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了整整一日,卻始終未下雨,到得午後,烏雲散開,雖未見日,卻天際明亮許多,呈天晴之勢。
種蘇直到回到家中,仍猶如置身夢中,有些不敢相信——
事情就這般結束了?她又躲過一劫?
“滾下去。最好彆讓朕再看見你。”
李妄那話雖嚴厲難聽,卻意味著饒了種蘇一命,甚至沒有任何懲罰,她就這麼奇跡般的渡過此劫。
桑桑喜極而泣,當即跑到院子裡連連磕頭,感謝蒼天神佑。
“我就知道公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一定沒事!”
“你……”
裘進之白日見種蘇又去了長鸞殿,隻不好問,直到此時方得知“東窗事發”,頓時雙目圓睜,倒吸一口氣。但既然種蘇如今安然無恙的站在麵前,也就表示了沒事。
裘進之拍拍胸口:“這日子沒法過來了,成日提心吊膽的。”
他吊起雙眼,眼神哀怨,嘴唇蠕動了兩下。
種蘇斜睨他:“我此際死了更好是嗎?”
裘進之不自然的咳嗽一聲:“我可沒這麼說。”
種蘇了然地揚揚眉,對裘進之的心思心知肚明,若這番種蘇被治罪,砍了頭,不過是個欺君冒犯之罪,冒名頂替之事反而大概率不會被發現,自然也就牽扯不到他裘家。按道理,對種家也是利大於弊的。但人總還是希望活著的。
種蘇懶得理會裘進之,裘進之卻看著她,眼神逐漸有點奇怪。
“你當真有兩下子,這都能讓陛下放過你。”
裘進之那語氣中帶點酸意。
“陛下該不會……不可能,你現在可是個男的。”
裘進之盯著種蘇,兀自嘀咕著。
“但是……”
裘進之看著種蘇,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說什麼?”種蘇道:“不妨直言。”料想裘進之也沒什麼好話,但他接下來所說之言還是大大超出了種蘇意料。
“陛下對你實屬不一般,會不會日後哪怕發現你女子身份,也能寬宥?不僅寬宥,說不準又是另一番緣分?”
“什麼緣分?”種蘇莫名。
“比如……一段曠世佳話……”
種蘇明白過來,簡直相當無語。
“裘公子平日裡必看了不少話本,聽過不少戲罷。”
裘進之臉色微紅:“這種事又不是沒有……萬一以後……這事兒還真說不準……”
“桑桑,送客!”
真不知裘進之那腦子裡在想什麼,簡直無稽之談,還嫌事兒不夠多麼?然而趕走了裘進之,種蘇一人獨坐,也的確還是恍惚的。
她是真的以為必死無疑,或者至少會被嚴懲一番,結果就這麼放過了她?
換個角度,換做任何人,被這般欺瞞,應當都不可能完全毫不介意,輕易原諒。
種蘇想起李妄那刻的複雜眼神。
那讓種蘇想起了宮外的李妄。那是燕回的眼神。
“不管怎樣,公子還活著,便值得慶賀。”
桑桑當晚做了滿滿一桌,她說的對,無論如何,還活著,隻要活著,便有無限希望無限可能,隻要活著,便該好好活一日。
種蘇吃了好幾碗,滿足的籲口氣,劫後餘生,目前最大的危機解除,實乃慶事。
種蘇將那人/皮/麵/具收起來,從此後再無“賈真”,也再無“燕回”,再不必分/裂/身份,再不必疲於應付,也再不必整日提心吊膽了,實在再好不過。
對種蘇來說,這是件好事。
然而不知為何,種蘇慶幸之餘,卻總有種懨懨的感覺,說不清什麼感覺,這件事結束的太突然,戛然而止,總好像沒有真正結束般。
即便當初“賈真”決定慢慢疏遠,消失時,也是要好好告個彆的。
種蘇以為會被從端文上院調走,畢竟李妄說了那句話,但等了好幾日,也未見任何調令,於是種蘇仍舊按部就班的在端文院當值。
她再不必擔心被忽然拖走,或忽然被傳喚。隻要不被傳喚,她一小小筆匠,事實上幾乎不會有機會被李妄看到。是可以安心的。
種蘇飯後在園中稍稍散步,抬頭張望長鸞殿的方向。
雖同在宮中,幾座宮殿之間卻猶如天塹,不可跨越。
一晃又到休沐日。
窗外飛鳥鳴叫,種蘇醒來,看著天空朵朵白雲發呆。從前一到休沐日,要麼去與李妄見麵,要麼自行遊玩,再與李妄通信,閒談當日趣事。
那日子充滿緊張,不安,須小心應付,如今終於不必那樣了,卻仿佛少了點什麼似的,好像哪裡不太得勁。
這種感覺說不清,不上不下的,莫名叫人煩心。
“公子,今兒天氣好,出去逛逛麼?散散心”
飯後,桑桑建議道。
種蘇蹲在池塘邊喂魚,小西施也蹲在她腳旁,雙眼放光,盯著池中遊來遊去的魚兒們。
“公子?”
種蘇頗有點心神不寧,喂完魚,想了想,點頭道:“走吧,先去一個地方。”
天氣已漸漸熱起來,至晌午,陽光灼目熾熱,曬的人身上發燙。
車子停在東市的成華門外,種蘇一身錦袍,從車上下來,她的袖中藏著一封信,之前送信取信都由陸清純與桑桑跑腿,今日她親自前來,送出這最後一封信。
這封信也許永遠不會有人來取,卻仍舊是她想要做出的一個交待。
種蘇下了車,眼前的街道景致早已熟悉無比,她本能的抬眼,朝對麵望去。
那裡空空如也。
種蘇站了一會兒,揚揚眉,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嘚嘚嘚的馬蹄聲傳來,在熟悉的地點停下。種蘇一頓,驀然回首,不可置信地看著對麵。
那輛熟悉的馬車停下,接著門簾掀開,李妄的身影出現。
李妄從車上下來,站定的同時,也看見了種蘇,顯然未曾料到這局麵,也怔住了,停下腳步。
身後兩人的馬車與侍從像從前一樣,各自遠離,停到遠處的樹下。
種蘇與李妄站在他們從前站立的地方,彼此對望。
若是以前,此時種蘇該當笑容滿麵喚一聲燕兄,繼而兩人相互走近。此際種蘇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開口。
李妄剛下車時眉頭微微擰著,此刻麵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他一手背在身後,長身玉立,隔著一段距離,遠遠注視著種蘇,眼中最初的驚詫已淡去,慢慢變的淡然,冷靜。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動。
都未想到對方會出現,而接下來要如何……
忽然,兩個男人急匆匆跑過,不留神就要撞到李妄,李妄側身,那兩人堪堪與他擦身而過,仍是略略挨到了李妄。
“彆擋路。”其中一人粗聲粗氣喊了聲,頭也不回的繼續跑。
李妄順手拂了拂身上,種蘇卻倏然皺眉,大叫一聲:“彆跑!抓住他!”
種蘇接著衝向前方,陸清純也聞聲衝去,卻有人比他們更快——周圍隱藏的幾個侍衛火速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擒住那兩人。
那兩人想要大叫,卻被捂住嘴。
種蘇幾步走到那兩人麵前,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還回來。”
兩人被捂住嘴,無法開口,隻拚命搖頭,憤懣的否認。
種蘇:“一。”
兩人嗚嗚嗚,使勁掙紮。
種蘇悠悠道:“二。”
侍衛加重手中力度,兩人頓時慘叫,叫聲悶在喉嚨裡。接著拚命點頭,種蘇看侍衛一眼,侍衛便鬆開其中一人的一隻胳膊。
那人顫巍巍交出隻錢袋,錢袋遞到種蘇手中的瞬間,立刻又被扭住雙手,接著兩人便被扭著手,捂著嘴迅速的帶走。侍衛們隨即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平息的近乎悄無聲息,除了最開始的響動有驚動路過的幾位行人,其他人並無所覺。
車馬往來,樹影婆娑,一切如常,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在這街頭的一方天地裡,隻剩下種蘇與李妄。
李妄站在原地,旁觀了這完整的一幕,始終未發一言。種蘇拿著錢袋,不得不麵向李妄。李妄既是微服,當然不便在街上行禮,種蘇輕咳一聲,伸出手,朝前遞了遞。
“……咳……公子的錢袋。”
遲遲不見回應。
種蘇抬眸,瞬時與李妄四目相接。
李妄淡淡注視著種蘇,兩人目光相對的這一刹那,忽然間,都從對方目光中感覺到:在這一刻,兩人想起了同一件事,那是東市第一次相遇時,亦發生過類似的事件……
“一。”
“二。”
“三。”
種蘇也曾這樣威脅過對方。
時光無法倒流,記憶卻曆久彌新。
種蘇與李妄互相看著,看著看著,驀然都忍不住笑起來。
種蘇眼睛彎起,露出她一貫明亮燦爛的笑容,李妄唇角微彎,勾起一抹淡笑,雖短暫輕淺,卻如烏雲散去,明月出遠山。
千言萬語,儘在這泯然一笑中。
李妄接過錢袋,漫不經心收進袖中。
“……李……公子今日怎麼來此處了?”光站著不說話太過奇怪,種蘇率先開口,打破沉寂。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李妄淡淡道,“我想來便來了。”
種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