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明正文完(一更)(2 / 2)

聽到鐘鳴,外麵全天候的太醫、宦官連忙一起湧進來:“上皇可有不適?”

薑離緩緩道:“是有些頭痛。”

又對朱祁鈺道:“小鈺,你明日再來看我吧。我太累了。”這個臨界狀態真的很累。

做了多年皇帝,無論思緒多麼混亂震驚,景泰帝到底沒有在滿屋太醫麵前露出什麼異樣。

他沒有上步輦,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了西苑。

貼身宦官舒良見皇帝失魂落魄,完全不敢說話,隻能小心在後麵跟著。

在一步步往前走的過程中能,朱祁鈺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細節。

不,應該是,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

因為他更歡喜於有這樣一位皇兄。‘皇兄’因何變成這樣,他寧願不去探究不去問。

畢竟……連皇位都已經傳給了他,萬裡江山就是‘皇兄’待他好的最鐵的鐵證。

直到今日,人不欺人,亦不自欺。

“陛下……”

皇帝忽然駐足臉色驟變,讓旁邊的舒良嚇得心臟差點驟停。

不過朱祁鈺根本沒聽見身旁人在說什麼。

讓他驟驚的是想起:方才‘皇兄’最後一句說了什麼——

“明日再來看我。”

一種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鈺心中升起:不,從來沒有過,這些年了,‘皇兄’從來沒有與他約定過什麼日子,總是隨心所欲由著他來或不來。

‘皇兄’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而是讓他今日離開!

朱祁鈺轉身往西苑奔去。

後麵抬著步輦的隨從惶然無措,趕緊挪開避免擋著帝王的路。

“喵。”

然而朱祁鈺隻奔出去幾步就頓住。

太上皇形影不離的黑貓不知何時蹲在路上,黑貓碧綠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在喵喵叫的同時,口中叼著的紙頁落在地上。

朱祁鈺彎腰撿起了這張字條。

指尖微顫,打了好幾次才打開。

“小鈺,再見。”

有悲痛的哭聲驟然自西苑響起,朱祁鈺茫然抬頭,不必再去了。

——

“太上皇駕崩!”

景泰帝眼前一陣暈眩,他最後的記憶是舒良帶人手忙腳亂扶住他,尖聲道:“陛下!太醫,快,快去傳茹院使!”

朱祁鈺仰麵看到天邊被哭聲驚動騰空而起的飛鳥,有著輕巧的羽翼直上青雲,鳥鳴清脆。

“再見,小鈺。”

再見……

我的親人。

**

上皇喪儀期間,天下縞素。

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奉召入乾清宮見景泰帝。

她神色很平靜寧和,比起悲傷,早知曉所有的她,更多是懷念。摯友歸鄉,哪怕此生不見,也為之欣然有慰。

晌午入殿,待高朝溪自乾清宮出來時,已然是接近日暮。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嚨:說了太多話,最後她的嗓子都是啞的,去找物柔要一劑藥吃吃。

而兵部尚書兼少保於謙,於此日暮時分奉召入乾清宮。

他才走到院中,就從開著的半扇窗處,看到了坐在那裡的景泰帝。

一如多年前,他們一並入此院,看到坐在窗後的‘正統帝’。

兩人隔窗對望的須臾,於謙已然心有所感。

果然才入內,就聽皇帝第一句話就是:“肅湣這個諡號不好!”

於謙更加確定:陛下,

都知道了啊。

高朝溪如皇帝所言‘萬勿隱瞞’,將她所知一一道出。

其實在她心裡,也想為最好的朋友說出她曾經做的事情,曾經讓這世上免於遭遇的災禍。

於是,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隔著遙遠的時空不滿道:“肅湣這個諡號不好,忠肅也不夠好。”

《諡法》有言:貌恭心敬曰“肅”,“在國逢難曰“湣”。*

故而為國捐軀的臣子常得此諡。

明英宗死後,於謙得以平反,朝廷賜此諡號。

直到萬曆朝,再有官員為其鳴不平:於少保衛安宗社,實乃挽扶社稷定國之大功,更為奸臣所害,隻得‘肅湣’二字為諡號,實不足矣。

於是經禮部議定,改於少保諡號為“忠肅”,為其修築鄉祠。

《諡法》:臨患不忘國曰‘忠’;危身奉上曰‘忠’。*

這於臣子已然是上諡。

然而,於謙見皇帝拿起案上的黃紙,上麵端正書寫了“文正”二字。

“陛下實不必如此。”

自宋代以後,因司馬光在《論夏竦諡狀》中寫過“今乃諡以‘文正’二者,諡之至美,無以複加。”,文正就成為了後麵朝代閣籍特載‘不宜輕用’的諡號,大明開國至今,還沒有一個臣子得此諡號。

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討論這件事,表示朕偏要如此。

“若有世,朕不得帝陵宗廟,卿不得諡……”

甚至奪門之變後,君臣再也不可能見一麵——太上皇朱祁鎮重新登基的正午,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執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於謙等人於錦衣衛獄’[1]

六日後的正月二十三,於謙遇害。

不足一月後的二月十九,已被廢為親王幽閉的景泰帝過世。

一無廟號帝陵,一無諡號祭享。

朱祁鈺再次強調:“朕很喜歡文正這個諡號,卿百年後亦當配此諡。”

於謙靜默片刻,方才行禮:“那臣謝過陛下。”

景泰十四年上皇喪儀後,皇帝因哀毀過禮龍體不安,付太子監國。陛下本人則搬到西苑一處新的宮苑去修養病體。

群臣見這熟悉的前奏,也就基本心知肚明。

直到景泰朝最後一道聖旨落下——

為少保於謙提前定下諡號“文正”,並曉諭新帝,來日於少保配享其帝王廟庭。

**

又是一年春日。

朱祁鈺走到安寧宮正殿坐下來。

他依舊沒有去坐主位,還是如弟弟拜訪……長姐一般,在客座上稍候。

好像依舊會有宦官進去傳信,好像他走進門依舊能看到在搖椅上抱著貓搖啊搖的熟悉身影。

庭院寂靜。

朱祁鈺望著對麵的牆壁,看著掛了十餘年的樂天居士的詩詞《慵不能》。

“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

清晰笑聲在耳邊響起,帶著他熟悉的,哪怕感慨也是懶洋洋的語氣:“這就是我餘生想過的日子啊。”

你去過這樣的日子了嗎?

一定要如願。

淚靜靜流了一臉。

這是成化元年初,尋常又平靜的一個春日。

***

春陽如水,遍映園林。

薑離也是在這樣明媚的光中醒來,目之所及的景致如身在西湖,疊石為山景色奇絕。

薑離:?

劉禪住的這麼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