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來處置。”衍霄立即道。
祝黛靈想了想:“我自己來吧。”
以你的修為,恐怕處置不了。話到嘴邊,衍霄卻沒有這樣說。他隻道:“震雷城與多個宗門交好,震雷城城主怕我,才甘願退避。你若登門,他恐怕要聯合其他人來欺負你。”
祝黛靈認真道:“可我不願事事借道君的名頭,恐怕會壞了道君的名聲。”
是這樣嗎?當然不是了。若是衍霄道君去處置,她還怎麼洗劫震雷城?
衍霄卻聽得啞了啞。
半晌道:“豈會壞我的名聲?我的名聲本來也沒什麼稀奇的。”
祝黛靈笑道:“誰說的?將來道君的名聲要流傳百年千年的。”
衍霄默然,再不提這話。
祝黛靈隨即同他提議,說先回去看看吳鵲的村子裡那大疫好了沒有。
她爹娘是村子裡的人,雖然眼下還未出生,但她爹娘的祖父祖母正在世啊!可不能出了差錯。
衍霄欣然同意,便又與祝黛靈一同返回了先前遇見的那座山。
吳鵲如往日一般,背著背簍往山洞走,嘴裡喃喃道:“不知仙人還會回來嗎?”
他話剛說完,突然嗅見一股肉香氣。
他連忙快走幾步,遙遙望見洞中有一男一女對坐,還點了篝火,火上正架著一隻鴨子在烤呢。
吳鵲驚喜出聲:“仙姑!”
祝黛靈從洞口跳下來,道:“你怎麼每日裡還來打掃山洞啊?”
吳鵲滿麵興奮:“擔心你們會回來,自然要將山洞灑掃乾淨。這不,便盼回來了!”
他連忙爬進山洞,將背簍一放,便見到了端坐洞中的衍霄。
竟然再不像先前那般好似隨時要死去一樣了。
吳鵲輕輕吸了口氣,眼圈微紅,拜道:“今日再見道君,見到道君形容好了許多,小人心中也無憾了。”
祝黛靈問他:“如何?村中大疫可除?”
吳鵲連連點頭:“已除淨了!”說罷,又對著衍霄好一頓叩首:“道君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可恨凡夫俗子,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隻恨不能為道君塑一尊金身,方償還道君的恩情!”
衍霄淡聲拒絕:“豈有為活人塑像的?”
祝黛靈目光輕動,卻道:“這主意不錯。”
衍霄轉頭朝向她,抿了抿唇角:“在你心中……”
不等衍霄將話說完,祝黛靈便飛快道:“凡間塑像,皆是有大功德的人才能享用的。道君難道還不算有大功德嗎?”
她親眼所見他與魔相鬥的場景,他是真心將生死置之度外的。
的確不負原著中對他的描寫,一切盛名都是他應得的。
吳鵲忙也從旁道:“是呢,是呢。道君若是能隨我到村子裡走一遭,便會看見有多少村民在感念您的恩情。”
話說到這裡,他又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我說錯話了。”
怎麼總是忘記道君看不見?
衍霄口吻平淡:“無事,我就不隨你去了。”說完,衍霄又覺得不妥,於是轉頭問祝黛靈:“你想去嗎?”
“我也不去,知曉無事就好了。”祝黛靈搖頭,對那吳鵲道:“你也回村去吧。”
衍霄跟著“嗯”了聲,道:“回去吧。”
吳鵲本想說,那怎麼行?您本就是救世的仙人,又對我們村子施了大恩,我就應該留在您身邊,給您做個仆從悉心伺候您啊!
但話到嘴邊轉了個圈兒,吳鵲突地覺得哪裡不大對。
是哪裡不對呢。
哦,是他走後,這位衍霄道君跟著這位女仙一塊兒走了……而今又一起回來。這裡不大對!
他鬥膽抬眸,盯著衍霄與祝黛靈多打量了兩眼,最終確定……他們似是催他走。
似是……並不願他留在這裡呢。
吳鵲訕訕摸了摸腦袋,道:“那,那小人先去山上采藥。道君可要在山洞留幾日?道君需要什麼,儘管告知小人,小人每日來送。”
衍霄想說不必,但又生生頓住了聲音,問起祝黛靈:“你需要什麼?”
“什麼都有了。”祝黛靈語調輕鬆,“無須其它。”
衍霄的眼皮顫了顫,怎麼總是說這樣的話呢。
不。
他按住念頭。
並非是她說了令人遐想的話,而是他自己想得多了。
“嗯。”衍霄繃住了神情,對那吳鵲道,“我二人都不需要身外物,你不用再來。”
“好吧,那便拜彆道君與仙姑。”吳鵲滿麵遺憾,不舍地向外退去,才出洞口,他覺得視線有些晃,等揉了揉眼,定睛細看。
他發現有雲在飛!
而且越飛越近!
“道君……道君!”吳鵲摔了個屁股蹲,聲音驚恐,“那是……”
那是什麼?
吳鵲心中的疑惑,轉瞬之間便得到了解答。
那飛來的雲很快在半空中停住,而後有幾個人一躍而下。
吳鵲呼吸一鬆,原來也是人啊!他連忙大喊道:“道君!是與您一樣的,一樣的仙人來了!”
來人斜睨他一眼,沒想到這裡會有個咋咋呼呼的凡人。
他們直接越過吳鵲,三兩步走到洞口,並沒有擅自進去,躬身拜道:“師叔,師叔可是在洞中?”
“隨安平。”
“翟祿。”
“馮飛鷹前來拜見師叔。”
接連響起了三道聲音。
祝黛靈:。
謔,全是熟人。
正如吳先生當時描述的那樣,重霄門來了人接衍霄道君。
這段曆史發展不能變,所以她都做好了準備,和衍霄道君在這裡多等幾日。卻沒想到重霄門人這麼快就找過來了。
她不由轉頭看向了衍霄。
如今帷帽已經摘取下來,衍霄的模樣清晰映入她眼中。他嘴角微微繃緊,似是……不快?
“師叔?”洞外,馮飛鷹急不可耐地向前邁了一步。
隨即是隨安平的聲音響起:“師叔,我知您為難。但是,您的師尊他……快要不行了。”
衍霄驀地站起了身,五官繃得更緊,以致那猙獰的麵容都顯得可怖兩分。
“請師叔隨我們回門內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麵。”隨安平說著,“砰砰”兩聲落入了祝黛靈耳中,似是跪地磕了兩個頭。
祝黛靈暗暗心道,她師尊心中真是極藏得住事的一個人。不論是在百年後,還是在此時,都從不與她提起自己的事。
以致她現在其實都分不清衍霄道君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願意跟著他們回去嗎?
究竟為何後來他會變成那樣漠然厭世的姿態?
這時候她師尊還曉得害羞,雖然渾身是傷,皮肉不全,但情緒仍是鮮活的呢。
祝黛靈想不通其中關竅,也知道要從她師尊口中撬出事情來龍去脈困難得很。
她便乾脆也起身,握住了衍霄的手,踮腳湊近他耳邊,低聲道:“道君要回去了,我還有些話未與道君說,說完再走,好麼?”
衍霄身形微微一顫,啞聲道:“好。”
洞外的人以為衍霄是在與他們說話,當即喜聲道:“師叔肯與我們回去?那請師叔與我們一見!”
衍霄提了些音量:“等著。”
“是!”洞外的聲音恭敬無比。
祝黛靈當即拉著衍霄的手,將他往洞的更深處走去。
衍霄路仍然走得不大穩,但他就這樣跟著祝黛靈一步又一步,沒有半刻遲疑。
“就到這裡吧。”祝黛靈將他整隻手臂一抱,將他的腳步也按停了。
而後祝黛靈重新湊近他耳邊。
……她要說什麼?
衍霄的心微微提起。
祝黛靈溫熱的氣息混著點淡香,縈繞在衍霄身旁。
她問:“道君,你能告訴我魔神叫什麼嗎?”
衍霄:“……?”
“道君?”
“那日,你對境魔說,你用的祭天禮製,乃是魔神教給你的?”
“我騙他呢,我從雜書中看來的。我哪裡見過魔神?”
“其實我也並不知曉魔神是誰。”衍霄壓下心頭微微煩亂的心緒,認真答道,“與我交手過的妖魔眾多,並非是個個上來都要報名字的。”
祝黛靈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因為毆打過的太多,所以分不清誰是誰?
“但魔神該是其中最厲害的那個吧?道君還記得他是什麼模樣嗎?像這樣的妖魔,該如何對付?”祝黛靈不甘心地追問。
“是有兩三個尤為厲害的。”
衍霄一一描述清楚。
洞外。
馮飛鷹等得實在不耐,乾脆將一邊的吳鵲揪住,道:“你且進去再向我們師叔通報兩聲,請他出來。”
吳鵲知道怎麼回事,他道:“不成,道君定是在與仙姑說話呢,怎能前去攪擾?”
馮飛鷹傻了眼:“仙姑?何來仙姑?”
吳鵲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便搖搖頭保持了沉默。
隨安平遲疑片刻,道:“前日似聽見了些風言風語。”
馮飛鷹忙問:“什麼?”
“是兩儀宗的人,說……說師叔有個道侶,還問我們,不知是哪個宗門的女修。當時都以為他們說胡話,便不曾理會。”
馮飛鷹倒吸了一口氣:“師叔竟然,竟然也尋了道侶?”
隨安平心下也覺得迷霧重重,但還是耐心道:“那便繼續等吧,何必攪擾師叔。”
洞內。
衍霄說了半晌,也不覺口乾舌燥,還好脾氣地追問:“可還有彆的話要問我?”
“沒彆的了。”
衍霄反過來抓了下她的手,低低應了聲:“好。”
既然話說完了,也該出去了。
祝黛靈步子剛一動。
“等等。”
祝黛靈想起來,吳先生當時說,有人來接衍霄道君的時候,衍霄道君身上燃起了大火,燒了很久。最終他從火裡走出來,才在原地留下了那截玉骨。
那截玉骨被吳鵲帶回村中,才又保佑了村子從此不受妖邪侵害。
這很重要!
這關係到她將來能不能平安降生。
可眼下為何沒了那勞什子大火?
祝黛靈有些頭疼,不知該不該主動去維持原本的曆史發展。
而此時衍霄微微側著頭,作傾聽狀問:“等什麼?”
祝黛靈本能地更用力攥住他的手。
二人雙手交握,好似十指緊扣一般。
衍霄的呼吸重了重,但在黑暗之中並不明顯。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祝黛靈起了個頭。
衍霄的呼吸更重了些:“你說便是。”
祝黛靈摩挲著他的掌側,姿態親昵,似是不舍,她問:“道君能給我一截你的骨頭嗎?”
衍霄的呼吸頓住。
片刻過後,他恢複了自然的呼吸,道:“好。”
這樣痛快?
祝黛靈還以為要花些功夫呢。
是她師尊著實太心軟了嗎?十足大好人,一要就給?
祝黛靈想了想,道:“道君,日後若有彆人也這樣問你索要……”
衍霄的呼吸又微微亂了亂,他道:“我不會給。”
真的假的?祝黛靈持懷疑態度。
師尊你看起來就十分好哄且好騙的樣子啊!
雖然眼下她也是在哄騙老實人,但祝黛靈半點也不臉紅,並且為了守護住她師尊的骨頭,她故意低聲道:“我不信。”
衍霄用力一抿唇:“……那我發誓?”
你看吧,這多好騙!
祝黛靈俯在他耳邊輕聲道:“那怎麼好勞動道君發誓?”
衍霄突然抬起另一隻手捧住了她的下巴。
祝黛靈:嗯?
隻聽他語氣鄭重道:“今日在此起心誓,絕不會將我的骨頭給第二個人。”
他說罷,才嘴角一翹,這麼多天裡,終於露出點笑容來:“也沒有旁人會喜歡我的骨頭啊。”
祝黛靈便也笑得更真切:“誰說的?道君的骨頭像玉一般,好看得緊。”
衍霄卻沒接這句話,隻道:“出去吧。”
祝黛靈應了聲:“嗯。”
兩人便又在漆黑的洞中磕磕絆絆緩步向前。
最終來到洞口處。
祝黛靈隻覺得掌心突地一燙,她本能地抓緊,再低頭去看。衍霄將一截骨頭塞到了她掌中。
這裡已經接近洞口,洞外的光落進來,祝黛靈可見骨頭上還泛著淡淡粉色。
“再見。”祝黛靈用極輕的聲音道。
衍霄將那兩個字自舌尖一滾,也道:“再見。”來日再見。
可他卻並未急著出洞,而是用極輕的聲音,突兀地問了句:“解因是誰?”
“什麼?”祝黛靈怔了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而衍霄已經覺得自己這話問得有些唐突了。
祝黛靈回神,而後才想起來,是那天史永問他們姓名,她代他師尊答話,便借了小瞎子的名字來用。
“你問解因是誰?”她笑,“是有這麼個人,嗯,是個小瞎子。”
“你是因為他,方才對我……”
祝黛靈截聲道:“不是啊。”是因為師尊你,我才多看了那小瞎子兩眼。
衍霄沒有再問,他終於跳出了山洞,衣袍被風吹得翻飛不停,露出底下猙獰遍是傷的身軀。
馮飛鷹等人不由露出極度驚愕的神情。
似是也第一回見到衍霄這般模樣。
衍霄平穩落地,往前走了兩步。
隨安平立即上前扶住他:“師叔病得更厲害了?”
衍霄也沒什麼好遮掩的,大方道:“瞎了,看不見路。”
隨安平心頭一驚,臉色發青,連聲音都顫抖了:“怎會、怎會如此?可有法子補救?”
“沒有。”
“師叔……”隨安平喉頭一哽,語氣裡的不可置信與悲戚不似作偽。
那又怎會變成後來的德性?
祝黛靈將他們的聲音都收入耳中,暗自皺眉。
電光石火間,祝黛靈將隨安平此刻的情態與那照日台掌門的情態聯係了起來。
都是真摯無比的悲與怒。
若她有一日死在外頭,她相信隨安平也一樣會悲痛難當。因為他飛升的金手指沒有了!他如何不痛呢?
由己思彼。
他們會不會也是一樣的情況?
照日台也好,重霄門也罷,他們的眼淚都是真的。
隻不過哭的是他們自己!
祝黛靈突然有些想將她那單純好騙的師尊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