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命
臨近年關,清彥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讓安倍晴明從平安京光明正大的溜出來——秋天過去冬日降臨,溫度降低的同時,也迎來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相當重要的一個節日。
新年。
作著男裝打扮的櫻姬混在了商行的員工裡麵,她端著飯碗,裡麵是大概裝了三分之二的柔軟米飯,上麵蓋了三種炒菜,滿滿的裝了一整碗,與旁人相比,櫻姬碗裡的飯菜屬於較少的類型。
因此,總有些覺得她這個“小子”吃得太少的前輩,會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櫻姬,想讓這個看上去就不堪一擊的後輩,再多吃上一碗。
櫻姬:不不不——求求你們放過我吧QAQ
她連忙端著飯碗來到了閻魔愛的身邊,臉上掛起了有些討好意味的表情,將飯碗向上托了托,給前輩們看了看,她真的不需要再多來一勺飯。
“呼。”
順利的吃下飯的櫻姬鬆了一口氣,她偏了偏頭,朝著閻魔愛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每次都來麻煩小愛……對了,上個月的工資我買了糖,等回去後分你一半!”
她已經可以熟練運用來了商行後新學會的詞彙。
“沒關係。”
閻魔愛表情平淡的點點頭。
在總是板著一張臉,看上去就和博多藤四郎——眾人眼中公認的商行負責人——關係較好的閻魔愛麵前,其他人莫名的覺得矮了一級。但凡在商行呆了有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這麵無表情的“小矮子”,是內定好的下一任負責人。
畢竟那厚得讓人望而生畏的各種作業,閻魔愛都有認真完成交給博多。
光是看在這一點上,大部分的商行員工都會對閻魔愛抱有敬意,況且在這個讀書寫字屬於上層人士專屬的年代,擁有知識這一行為本身,就足夠讓人主動拉開與對方的距離。
櫻姬也是屬於擁有知識的這小部分人。
但或許是她總是在笑著,或者說氣質柔和,散發著一股好欺負的味道,那因為不熟悉而帶來的生疏,很快就消散了個乾淨。
證據就是,商行的前輩們敢大笑著說像櫻姬這樣的小身板,哪有什麼本錢去娶個老婆,卻不敢對著閻魔愛說同樣的話。
當然,櫻姬和閻魔愛兩人在作男裝打扮時,都會有一個相應的假名,就連那過於出眾的外貌,都在符咒的遮掩下變得普通起來——否則兩人是女子的身份早就被發現,畢竟周圍是一群老油條,哪裡看不出來這點問題。
並非是清彥要求她們如此,而是以著女子身份做著世人眼中,隻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時,總會引來非議和狹促的眼神。
她們二人本就是在與世界對抗。
如果這些爭議能夠因著衣物的變化而消失,進而讓她們的計劃更加順利一點,那換去行走起來頗不方便的衣裙,對於櫻姬和閻魔愛來說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大事。
如果兩人最後在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屍骨在表層的脂肪肌肉消散去後隻剩下白骨……直到許久之後,才有人發現,原來這兩位改變了曆史進程的“男人”,其實都是女子時,該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想到這點時,清彥特意用月光為她們兩人織了薄如蟬翼、披在身上時完全察覺不到的一層紗,紗的功能與那能夠遮掩長相的符咒功能類似,但出自清彥之手後,就不再需要定時的更換新的符咒。
“還有一定的防護功能。”
清彥還給兩位少女展示了一下薄紗那讀作一定,寫作讓人震驚的防護功能,付喪神手中的刀劍連續數道的劈砍,在那層細紗上無法留下一絲痕跡。
櫻姬:“……”
這、這也太貴重了吧!
然而隻要想想有了這層防禦後,自己在外行走時帶來的便利,櫻姬就無法將拒絕的話語順利的說出口。
——清彥大人總是能夠拿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東西來。
不止為何,櫻姬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文字,他就像是計算好了每個人的需求,再踩著對方的底線上擺出了選擇。
沒有人能夠拒絕。
“非常感謝您,清彥大人。”
閻魔愛乾脆的收下了這份饋贈,她向清彥行了大禮,用著極為鄭重的姿態,向對方闡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會好好使用它的。”
“誒——”
櫻姬有些慌張的左右看了看,在發現沒有人能夠給自己提供參考意見後,她心一橫,像閻魔愛那般道出了謝意。
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她的心跳在砰砰狂跳,就連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能力能夠將重傷的小動物救回時都沒有這麼激動,“非常感謝您,清彥大人。”
“我很期待。”
清彥收下了兩人的謝意,那疊起來似乎還沒有一根羽毛重的薄紗,輕飄飄的落在了兩位少女的手邊,“你們兩個,或許會留下了不起的事跡來。”
關於這一點,清彥已經從空白的口中得到了確認。
不過他把這來自於未來的訊息隱藏了起來,要是劇透得太多,影響到櫻姬和閻魔愛的發揮就不好了。
“我會努力的!”
兩道柔軟的聲線重疊在一起,其中的堅定與果敢卻讓人為之驚歎,在這一刻,曆史書上,一段屬於她們二人的曆史寫下了第一筆。
在未來的歲月裡,這記錄會變長增多,而產生的影響,就如同那投入了平靜湖麵的石子,不斷的擴散開來。
清彥但笑不語,他搖著扇子,讓做好了決定的兩人離開。
說起來,他對於櫻姬的抉擇還是有著些許的驚訝,她在進行了認真思索與艱難抉擇後,選擇站在了閻魔愛的身邊,與她一起,迎上了此時的世界默認的潛規則。
據博多說,櫻姬的轉變來自於一次商行定期的施藥。
商行的誕生,本就是付喪神的一次探索,特彆是博多藤四郎,在學習了現代社會總結出的商業經驗後,他的心總是在蠢蠢欲動。
清彥給了他這樣的自由。
於是博多借著商行的存在,收集著有趣的書籍字畫,將各種珍貴的藝術品,還有隻有去了當地才能看到的特產,一車車的送到了清彥的麵前。
與那些跳出了階級便把之前接觸的人都化為下等人的其他商人不同,博多的心中有著對於底層人民的同情。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
應該同情著那些人的人類,對於眼前上演的猶如地獄一般的慘狀無動於衷,反而是一開始沒有這類想法的付喪神,在走出了本丸那片四方形的天空後,無法抑製心中想要幫扶對方一把的心情。
活下去太難了,在這般艱難的處境麵前,人命都顯得微不足道。
但人命不應該這麼被輕賤。
博多沒有辦法以一己之力改變整個世界,他能夠做到的,就是讓自己雙眼能夠注視到的地方,讓這類事情越來越少。
而施藥,就是他與藥研商討後的一個行而有效的方法。
與貴族那得了病就能夠立刻請醫師上門,醫師沒用還有著一大群陰陽師候在門外的情況不同,平民,特彆是那些需要每日辛苦勞作才能換取活下去的口糧的人來說,生病等同於去死。
胡亂的吃上一些山間雜草熬製的湯藥,運氣好了就這麼挺了過來,帶著感恩的心情繼續投入和從前沒有差彆的辛苦勞作;運氣不好了,就這樣閉上了眼,重新進入輪回。
他的家人們甚至都沒有為他感到悲傷的時間,一個人死了,剩下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他們得一刻不停的工作,否則隻會越來越糟糕。
人命就像是機器身上那可以替換的齒輪,一個壞了,另一枚新的就補了上去。
沒人會在意壞掉的齒輪會怎麼樣,那般廉價的東西,有關注的必要嗎?
博多會微笑著告訴你,有。
如果他也像其他人那般冷眼旁觀什麼都不做,又和當初把付喪神當成了工具看待,往死裡壓榨也不會感到不安的時之政府有何區彆?
之前在全國尋找醫師時,博多發現,原來隱在了鄉野之中的醫師數量還不少,這些醫師大多生活窘迫,救人治病時也會選擇更為便宜常見的藥材——彆說貴的買不起,就連著普通的款,都有不少人掏不出錢。
這些人有著一顆救人的心,奈何在救人之前,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
他們需要吃穿,有的還需要養活家人,不能耗儘家財,專門去做慈善。
然後博多就給了這些醫師做慈善的機會。
他讓醫師們針對通常會出現的病狀,整理出了差不多能夠將常見病症都治好的藥材包——類似於現代的感冒藥,有了相應的症狀後就可以按需服用,接著又搭起了幾條商路,專門用來收購所需的藥材。
每個月三次,這些藥包會變成湯藥,送進病者的口中。
其他時間有這類需要的話,也可以去商行買——價格低廉到讓人覺得月輝商行這是在虧本銷售,買走了這些藥包的人,會在心裡感謝著這份難得的好意。
等到他們之後賺到了稍多一些的錢,有餘力買上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的東西時,這些人總是會邁進月輝商行,從不考慮其他。
原本以為自己會虧的博多,最後還會驚訝的發現,短期內是虧了,可從長期看卻是賺了不少——好人有好報,就是這麼的奇妙。
櫻姬是在知道了施藥這事後,主動要求加入隊伍。
在這之前,她所見到的病人,都是她的城主父親,叫人將她喚到殿前,在患者家屬那悲痛交加的眼神中,釋放了“奇跡”。
人救回來了,櫻姬的心裡卻空落落的。
她不是被關在了深院沒有能力接觸外界的籠中鳥,經常來看她,還會給她帶上些新鮮玩意的亂,會在不經意間告訴她和外界有關的信息。
而她所知曉的死去的人的數量,遠遠趕不上自己救回的那些。
原因很簡單,她的父親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隻有奉上足量的金銀,才能夠讓這位有著將人從黃泉拉回的女神出手的機會。
她知道這樣不對,她想要改變這一切。
但在施藥前,博多特意找到了櫻姬,不讓她隨便用自己的能力去救人。
“人類的韌勁遠比你想象的要強。”
博多的話輕輕落在了櫻姬的心上,“況且起死回生這事……唔,還是彆出現的比較好,我們這個普普通通的商行,接受不了這種奇怪的事。”
櫻姬差點被博多這話說得抬不起頭來。
什麼叫普通的商行,什麼又是奇怪的事?我的能力很奇怪嗎,能夠消除他人傷痛的能力,原來屬於奇怪的那部分嗎?
最後她還是換上男裝,沒有臨陣脫逃。
生著病的人看上去要虛弱幾分,可讓櫻姬震驚的,是這些人眼中對於生的渴望。從她手中遞出去的藥水,變成了希望的載體,從口中落進了腹中,驅散了那虛弱的氣息。
有時候還能聽到旁人的閒聊。
內容不外乎是,從前可沒有像月輝商行這麼好心的存在,誰家生了病,那都是全看老天願不願意給他們活下去的機會,有些家庭實在是太困難了,誰生病了就乾脆趁著夜色扔出門外。
少一個人,少一口飯;少掉的這口飯,可以延續另一個人的命。
這就是外麵的世界。
這就是籠中鳥從未接觸過的殘酷。
櫻姬失魂落魄的回到了住處,難得露出了柔弱的一麵,她低頭垂淚,心臟痛得要絞起來。
閻魔愛遞給了她手帕,語氣平靜的告訴她,是的,這就是真實。
“在我所住的村子,村民們為了之後的風調雨順,會每七年向山神供奉一個女孩。”
然而山神收下了女孩,所庇佑的,也隻是田地的收成而已——這也隻是村民們的臆想而已,如果豐收了,那就是山神的保佑,如果收成不好,那就是自己伺候田地不夠用心,亦或是山神不喜歡送上的女孩。
因此當村民發現本應該死去的閻魔愛還活著的時候,會那麼的氣憤。
他們把田地欠收的痛苦,和自己無法安然活下去的絕望,一股腦的宣泄在了女孩的頭上,有的人暴跳如雷,認為家人生病都是因為閻魔愛沒有好好的去死。
她要是死得乾脆利落,就不會有這些多餘的事。
“我不想死。”
閻魔愛堅定的說道:“我也不想還有人,再因為這種理由去死。”
她在怨恨著那些期盼自己去死的村民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也是被山神所庇佑的一員,她自己,還有她的父母,和她有關係的人,能夠安然的站在這裡,都是建立在他人死亡的基礎上。
——所以我應該去怨恨誰?
——不,我應該去改變,讓這份怨恨徹底的終結。
“我……”
櫻姬抬起了頭,手慢慢的握成拳,“我想要改變……那些人生了病後隻能等死的現狀。”
閻魔愛聽了後,露出了極為美麗的笑容來,她很少會這樣笑,那份深沉的美麗,讓櫻姬難以挪開視線。
“你要做的事情很難。”
女孩用著清彥曾經和她說過的話勸著櫻姬,“是與整個世界在對抗。”她歪了歪頭,那剪成了平整造型的劉海向一邊微微傾斜,“也可能努力了很久,卻看不到什麼改變。”
“沒關係!”
少女大聲的說道:“我早就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救下所有的人,我無法背負起天下人的痛苦,但是——”
“但是,我至少要去做些什麼。”
她的笑容是同樣的美麗,其中那與脆弱虛幻相關的部分褪去,是獨屬於櫻姬的堅定與果決,“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願意為之努力到生命終結的那刻。”
“那我們,是同伴了。”
閻魔愛拉起了櫻姬的手,很是平靜的說道:“我們要一起努力。”
“嗯!”
少女用力的握了回去。
博多並不知道櫻姬在施藥結束後還和閻魔愛有了如此這般的一番對話,他隻知道,在這之後,心中還有著一些抵觸的櫻姬,將自己徹底的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感覺自己是在壓榨童工。
橘發的付喪神看了看身邊那比櫻姬還要小的閻魔愛,默默的歎了口氣,算了,既然這是她們自己要求的話,那就這樣吧。
他確實是舍不得這兩個好用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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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了城中的羽衣狐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動靜,就像是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等待著某個人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