睛:“皇叔。”
趙王臉上露出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又凝重了臉色,“你一向沉穩,怎會跌落湖中?是這府裡有誰要加害於你?”
高桓搖頭:“我自己掉下去的。”
趙王鄭重道:“六郎,這不是一件小事。”
高桓抬頭:“皇叔多慮了。”
他握著趙王手腕的手鬆開,一枚荷包掉落下來,他心下一沉,忽然明白趙王方才問話的深意,他左右望了一下,急切問道:“桑桑呢?”
看著高桓的神色,趙王他頓了一下。
李年匆忙上前:“桑桑被關進了祠堂。”
“你……”高桓看向趙王,目光有一瞬間有風卷雲湧的淩厲,他剛想說什麼,一陣急促咳嗽擋住了他的話。
趙王頓時感到後背一涼,他疑心自己看錯了什麼,正要細看,高桓垂下了眼睛,不言不語就要下床。
趙王攔住他:“做什麼?”
“我去看看她。”
趙王頭都大了,一麵攔下他,一麵給李年使眼色,李年點頭,快步走了出去。
趙王按住高桓,就像按住一隻凶惡的狼崽子,他舒了一口氣,這時覺得方才他產生的一點威脅感實在可笑。
沒過一會兒,李年帶著李桑桑回來。
高桓不再動了。
趙王收回了手。
高桓又成了那個溫順乖巧的小皇子,他對趙王說道:“皇叔,我隻要桑桑在這裡。”
趙王當然依他,他大步往外走,其餘人哪裡還敢留?隻是李年和王氏走的時候,不住擔憂地回頭望。
高桓看著李桑桑一步步走過來,眼中閃過希冀,看上去像一隻濕漉漉的小狗。
李桑桑腳步頓了頓,蹙了蹙眉。
等李桑桑靠近的時候,趁她沒有防備,高桓握住了她的手,高桓的手心發燙,李桑桑的卻是冰冷的。
李桑桑神色如常,平平靜靜地抽回了手。
高桓小聲對她說:“對不起,連累到你了。”
李桑桑抬眼看著高桓,不明白高桓為什麼這樣說,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見她伸手推下了他。
李桑桑故意對他笑:“我隻是想要嚇嚇你,沒有想到……”
高桓低下頭,有些喪氣的樣子:“對不起,我又生病了。”
李桑桑不明所以,高桓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等我病好,和我玩吧。”
李桑桑看著高桓,半晌,她牽動了唇角:“你害我過得不好,我不同你玩。”
高桓隻感到心口似被重錘。
害她……過得不好。
少女模樣的李桑桑和麵前稚嫩的李桑桑麵容重疊,高桓感到腦子嗡嗡。
李桑桑定定看了他半晌,轉身就要走。
裙角卻有牽絆,她回頭,看見高桓的眼神直愣愣的,像是癔著了,露出了痛苦的模樣:“不要走……”
然後他又變得極為孩子氣:“和我玩。”
李桑桑在扯她的裙角,高桓手中落空,往前撲了一下,他還在依依說著:“……桑桑。”
李桑桑動了動唇,不知是要譏諷還是答應,她什麼都沒有說,她消失在門口。
高桓的南行多災多難,趙王整日憂心忡忡,懷疑南邊和高桓犯衝,高桓本人卻完全不這樣認為。
他每日病好一點,都覺得同李桑桑更近一點。
等他病好了個徹底,高桓走進李桑桑院中,不經意間從半卷的竹簾下看見了李桑桑和……
李叢。
李桑桑坐在屋內,看著才剛到家的李叢,沒有絲毫親近的模樣。
李叢許久沒有見到這個妹妹,麵對突然長大幾歲的李桑桑,有些陌生。
李桑桑的目光越過李叢,看到了院中開得灼灼的梅花。
那個時候,李桑桑對重逢的兄長是那樣的憧憬和敬愛,她挑選了開得最豔的梅枝,笑著遞給了李叢。
但今日,李桑桑隻是疏遠地看著李叢。她雖然也是笑著,但眼中分明沒有溫度。
自小敏.感的李叢微妙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阿兄才回家嗎?”李桑桑問道。
“對,才拜見了祖母、父親和母親,現在來看看妹妹。”李叢說道。
李桑桑忽然笑得燦爛一些:“我快要不認識阿兄了,總覺得,你是個騙子,騙我以為你是我阿兄。”
李叢一怔。
如今,李桑桑用冷靜審慎的目光看向李叢,從前的溫情脈脈,都變得異常毛骨悚然起來。
李叢喜歡用他溫柔的語調喊“桑桑”,他說,她是他可憐的妹妹,單純的妹妹。
他用溫暖的手指撫過李桑桑的臉,掩住落寞的神色。
他一直知道她和高桓的事,有時將她推向高桓,有時拉住她,態度反複。
他曾嘴唇顫抖著說:
“就留在李家吧,阿兄養著你。”
李桑桑感到寒意一絲一絲浸透到了心裡。
李叢看著李桑桑定定望著他出神,靜默地等待了許久,溫柔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他終於提起了話頭:“桑桑,許久沒見你,竟然有些生疏了。”
李叢今年不過十三歲,已經抽條長成小小少年模樣,他自小經曆坎坷,熟知人心,比大人似乎還要多上一個心竅。
他又笑了一下:“你自小身子骨就弱,阿娘總讓你多出來走走,你卻不肯聽,”他伸出手來,“好久不見,陪阿兄散步一回吧。”
李桑桑凝眸想了想,同意了。
李叢帶李桑桑往李府的後花園裡走,這個時節,隻有梅花開得正好,李桑桑記得,李叢自小就愛這幾株梅樹,總是將死去的鳥兒埋在梅根底下,添作花肥。
從前,李桑桑以為這是一種溫柔,現在細細想來,總覺得分外詭異。
外麵下起了小雪,李桑桑走在前頭,並不理會後麵的李叢。
她走到梅樹下停住腳步,驀地感到渾身一暖,回頭看,是李叢解下了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李桑桑由著他細心照料她,連眼皮都沒有抬,雪靜靜地落下,李叢心中有些奇異的感覺。
李叢頓了頓,收回了手。
他折下一支梅枝,塞進李桑桑手中:“這個好看。”
李桑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沒有接穩,任由梅枝掉了下來,也沒有去撿,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它掉進雪裡。
李叢怔了一下:“不喜歡?”
李桑桑搖了搖頭,說道:“我從前覺得阿兄是梅,是傲雪淩霜的花中君子,但是……”
“但是什麼?”
李桑桑軟軟笑了一下:“但是太清正了,多累。我聽聞南邊的身毒國有一種花,叫俱那衛,灼灼似桃花,內裡卻有奇毒……我雖未親眼見過,卻很喜歡。”
少年李叢皺眉看著李桑桑,心中隱有波瀾。
他幾乎以為李桑桑在暗諷什麼,但看著一團稚氣的李桑桑,他又疑心是他多想了。
李叢笑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麼,忽見一個小廝過來,說道:“郎君,趙王殿下有請。”
李叢一愣:“趙王?”
李叢匆匆走遠,李桑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疑竇盤旋不定。
李叢他、究竟是誰?
前世他為什麼會要她殉國,難道……
李叢的生母是胡姬,在李桑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李桑桑覺得這個女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李府上下再也沒有她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