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在跟誰說話?裡頭有人?”
“一個醉鬼。”
種蘇擺擺手,示意不必在意。錢袋還真被陸清純跟桑桑追了回來,順道買了茶水,種蘇走出一段,便讓陸清純去找附近的巡防軍。
那人情勢不大好,若無及時救治,雖不見得性命有虞,卻恐怕傷身。
夜漸深,之後種蘇喝完買來的茶,終究有點涼意,天月樓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種蘇遙遙一看,覺得月亮看來看去,似乎也無甚特彆,反正以後在長安,有的是時間,便索性今日先打道回府。
舟車勞頓,到底累了,種蘇簡單洗漱一番,晚飯都未吃,便躺下睡了。
倒是一夜無夢。
這一夜,大明宮內卻燈火通明,徹夜無眠。
啪——
一隻藥箱被踢了出來。
“滾。”
緊接著一名太醫捂著額頭,連滾帶爬倉皇而出,撿起藥箱,慌忙退出殿外。
殿中宮女侍從跪了一地,聽著裡頭的雷霆之怒,瑟瑟發抖。
今兒是楊相壽誕慶會最後一日,天子陛下微服出宮,到楊府賀壽,本是件興事,卻不知怎的,出了岔子。
先是陛下遲遲未歸,後來卻被城防軍將領匆匆護送回來。回來時馬車一路行到殿門口,陛下披著鬥篷,從頭到腳全身裹的嚴嚴實實,更幾乎被人攙扶行走。
緊接著太醫們匆匆而至,殿門隨之關閉,隻留天子幾名近侍伺候在側。
內侍總管譚德德候在床邊,心急如焚:“黃太醫,可得快點,陛下難受的緊。”
黃太醫滿頭是汗,連連點頭:“這便紮針。”
自上個太醫提出“找幾名女子來”時被攆出去後,無人敢再提出此議,隻得另用他法,紮針的紮針,煎藥的煎藥,擦身的擦身,力圖儘快“藥到病除”。
當今大康天子李妄躺在寬大龍榻上,床幃影影綽綽,現出朦朧而修長的身體輪廓,一隻手臂伸出帳外,手背上青筋畢露,臂膀上猶染紅暈,顯然藥性已到極致。
“水。”李妄聲音暗啞,嘶聲道。
譚德德忙扶起李妄頭部,小心喂水,一杯涼水入腹,李妄似有所緩,吐出一口氣,閉上眼。
城防軍將領候在殿外,譚德德出來,低聲叮囑了兩句,城防軍將領自不敢多問多說,忙不迭點頭應是,之後匆匆離宮。
譚德德轉身返回內殿,路過門口時,一旁跪著個小太監,譚德德見到他,上去便劈手一巴掌,小太監捂著臉,嗚嗚的哭。
“還有臉哭,沒用的東西。”譚德德罵道:“讓你好好看著陛下,那麼點路,都能弄丟人。好好哭吧,等陛下醒來,你便沒有腦袋哭了。”
小太監慘白著臉:“師父,救我……”
小太監委屈的很。
今兒小王爺來了宮中一趟,離宮時說要去楊府,也不知是順口還是刻意,問皇帝要不要同去。誰都知道皇帝不愛出宮,多年來幾乎不曾外出,誰知今日竟不知為何,破天荒一口答應。
事出突然,譚德德趕緊安排,皇帝卻擺擺手,言去去就回,不必大張旗鼓,況且有小王爺護送,宮中侍衛也不必帶了。譚德德本要跟隨,奈何前幾日扭了腳,行走不便,隻得讓自己徒弟小太監譚笑笑隨侍皇帝,就那麼坐著小王爺的馬車徑自走了。
原本一切順利。
皇帝與小王爺抵達楊府,楊府上下自是驚喜不已,盛情款待,皇帝吃過幾杯酒,便起身離開。楊府本要遣人護送皇帝回宮,小王爺卻邀皇帝到王府一坐,皇帝好容易出來一趟,反正回宮順道過王府,便點了頭。
皇帝與小王爺坐前頭車輛,譚笑笑與小王爺管家等人坐後頭車輛。
馬車嘚嘚嘚行駛。
待譚笑笑發覺不對時,皇帝乘坐的車輛已不知所終。
“皇兄喝醉了,去醒酒了嘿嘿。”小王爺說。
譚笑笑急的直蹦,待找到那馬車和宅院時,卻已人去樓空,不見皇帝蹤影。這下連小王爺也慌了,趕緊各自去找,所幸才尋了一會兒,有路人呈報巷中有人醉酒,趕過去一看,正是皇帝。
“小王爺哪是我攔的住的,”譚笑笑哭道:“師父,求您救我。”
譚德德問道:“小王爺人呢。”
“在殿門外蹲著,不敢進來。”
譚德德白胖的手指重重點了點譚笑笑,而後眼觀四周,壓低聲音問道:“其他人可看見巷中情形了?”
譚笑笑會意,忙搖頭:“我先進去的……用鬥篷裹住陛下後,方讓其他人進來。”隻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有異,至於旁人究竟看出了幾分,卻是不知了。
“當時究竟何種情況……”譚德德正要細問,殿裡頭傳來聲響,忙住了口,趕緊邁步殿內,臨走時又給了譚笑笑一耳光。
“等死吧你就。”
針紮了,藥喝了,太醫們不敢懈怠,仍輪番留在殿內,隨時診脈,夜色漸深,龍榻內的呼吸終於漸趨平穩。
譚德德親自跑進跑出,端茶倒水,每回順手都要給譚笑笑一耳光,隻打得譚笑笑鼻青臉腫。整個寢殿內鴉雀無聲,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凝重感,隻因眾人皆知,待皇帝醒來,才是最大危機。
月移天際,李妄醒了。
醒來第一件事是沐浴更衣。
水一桶一桶送進去,這一沐浴,足足洗了快兩個時辰。
譚德德擔憂的站在門外,小心輕喚:“陛下?”
“換水。”
“……是。”
譚德德推開門,掀開簾帳,侍從們小心翼翼放掉廢水,換上新水。
室內熱汽氤氳,白霧徐徐飄散,昭帝李妄坐在寬大浴桶內,露出赤|裸上半身,肩寬而平,天生的衣服架子線條,皮膚白皙……
“陛下!
譚德德瞥見李妄身前情景,頓時大驚。
隻見李妄自下頜至鎖骨處,紅通通一片,李妄手掌覆在其上,大力揉搓,其力度之狠,仿佛恨不得將那一塊皮肉搓掉。
“陛下使不得,得破了。”譚德德慌忙道:“可是那處不舒服?讓太醫瞧瞧吧。”
李妄不說話,仍大力地,狠狠地磋磨那片肌膚。
“陛下……”
“出去!”
李妄出聲道,抬眸,隻一眼,譚德德頓時噤聲,不敢再言,忙低頭,躬身退到門外。
水聲嘩啦啦,又半個時辰後,終於停下。
李妄從浴室出來,麵若寒霜,眸似深潭,朝正殿走去,走到半路,忽一腳踢翻了隻凳子,又摔了兩隻花瓶。
宮人們跪了一地,譚德德亦垂頭,斂息屏氣,不敢作聲。
康帝李妄十二歲登基,君威厚重,性子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向來令人生畏,然而如此震怒,卻極為少見。
李妄隻著雪白單衣,潑墨般黑發披在肩頭,交領處露出脖頸小片肌膚,透出抹意味不明的紅。眼內猩紅褪去,唯剩眼尾一抹淡紅,嘴唇溫潤,隱有水光,整個麵龐猶如美玉一般,光華流轉。
他皮膚當真十分白皙,那幾處“紅”,猶如錦上添花,勾勒出一種彆樣色彩。
宮人們都知聖上長的好,而今日的聖上,此際情態,卻簡直叫人驚心動魄,然而那麵上寒意,也同樣叫人驚心動魄。
“叫他滾進來。”李妄沉聲道。
譚德德忙去傳,不多時,領著個人進來,正是忠親王府的小王爺李和。
李和臉龐略圓,額頭飽滿,眼睛也是圓型,眼珠子轉起來骨碌骨碌,此刻耷拉著腦袋,進來便噗通跪下:
“臣弟錯了,請陛下責罰。”
說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回應他的卻是一片寂靜。
皇帝不發話,李和不敢抬頭,額頭觸在冰冷的地麵上,雖看不到皇帝神情,卻有種泰山壓頂的壓迫感,那靜謐沉鬱的氣氛猶如一把利劍懸在頭頂……李和背上冷汗津津。
“臣弟真的知錯,再不敢了。陛下……”
李和直起身,大著膽子抬眼窺探李妄臉色,一下撞進李妄冰冷陰沉雙眸中,頓時心中一震,事態要比他預想的更嚴重……
啪,一隻杯子淩空飛來。
李和本能一躲,杯子險險擦他額頭飛過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拖出去,打!”
李妄的聲音仍有點啞,沉而冷:“狠狠的打,往死裡打。”
李和大驚,這下真慌了:“啊!陛下饒命!”
李妄神情冷漠,看也不看他,侍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將李和架到殿外,不多時,便響起劈裡啪啦的板子聲。
“啊!啊!啊!”
“好痛!”
李和哀嚎連連,那叫聲如魔音灌耳,響徹殿內,當真有些慘不忍聽。侍衛們不敢放水,一下一下重重的打著,李和越叫越慘,二十板子後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皇兄饒命!我真的再不敢了!”
“放我一馬!求求你了!皇兄!”
“皇兄——”
李妄坐在榻上,冷冷注視著門外。
李和的慘叫聲漸漸變弱。
過的片刻,李和已無力再哀嚎。
譚德德躬身,不安道:“……陛下,已四十板了,再打下去,隻怕……”
李妄仍舊不發一言,拈起茶杯,緩緩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