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顧崇嶺這廂堪破幻境後, 那兩個無麵人還對著他窮追不舍,學著祝黛靈的口吻不停同他說話,聽得顧崇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一路疾馳,不知往前走了多遠, 終於是來到了一座城池前。
城門緊閉著, 伸手抓住門上銅環, 便傳來了冰涼徹骨的觸感。
他知曉門後多半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按照他記憶中的路線, 唯有穿過此城,方才能抵達千波洞, 也才能找到師弟。
顧崇嶺深吸一口氣, 推門而入。
那兩個無麵人也終於停住了腳步。他們沒有五官, 但卻像是在門外深深地凝望著顧崇嶺走上一條死路。
顧崇嶺掃他們一眼,飛快收起了目光,然後大步向前。
門後的街景, 就如畫卷上被稀釋後的水墨, 越是向前,印在眼中的景象便由濃轉淡, 最終前路徹底隱入一片霧中。
顧崇嶺淡笑一聲:“是境魔無力再造幻境了?”
他喃喃道:“看來隻須等道君破開此境就是了。”
話音方落, 霧中驀地響起一道聲音:“你還敢來?”
顧崇嶺恍惚一瞬, 抬眸望去。
濃霧之中, 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形緩緩顯露出來, 同樣身著玄金二色的服飾,隻是紋飾更為精細。
“師尊……”顧崇嶺喃喃出聲,“師尊為何在此?”
“我聽聞你師弟被困,便忙不迭趕了過來。我知你素來自私,從不講同門之誼, 若等你來救你師弟,隻怕他早已死透了。”男子神情威嚴地吐出聲音。
顧崇嶺脫口而出:“我不,我沒有……”
“還敢說你沒有?為師傷重,修為倒退,眼見要步入衰老的境地,你可曾救過為師?”
顧崇嶺後退半步,問:“師弟呢?師弟何在?”
男子微微側身,少年時期的寧泉從他身後緩緩走了出來,冷著一張臉喚:“師兄,你為何丟下我在千波洞?”
“並非如此,我是去尋人手了,我……我有心魔,我過不了幻境這一關,須得有人助我才行。”顧崇嶺急聲道。
男子一把抓住他:“有心魔?照日台功法特殊,從未有弟子生出心魔。怎麼偏偏出了一個你……你後退作甚?可是覺得愧對為師?”
顧崇嶺用力閉了閉眼:“師尊,是幻境嗎?涼薄之人該是師尊。師尊不應該出現在此地。”
“你以為我是幻境?”男子冷笑兩聲,一把掐住了顧崇嶺的脖頸。
顧崇嶺想也不想就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寶。
男子聲音更厲:“你是要弑師嗎?”
劍與扇相撞。
二人都取出了法器。
“師兄!師兄你醒醒!”
顧崇嶺感覺到有人在搖晃自己。
他睜開眼,對上了師弟的麵容。
師弟冷冷垂目:“你如何敢對師父動手?”他說完,朝著顧崇嶺壓了上來。
顧崇嶺喉中爆出一聲怒喝,本能地將師弟打飛出去。
不知何時刮起了冰涼的風,風灌入他喉中,撕扯著他的喉管與臟腑。顧崇嶺跪地吐了口血:“是我冷酷薄情嗎?可活下來,乃是本能……”
他連忙朝著師弟的方向走去。
祝黛靈聽見怒喝聲趕過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顧崇嶺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水窪,朝著倒在地上的少年走去,而後一頭栽倒,眼見腦袋要磕在漆黑的洞壁上。
祝黛靈遙遙用靈力將他一扯,拉住了。
“顧道友。”祝黛靈三兩步走近,沒想到這麼會兒功夫,顧崇嶺就變得這般狼狽。
顧崇嶺艱難撐起眼皮,看見祝黛靈的第一眼,他道了聲“得罪”,然後飛快地伸手去揭祝黛靈的帷帽。
祝黛靈微一仰頭,但還是沒躲開。
帷帽一角飛揚起來,顧崇嶺借著稀稀落落的光,清晰瞥見了祝黛靈的五官。
他呆了一瞬,而後如釋重負:“不是幻境了。”
祝黛靈蹲身來:“嗯,境魔跑了。”
顧崇嶺輕輕抽著氣:“想必是道君的功勞……我卻還是中了幻境的招。”
一直無聲無息的衍霄,這會兒卻是忍不住插了聲:“並非我的功勞。”
祝黛靈禁不住舔了下唇,哦,這會兒倒是開口了。衍霄道君果真正人君子,明明他的功勞更大,卻不肯貪半點。
但一想到自己裝說要親他,他還裝死……這個正人君子的含量,似是又打了點折扣。
祝黛靈按住念頭,繼續問顧崇嶺:“顧道友的修為也並不低,怎麼會受傷這麼重?”
顧崇嶺一筆帶過:“我來時,便傷得厲害了,隻是不曾顯露。”
他指了指不遠處,“我方才似是將我師弟當做了幻境,傷著了他,你替我帶他走吧。”
祝黛靈頓了頓,輕笑道:“這話說的,難道顧道友不跟我們走嗎?”
顧崇嶺緩緩地搖了搖頭。
而此時衍霄走近,蹲下來,伸手摸索兩下。
祝黛靈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牽住他的手指,最後將之按在了顧崇嶺的腕上。
衍霄隻撫了下他的手腕,便道:“金丹破碎,是活不長久了。前兩日未見端倪,是用了丹藥掩蓋?”
顧崇嶺艱難地點了下頭。
他似是遲疑糾結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話:“道君能否帶我師弟回重霄門,不要讓他回照日台?”
衍霄道:“不妥。”
顧崇嶺目光一黯。
祝黛靈插聲:“聽顧道友話中的意思,是照日台不好?”
顧崇嶺道:“重霄門更好。”
“那卻是你想錯了,隻怕重霄門更不好。”祝黛靈語氣淡淡。
衍霄垂下眼,攥了攥指尖。
顧崇嶺聽見祝黛靈這話也呆了呆,然後才勉強一笑:“也、也是……那,當我不曾說過吧。”
祝黛靈卻好奇得很:“照日台待顧道友十分不好?”
顧崇嶺沉默了下,卻道:“很好。”
那就怪了。
“你們走吧,屆時請道君傳信與照日台,讓人來接我師弟就是。”顧崇嶺終於難掩虛弱地抵住了洞壁。
祝黛靈問:“你準備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裡等死?”
顧崇嶺抬起臉,衝她笑了笑:“我知曉道友是關切我,但我……”
“金丹破碎,死亡的過程會很長很痛嗎?”祝黛靈打斷問。
顧崇嶺沒有回答。
祝黛靈又開了口:“若是如此,長痛不如短痛。死在我手中如何?”
顧崇嶺又一次呆住了:“……啊?”這道友真是關切他嗎?
祝黛靈祭出攝魂刀:“你看,隻消往你脖頸上砍上一刀,你的魂魄便會離體,進入刀身。從此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顧崇嶺:“啊?這,這……”
“不好嗎?這樣你其實還算是活著,隻是失去了人類的軀殼。”祝黛靈循循誘之。
顧崇嶺神色變幻,很快便下了決心,往祝黛靈跟前一伸脖子:“來罷。”
祝黛靈正準備勸他“我手法還行不會很痛”呢,這下話倒咽了回去。
“我來。”衍霄出聲。
祝黛靈一下想起來,他殺史永的時候,還特地叫她扭過頭。
祝黛靈推開了他的手,橫刀在顧崇嶺頸前,問顧崇嶺:“顧道友害怕嗎?”
顧崇嶺:“有些,但你說得對,總比漫長地等待死亡來臨更好。對了,記得將我屍身焚燒乾淨。”
這要求怪異,但祝黛靈點了點頭,同時伸手緩緩將帷帽邊緣卷起來。
她的容貌,再次毫無遮掩地映入顧崇嶺眼中,顧崇嶺怔忡一瞬時,祝黛靈揮出了刀。
祝黛靈輕聲道:“這樣就不會怕了。”
顧崇嶺的屍身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祝黛靈低頭擦了擦刀身,然後抓起了一邊衍霄的手,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問:“道君摸到了什麼?”
衍霄一怔,指尖都繃緊了。他摸到了……她的臉。細膩光滑,帶著些溫熱濕潤的觸感。
常是她來摸他的骨頭。
他卻並未這樣唐突地摸過她的臉。他甚至連她長什麼模樣都並不知道。
祝黛靈接著平靜地道:“是顧道友濺上來的血。”
她說罷,又牽著衍霄的手指給自己擦了擦血。
衍霄幾乎再聽不進旁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心跳如擂鼓般。
祝黛靈還在說話:“你看,就算是血濺到我的臉上來,我也不會有半分動搖畏懼。行走世間,豈有不見血的道理?殺人又何須借道君的手呢?”
衍霄這才艱難從喉中擠出一個字:“嗯。”
祝黛靈這時鬆開了衍霄的手,道:“咱們便依顧道友所言,將他的身軀焚燒了……嗯?”
祝黛靈語帶疑惑。
因為她發現她雖然鬆開了,但衍霄道君卻並未收回手去。
他的手指仍貼在她的臉頰邊,而後大掌一張,幾乎蓋住她整張臉。看上去像是要捂死她一樣?祝黛靈念頭剛動,那隻手便擦過了她的鼻梁、眉毛、額頭、下巴。
骨頭有些硌人。
但他擦得很是執著。
半晌,他問:“乾淨了嗎?”
祝黛靈歪頭:“我臉是乾淨了,但你骨頭臟了。”
衍霄喉頭動了動,沒接上這句話。
祝黛靈也不在意,轉身將倒在一邊的少年拉走,再在顧崇嶺的屍身上點了把火。這樣一看,她的確是像足了反派。
火焰竄起來,炙烤得人身上發熱。
那少年卻還沒醒。
祝黛靈忠人之事,想著等屍身真燒乾淨了再走。
眼下無聊,便將那少年翻了個個兒。
一張青澀稚嫩,但又有幾分眼熟的麵龐就這樣映入了眼中。
還真是照日台後來的大師兄寧泉。
祝黛靈當即拉下了帷帽帽紗。她這個蝴蝶翅膀,不能影響後世太多,還是不被這些熟人看見得好!
火焰燒得劈裡啪啦。
顧崇嶺的身體很快化為了灰燼。
祝黛靈從儲物袋裡取個壇子出來,將裡頭的蜜餞全倒掉,轉而將灰燼全掃了進去。然後才拍了拍自己弄臟的裙擺:“咱們回去吧。”
祝黛靈不僅帶回了顧崇嶺的骨灰,還把那個朝月宗小女修的屍身也帶了回去。
她推測那小女修死前,應當是希望她傳信給朝月宗,她便也辦了。
隨後朝月宗傳信回來,說是分身乏術,請求祝黛靈幫忙送屍首回去。
反倒是照日台忙不迭派了人來。
為首者是個麵容威嚴的中年男子,他一見仍舊昏迷不醒的寧泉,當先做主:“將你們寧師弟帶下去醫治。”
“是。”弟子應聲將人抬走。
等寧泉被抬走了。
那中年男子方才從齒間擠出聲音:“事情怎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崇嶺乃是我最出色的弟子!他怎會身死?”
祝黛靈便將境魔一事說了。
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一掌拍飛了手邊的桌椅:“我要他為我徒兒償命!”
祝黛靈看了他一眼,心道悲慟是真,不似作偽。
中年男子隨即又盯住了祝黛靈,問:“不知我徒兒的屍身在何處?”
祝黛靈拿出骨灰壇遞過去:“就在裡頭了。”
中年男子捧著那隻瓷壇,眼角向下壓去,五官在極度憤怒之下都微微扭曲:“該死!真該死!”
“師父節哀。”一邊的弟子連忙勸著,一把扶住了他。
“多謝……為我徒兒收殮屍骨。”他嘴裡迸出聲音,而後將那瓷壇牢牢抱在懷中,轉身往外走,連雙肩都在顫抖。
是當真悲慟得不能再悲慟了。
待他走後,衍霄才緩緩從內堂走出,中途還不慎將一把椅子撞歪了。
他一手扶正椅子,一邊道:“來的是照日台掌門。”
祝黛靈點了點頭,伸手扶了衍霄一把,笑問:“道君膝蓋撞疼沒有?”
衍霄卻幾乎同時開口,問:“你要去朝月宗嗎?”
祝黛靈答:“不知朝月宗是否會備謝禮。”
言下之意便是,有謝禮她自然會去。
衍霄也答:“不疼。”說完,他緊跟著又道:“朝月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門,遠勝重霄門。想來會備下重禮,感激你送那女修的屍身回去。你……”
衍霄停頓了下,才又道:“你若拜在朝月宗門下,也是極好的。散修修行不易,何況你的體質特殊,更需有大宗門做倚靠。而朝月宗上下,又皆是女修,你在那裡修行,也可安心。”
還真的正兒八經在為她考量。
祝黛靈一抬眸,問:“既道君這樣說,那便是不會隨我走了?”
衍霄微微彆開臉:“嗯,不日我也該回重霄門了。”
祝黛靈心道,她差點以為他對她起了些心思呢。
這樣看來,在幻境中她這師尊多半隻是被她那句話給嚇得僵住了,連反應都不會做了。
祝黛靈笑盈盈道:“好吧。不過我也不會拜入朝月宗。”
“為何?”衍霄又不自覺地攥緊了手。自己的骨頭將自己的硌得生疼。
“哦,因我已有師父了啊。”
衍霄頓住。是,他隻聽她說是散修,卻沒想過其實有的散修也是有師父的。
隻是給散修做師父的,自己定然也是散修,在修真界中著實排不上名號,前路也實在狹窄而已。
雖然這樣說人不好,但衍霄還是開了口:“朝月宗曾有祖師飛升成神,其宗門底蘊深厚,能為你提供的功法、丹藥和庇佑,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這便是在委婉地建議祝黛靈大可換個師父了。
祝黛靈心下失笑。
師尊,您怎麼能換掉自個兒呢?
她托腮,聲音帶上一絲懶調:“道君,我師尊是極好的。便是有再好的去處,我也不會棄他而去。”
衍霄立即道:“是我無禮了。”
祝黛靈笑得愈加熱烈:“哪裡的話?道君也是為我好,我知曉的。”
衍霄聽著她的笑聲,不知何故,心間都無端升起點熱意。
其實二人的目光根本無法相接,畢竟他是瞎子。
但衍霄還是將臉又微微彆過去了一些。
一時屋簷下安靜極了。
衍霄忍不住想說些什麼,他動了動唇道:“照日台竟然沒有準備謝禮。”
祝黛靈點頭:“是啊是啊,好歹我也將顧道友的骨灰帶回來了,還帶回了個寧泉呢。”
衍霄評價道:“照日台著實太失禮了。”
“嗯,還是道君好。我扶著道君走路,道君便為我拿下攝魂刀,免卻後顧之憂。”
“小事。”衍霄輕聲說。
屋簷下又安靜了一會兒。
衍霄的聲音複又響起:“你何時去朝月宗?”
祝黛靈:“哦,不急,等道君何時回重霄門,我便去朝月宗。”
衍霄的聲音些許滯澀:“為何……等我回重霄門?”
祝黛靈懶洋洋道:“因為我又不拜入朝月宗,我對他們沒有所求。是他們求著我送屍首回去。那自然要等我有空再說。”
隻有等他走了,她才算有空嗎?
祝黛靈突地道:“對了,那幾個邪修拿朝月宗的弟子做人牲,為的似乎是要入幻境殺我。”
衍霄當時看不見,也就並不知曉此事。
他眉心一皺,立即問:“怎麼回事?”
不等祝黛靈回答,衍霄腦中就飛快回憶起了當時的對話。
“當時有個邪修似是說了……要交任務?”衍霄聽得並不大真切。
剛瞎的人,大抵是因為看不見人的口型了,總覺得耳力似乎也跟著下降了,周圍的聲音顯得雜亂又模糊,要費些功夫才能從中提煉出有用的信息。
祝黛靈點頭:“不錯,是這樣說的。而我確認我從前沒有見過他們。”
她才剛來,見過的人也就那麼幾個。
衍霄沉默片刻,問:“莫非是震雷城城主?”
祝黛靈也覺得是。
當時她就覺得那城主太能屈能伸了,背後卻未必真的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