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明正文完(一更)(1 / 2)

薑離是特意令人尋出來一個竹子打磨成的碗,用來喝朱見深帶回來的鮮竹瀝。

“因你叔父偏愛,如今內宮多是琺琅器物。朕倒是也喜歡,可是用來喝竹瀝這等天然之物,似有些不太搭。”

“銅胎掐絲琺琅”也就是後世說的景泰藍,紋飾粲然鮮妍,有繁花似錦之榮。

每朝的器物風格都與當朝的帝王的審美息息相關,隻看景泰藍,也能窺見景泰帝內心一二。

朱見深聽父皇如此說,也點頭讚同:“琺琅作產出實精美。”

薑離笑了笑心道:要說起瓷器,還得是你成化年間的出名(值錢)啊,彆說現代了,哪怕才明末,就有了成窯“成杯一雙,價值十萬”的說法。

可惜見不到了。

薑離又很快說服自己不可惜:沒事兒L,反正這係統跟周扒皮似的,看到了也帶不走。

她歡快喝掉一碗鮮竹瀝。

倒第二碗的時候,談物柔在旁道:“竹瀝雖對咳疾痰症極好,然性寒,上皇要不兌些生薑汁?”

薑離好奇:“那兌上嘗嘗味道。”

談物柔:……不是讓陛下您開發飲品啊。

待太子開始講起今日朝上事時,談物柔原本要告退,卻被太上皇留下來,道一並聽著就是:“你與茹院使今日不還要出宮去於府為少保診脈嗎?他說不定會問起此事。”

滿朝文武能聽得,她當然聽得。

朱見深也做尋常事。

就如同他在西苑長大:對女子去做錦衣衛輾轉奔波各地習以為常;對所見女子皆不纏足習以為常;對打小與他一並畫雞蛋的姊妹不願嫁人,喜歡到處遊曆習以為常……

他是這樣長大的,身邊一切重要的人與事告訴他這是對的,那就是對的。

何況他在意的人會為此而過的好。

於是數年後,當朝臣們麵對年輕的新帝,想要把一些事情‘撥亂反正’時,打小跟著太上皇長大,十歲出頭就被叔父景泰帝灌黑水的成化帝,很驚訝地睜大眼睛道:“這些事不妥嗎?那當年眾卿皆在朝上,怎不正言直諫,規勸父皇與皇叔父?”

之後三連問——

“如今天下萬民皆知皆行近二十載,再讓朕來改?”

“大明以孝治天下,難道諸公要置朕於不孝之地?”

“莫非諸卿素日在家,也是這般忤逆長輩嗎?”

年輕的成化帝一臉震驚,用顏表情生動形象發出質疑:啊!朕的朝堂裡怎麼會有這樣不忠不孝的人,會有這樣荒唐的事兒L呢!

差點被‘不孝忤逆’大帽子壓死的諫臣:……

**

至夜,在朝上大為發作過的景泰帝,依舊到西苑來。

聽說侄子已經來複盤過,朱祁鈺也就沒重複。

隻是道:“皇兄彆看於少保素日謙遜。”比如給自己的畫像寫‘凡爾賽小文’。

“但他性子其實是很經不起委屈,更經不起冤

枉羞辱的。”頓了頓想起:“皇兄看過他寫的那篇《石灰吟》嗎?”

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就是這樣剛正直烈的性情。

薑離點頭:當然。

一個人不表現出驕傲,但可不是沒有傲骨。被無端攻訐構陷不會覺得冤屈痛楚。

“也是自王偉事後幾年內少有人彈劾,我疏忽了。”

“好在金英向來會說話會勸人,茹院使醫術也佳——方才她來回稟過,於少保症候已然有所好轉。我取來的竹瀝果然是有用的。”還不忘順帶誇誇自己。

說起竹瀝,薑離想起來,還給朱祁鈺留了一碗。

“你自己沒喝吧。”

“多謝皇兄!”

朱祁鈺真有幾分驚喜:他今日親手伐竹取瀝,隻是取瀝過程中,不好當著侄子偷喝幾口嘗嘗,更不好令人送給於少保前,自己先留下一碗……

於是還真沒嘗到自己手作鮮竹瀝是什麼味道。

還是皇兄好,給他留了一碗!

*

朱祁鈺喝了半碗竹瀝後,依言加了些琺琅杯中備好的生薑汁,又繼續道:“說起來,見深是個好孩子啊。”

薑離笑眯眯:“哦。”

“而且已經長大了。咳,十三歲是算不得大人。但在外頭人家,長子這個歲數也是半個能做主的人了。”

“嗯。”

“說起來,皇兄也知道我身體不太好,唉,你從前也勸過我說憂慮勞累過甚不好的。”

為避免再聽到一個‘一字訣’的應付,朱祁鈺直接道:“要不過幾年,等見深熟悉了朝堂政務,再讓他監國一年試試——我就來西苑陪皇兄如何?”

薑離失笑:什麼是好孩子啊。

就是撂攤子的時候,也怕掉在地上摔壞了,要穩妥地跑路。

於是景泰帝就聽眼前人笑道:“好啊,三年後咱們再說如何?”

現在的朱祁鈺,已經不是多年前乾清宮初見,明明是接過重擔,還會涕零感動與皇帝信重,說出“臣弟願為皇兄分憂,萬死不辭”的職場新人了。

他故意以嘀咕方式冒出來一句:“三年?當真嗎?不會三年後又三年吧……”

這句話又戳中了薑離獨一份的笑點。

沒有看過《無間道》,因此不明白為何會為一句話笑成這樣的景泰帝疑惑歪了歪頭。

薑離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重新坐起來。

她並非是草木頑石之心,十多年過去了,對這裡遇到的每個人,也都有感情,但每到這些無人能理解的時候,就難免有些寂寞。

不過好在,不用三年,她就可以回去了。

*

自景泰十二年後,文武百官尤其是天子近臣,其實有些能察覺到景泰帝想做太上皇的心思。

朝臣:服氣。

人家曆朝曆代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然而咱們大明自有國情在此:可能要有兩位太上皇

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啊!!

類似金濂這種活著一分鐘,為撈錢奮鬥六十秒的人,就完全不能理解:太上皇也罷了,從來就腦絡與旁人不同。

但當今皇帝原本不是這樣的啊!

難道自仁宗陛下後,大明的皇帝位受了什麼詛咒?隻要做到十年以上的皇帝,不是沒了就是變了……

**

朱祁鈺並沒有等到三年後,如他預想中一般來西苑與皇兄拉扯做太上皇的事兒L。

景泰十四年春。

朱祁鈺從安寧宮出來,身後跟著茹院使。

他是特意走出來才發問,麵色很難看:“皇兄為何會忽然病的這麼重?”

茹院使聲音也難掩悲痛,用婉轉的話語向皇帝傳達了‘人壽自有天定,上皇這一病如油儘燈枯’的結論。

自半月前,太上皇驟然病倒,之後身體就迅速衰敗下去,藥石罔效。

一直守在上皇身邊診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太上皇的病體像是一個被倒轉的沙漏,生命力如砂礫落下般在勻速流出。

*

薑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個過程和最後的時限。

於是這一日,她令宦官請來皇帝。

原已準備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當即命人出去傳旨停朝,很快乘輦趕到西苑。

他進門的時候還怕看到上皇很精神,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他見病榻上,人依舊是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屋內無外人,薑離努力打起精神,認真道:“小鈺,這些年,難為你也辛苦你了。”

朱祁鈺剛準備出言打斷這種聽起來就不吉利的話,便聽上皇繼續道:“沒辦法,誰讓你有個既廢物又不當人的皇兄。”

景泰帝當即驚動:“皇兄,你何苦這樣說自己!我從未這樣想過,這些年……”

或許有些朝臣,尤其是正統末年經曆那些事兒L的臣子會這樣想,但這些年相處下來……

朱祁鈺還未說完憶完,就見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字句分明清晰:“我沒說我自己。”

仿佛是冬日飲冰,朱祁鈺被這句話驚的一激靈,一瞬間甚至除了戰栗外,思緒一片空白。

並未待他對這句話做出什麼反應,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見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鐘。

薑離圓滿放下銅杵: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到今天,終於算是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