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彆多年,李桑桑又一次來到長安城。
記憶中,長安城恢弘而巨大,紅牆綠瓦,樓閣宮闕,一進長安,她就恍惚覺得自己變得很小,成了紅塵中的一粒沙,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
而現在,李桑桑抬眼,長安張牙舞爪,卻有些色厲內荏。
馬車穿過越過明德門,被擠得狼狽不堪,月亭走上前去,和範景商量了一下,回到馬車邊上,與李桑桑說話:“三娘子,今日不湊巧,正趕上上巳節。”
滿長安城的人似乎都湧了出來,要往曲江池畔去,李桑桑等人逆流北上,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月亭繼續說道:“範郎君說,不如也去曲江,繞著城外,從通化門走到家去。”
李桑桑輕輕頷首。
馬車掉了個頭,隨著人群一起往曲江去。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曲江水畔,長安明媚張揚的娘子們騎著馬,穿著胡裝,神采飛揚,掬水有些驚異,就要轉頭和李桑桑說話,卻見李桑桑的頭微微倚靠著後麵,懨懨闔著眼睛,她出聲說道:“問一下範景,為何停下來了?”
掬水跳下馬車,找上了範景:“三娘子問,為什麼不走了。”
範景道:“大夫人說,長安曲江池她久有耳聞,百聞不如一見,今日湊巧,要停下來看看熱鬨。”
掬水回到馬車裡,如實告知了李桑桑。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也好,難得阿娘有這樣好的興致。”
掬水坐在馬車上等了許久,沒有看到李桑桑有下去的意圖,不由得小心翼翼問了:“三娘子,要出去看看嗎?”
李桑桑睜眼看了看掬水,看見掬水眼中的渴望,不由得放緩了語氣:“去看看。”
“嗯。”掬水點點頭,伸手去拿李桑桑的冪籬。
李桑桑安靜地垂下眸子,像一隻沒有生命、用軟玉雕就的白玉擺件一般,任她擺弄,潤澤的玉質柔和了她的漠然,讓人疑心她是有眷眷柔情的。
李桑桑扶著掬水的手,走下了馬車。
早春的風還帶著微微的寒意,吹過李桑桑的冪籬,揭開了白紗的一角,恰好,有輕浮浪蕩的五陵子弟往這邊打量,一下子將李桑桑的容顏看了去。
他還在翹首張望,月亭走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為李桑桑係好了披風係帶,兩人旁若無人,不覺有什麼不妥。
邊上,範景抱劍冷笑,對月亭說話:“在外頭還是注意些吧,外人哪裡知道你的底細,怕是要讓三娘子的名聲受損。”
月亭聽了,僵硬了手指,臉有些漲紅。
李桑桑偏頭看範景。
隔著白紗,範景看不正切李桑桑的表情,但他就是能感覺到,李桑桑依舊用她波瀾不驚的眸子,在冷冷地打量他。
範景抱著劍,莫名站直了一些。
李桑桑收回了視線,她往人群中看去。
一人端坐馬上,手僵硬地拽著韁繩,虛虛停在半空中,他眸中深藏著沉沉的情緒,隔著洶湧的人潮,靜靜注視著李桑桑。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照夜白,熟悉的上巳天。
李桑桑垂下了眸子,恍若不知般,扶著月亭的手臂:“吵得難受。”
月亭連道:“還是進馬車吧。”
照夜白打了個響鼻,往邊上棗紅馬的身上蹭了一下。
林晏騎在棗紅馬上,有些不明所以:“殿下在看什麼。”
高桓整個人的意識仿佛稀薄了。
李桑桑看見了他,卻像掃過一個陌生人一般移開了眼睛,許多年了,高桓幻想過許多再次重逢的場景,沒有一種是這樣的。
平淡的,無聲的,一眼過後,什麼都沒有。
高桓握緊了韁繩。
李桑桑重新踏入長安的李家府宅。
李年前幾年身邊隻有一個小吳氏和女兒李蓁蓁,一家人住了小宅院,後來李叢到長安讀書考試,勉強也能住進來,如今李母,王氏還有李桑桑都到了長安,原本的住處稍顯逼仄,李年購入永興坊的宅子。
現在,新的宅院已經修葺一新,每人都能有個小院子,李年又買了許多家仆奴婢,免得太過空曠顯得冷寂。
為慶賀喬遷之喜,李年的同僚、學生,還有長安的老友今日都過來喝酒。
李桑桑在屋內歇息了幾天,終於將路上的疲乏掃去,原本瘦得尖尖的小臉也多了一點紅潤顏色。
她懶起梳頭,聽見外院裡人聲陣陣,掬水拿著瑪瑙梳,一下一下梳著她豔麗濃黑的烏發。
掬水說道:“今日老爺大喜,許多老爺的學生也過來了。”
李桑桑問道:“吳王殿下今日會過來?”
掬水細細打理李桑桑的頭發,她說:“興許是要來的吧,聽說吳王殿下很尊敬老爺的。”
吳王高樟……
李桑桑出了一會神,她想到五年前,那個道人對她說的話。
她會成為兩個人的皇後。
難道,若前世她沒有墜樓,崔胭玉和李蓁蓁會鬥個你死我活,然後高桓隻能將她提拔為皇後,再後來……高樟順利舉兵宮變成功,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將她立為皇後?
李桑桑想到這裡,忽然感到心煩意燥。
細細想來,兩度為後的說法實在荒謬可笑,就連最合理的推斷看起來都是天方夜譚。
銅鏡裡映出清淩淩的光,她心中突然有了一個讓她感到不安的想法。
她重生而來,有了先機,有了範景的秘密勢力,她立誌於讓高桓一敗塗地。
難道,她開始成功了,高樟成為了皇帝,但最終的勝者依舊是高桓,她本人作為一個戰利品,被高桓高高地端放起來?
“三娘子,今日簪這支珠釵可好?”
耳邊響起掬水的聲音,李桑桑怔忪著回神,鏡中的她已經挽好了發髻,掬水將一支珠釵比在她的發上,詢問她的意見。
掬水看著李桑桑的神色,一愣:“三娘子怎麼了?”
李桑桑勉強笑了笑:“無事,想了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太過不著邊際。
那道人一定是在胡言亂語,哪裡會有這樣的世外高人,偏偏要到一個小小李府,去點破一個小小的小娘子。
掬水將珠釵給李桑桑戴好,李桑桑伸出春筍一般細白的指尖,從匣子裡夾出兩朵淡雅小巧的宮花,往鬢上插帶,又點了胭脂,在唇上沾了沾,鏡中人一下子顯出豔麗又溫婉的神采。
掬水臉上帶了點高興的樣子:“三娘子從來懶得梳裹,今日終於有了興致。”
李桑桑點頭,眸中有了神采:“今日要見一個要緊的人。”
趁著一切都沒有發生,乾乾淨淨地嫁給一個能護住她的人。
至於後來的風波……
就算她賭輸了,這次,她也算是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