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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離開沒多久,他們再次回到象牙色的客廳。隻不過這次誰都沒有東張西望的興致了。

秘境森林分彆時簌簌化形後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才過了大半年,怎麼會年長了十歲?

直脾氣的季越彭按捺不住性子:“隨隨便便找個小孩兒來冒充簌簌,就覺得我們能買賬?”

當初把簌簌送走的決定是許遊做的,整個過程也掌握在季淳和季霖澤這些長輩手裡,他就沒什麼參與權。出去玩兒還特意買了小龍崽喜歡的甜點,開心心回到家,發現簌簌已經被帶走交換人質了。

他不會怪許遊,畢竟季辭才是這個家的中心。說來對簌簌殘忍,事實的確如此,就算讓他、不管讓誰來二選一,都會選保季辭。

但這並不影響他恨埃隆恨得咬牙切齒。他出生起就住在古堡了,幾個世紀相安無事,直到三年前被埃隆一把火連同所有溫馨回憶燒得乾乾淨淨。後來昏迷的許遊,現在虛弱的季辭,被綁架的簌簌……一切的一切,罪魁禍首都是眼前的男人。

季家三少爺本就是嬌縱的性子,新仇舊恨堆在心頭,火大得很,直接指著鼻子罵。

埃隆眯著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沒說什麼,倒是坐在他腿上的少年涼涼開口:“我一歲那年,你把麵粉當成奶粉衝給我喝,明明發現了,也沒有改回去。”

季越彭噎住了,肩膀一縮。這事兒他的確乾過,不僅簌簌,小時候的崽崽也一樣。而且怕被大哥責罰,將錯就錯,反正麵糊糊也不是不能吃……

他轉念一想,不對,會犯這種錯的自己絕不是獨一份,萬一這臭小子隨口一說拚概率呢:“這種事兒隨隨便便就能栽贓吧,你還能舉出彆的例子來?”

少年彎了彎嘴角,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輕描淡寫講了個娛樂圈的八卦。

季越彭徹底掛不住了,因為這件事真的隻有簌簌知道。當年他帶著剛剛化人形的小龍崽出去玩,仗著小東西聽不懂也說不好人類的語言,大搖大擺帶他探究人類秘辛。

除了當事人和他們兩個,再沒人知曉。

換言之,眼前這個冷漠的少年,真的是他們家半年前被帶走的那個小孩子,如假包換。季越彭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目光一片灰敗:“是他……真的是簌簌。”

*

許遊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他比季越彭更早一步確認了少年的身份,哪怕簌簌不是他的親生孩子,虯的印隨行為有種特殊的標記,能讓連接的雙方都感知到聯係。雖然季辭才是那個被虯承認的家長,但他同季辭交融太多,也被「感染」了。

理性上告知這個孩子就是被他親手送進狼窩裡的簌簌,但感情上,怎麼都無法相信。

少年依舊倚在埃隆懷裡,很難不去猜測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埃隆的手上有一道疤,少年的衣衫下擺被他掀開,光滑的皮膚和猙獰的傷疤對比得十分紮眼。

許遊看著眼前的場景如鯁在喉。若真是簌簌,他怎麼也不能允許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埃隆這樣的人攪在一塊———儘管外表十幾歲,實際簌簌誕生於世上才三年。

他當年第一次見自己的小男朋友時,後者也是三歲,不過他堂堂正正,隻把季辭當做需要保護的幼崽,從來也沒起過彆的心思。

簌簌和埃隆的關係,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話又說回來,許遊實在做不到把簌簌和眼前人聯係在一塊兒。如霜似雪的少年和記憶中軟乎乎調皮的幼龍,哪裡有半點關係?

就像……就像是個陌生人。

許遊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伊迪絲說,「你們不會想見到他」。

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埃隆好整以暇:“怎麼了呀,父子相見,不該是更熱情些嗎?我還以為你們會抱頭痛哭呢。”

許遊皺了皺眉,埃隆諷刺自己就算了,看起來簌簌是他的……那種關係,為什麼也舍得講這樣的話傷人?

然而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好像講的根本不是自己。

許遊忖度著開口:“埃隆,你用什麼方法給他洗腦了?”

“洗腦?”埃隆嗤笑,“若收服人心得用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那我也沒必要這樣努力了。”

“哈,你又有什麼手段不是下三濫的?”

“許老板,你口舌厲害,我不跟你繞圈子。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已經是我赫定家的人了,不會跟你走的。死了這條心吧,嗯?”

許遊越過他,看向少年青玉色的眸子,試圖從這裡找出一點熟悉的、屬於「簌簌」的影子:“你知道,他要你是做什麼嗎?”

少年大概是經受了「想不被他人蠱惑就不要主動接茬」之類的訓練,沒有回答。

“挑撥離間啊?”埃隆笑,“這招可行不通。畢竟我要做什麼,早就誠實地告訴他了,他都明白,也都答應。不會像有的人啊,連瞞帶哄騙的,送到彆人手裡去,搞得好像還會再來接回家。”

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同時存在於許遊和簌簌身上的傷口。許遊一直不願去麵對、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就是把無辜的幼龍親手送入虎口的人,正是自己。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溫度,既沒有哀怨,也沒有憎惡,好像在看一個沒有任何交際的陌路人,好像剛才埃隆輕描淡寫的經過與他無關。

許遊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現在橫亙在麵前的大山,並非如何從野心勃勃且實力大增的埃隆那裡奪回簌簌,而是如何讓已對季家傷透了心徹底失望的簌簌,原諒他、他們的過錯。

*

許遊整理了下心情,讓自己看起來誠懇些:“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那我可沒有決定權。我啊,從來不越過他人的意誌做選擇。”埃隆像是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要求,話裡有話地譏諷,仰起頭看著坐在懷裡的人,還挺溫柔,“你想嗎?”

少年沒看許遊,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麼,半晌點了點頭。

埃隆卻撇撇嘴,雙手抱住他的腰:“可我不想你去呀,怎麼辦?我不想你跟他單獨接觸,怎麼辦?萬一你聽信了他的誘哄想跟他走,要離開我了,怎麼辦?”

一串「怎麼辦」排比句似的砸下來,仿佛撒嬌的語氣聽得許遊和季越彭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哪兒哪兒都文質彬彬的赫定新任家主,居然在家裡還有這麼副麵孔。

要是外人,早就好奇他和這個小少年到底什麼關係了。在座的各位無言以對轉過頭,隻有許遊皺著臉想,我是他爸,不要講那麼奇怪……

簌簌倒是習以為常,不在意彆人的目光,低著頭,眼神柔軟清澈:“我會聽你的話。”

“什麼都聽?包括……”後麵聲音弱下去。

少年眨了眨眼,點點頭。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埃隆滿意地鬆開手,“你帶他到外麵去吧。”他捏了捏他的鼻子,“給你十分鐘。”

少年沒有丁點羞赧之意,轉身就走,也不管許遊有沒有跟上來。後者無奈地瞅瞅季越彭,得到一個沉重眼神的回應,跟了上去。

許遊其實沒想好要跟他說什麼,不過走出雕龍畫鳳的大門後,總算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就在此時,那個之前被許遊暗暗詬病過的純金打造的大門處傳來躁動,幾個保安跟想要進來的車起了衝突,聽起來挺嚴重,好像快要打起來了。

許遊問:“不是你家的車?”

男孩搖搖頭,秀氣的眉毛皺起來。

怎麼覺得……

少年走過去,示意保鏢放行。儘管外邊兒的人還不知曉簌簌的存在,但現在的赫定莊園裡,人人都知,他就是埃隆名正言順寵著的小少主。他說話,下人不敢不聽。

原本應當是標誌著沉穩的賓利帶著煞氣開了進來,疾馳到他們麵前,就算金錢堆起來的座駕,刹車聲一樣難聽。

剛才車開得太快,沒看清楚車牌,但當它穩穩在自己麵前停下來,不好的預感像警鈴一樣瘋狂響了起來。

後排車窗降下,父子倆同時抬起頭,看清來人後,被釘在原地。

*

“寶、寶貝兒,你怎麼在這?”

許遊吃驚得舌頭都打結了,他早就拜托季淳今天把季辭支走,就是不想讓後者麵對這一切。跟埃隆的掰手腕需要慢慢來,人類的軟弱和感情用事,不適合摻和進巨龍的冷酷鬥爭中。

現在糾結到底誰說漏嘴已經沒必要了,反正百依百順的加西亞從來拗不過小少爺,儘職儘責直接送了過來。

加西亞打開後備箱,拿出輪椅,愣了半天的許遊終於回過神,趕緊打開車門把季辭抱下來。

他最近情況有點兒反複,有時身體差不多恢複到健康的水平,有時候連站都站不起來。從季淳的畫廊到這裡很遠,坐這麼久的車對於病人來說是個考驗,加西亞想得周全,車上總備著輪椅。

季辭看向許遊的眼眸裡好像有淚,許遊心裡發慌:“寶寶,你聽我解釋……”

季辭搖搖頭,讓他推自己過去。

許遊暗自歎氣,這時候隻能聽小少爺的,於是順從地把哄季辭的重任甩給了兒子。

少年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垂下目光望著季辭的腿,張了張嘴,下意識發出音節:“Ma……”

熟悉的稱呼猛然刹住車,他冷冷地抬眼看許遊:“是他乾的?”

許遊聽出了這個「他」指的是埃隆,簡單地複述了一遍事情經過:“你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帶你見到小辭,他在玫瑰花裡昏迷不醒嗎,就是被埃隆下了毒。現在,還是後遺症。”

對於外世界的他們來說,這場變故已經發生了大半年,季辭也慢慢從極端的虛弱走向康複;但對於剛離開秘境森林的簌簌而言,也就是幾天前才發生的事情,季辭被玫瑰的花蕊包裹並昏睡著的時候,他還是個跪在旁邊守護的小孩子。

儘管那時對周遭的變故無知無覺,然而並不妨礙他記得一清二楚。

季辭和埃隆是他短暫生命中唯二完全交付信任的兩個人。前者將他拱手讓人,後者呢?明明答應了———

季辭擺脫許遊的束縛,轉動著輪椅緩緩靠近,抬起頭望著生疏的麵孔,聲音有些克製不住的發抖,好像找回丟失已久的珍寶:“你是……簌簌嗎?”

少年長久冰封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紋,單薄的身體風中樹葉般顫栗,緊緊捏住拳頭:“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我———我不是你的簌簌!”

第97章 誰最難忘5

◎轉世或輪回總會歸來◎

三年前, 在秘境森林的邊緣,還是大學生的季辭與死裡逃生的兩個好友躺在草坪上,看著因為聽見自己議論開心得左搖右擺、發出沙沙聲響的玉色龍蛋, 隨口定下了「簌簌」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伴隨著龍蛋孵化,伴隨著他從一頭不會飛的小龍崽, 到兩三歲奶聲奶氣的幼兒, 再到大半年前重新進入秘境森林前那個調皮活潑的男孩,他在這個世界上,一直以「簌簌」的身份存在。

三年後的今天,挺拔的少年情緒失溫地控告———不要叫我那個名字, 我不是你的簌簌。

季辭甚至忘了該怎樣反應,耳畔嗡鳴,那道苦痛的控訴化為利箭, 刺穿了他的大腦。胃部揪痛,他疼得彎下了腰。

“小辭!!”

許遊趕緊蹲下來看他的情況,人類臉頰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淌下來, 不知是因痛楚還是焦慮。

那邊的少年吼完這句話後大口大口地喘氣,瞪著他們, 再無下文, 好像一句話耗乾了全部力氣。

他隻有三歲, 儘管外表臨界人類的成年之線, 儘管命途多舛成了赫定家的小少主, 可他在靈魂深處依舊稚嫩, 數月前還是繞膝承歡的幼子,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爸爸媽媽能回家看看他、一起吃晚餐。

拿他去交換季辭的決定是許遊做的, 事實上也隻是計劃中的前半部分, 後半部分,總要把他接回家。

可在年幼的簌簌眼裡,就是爸爸媽媽不要他了,直白且殘酷;季辭是更親近、更信賴的那一個,如今怨懟也就更多地轉嫁到了他身上。

雛鳥情節像臍帶一樣被生生截斷,枕邊故事承諾過要保護他的人,親手將他送入敵營狼窩。幼龍承受的恐懼和無助,又有誰能體會。

*

加西亞蹙著眉,用中醫的方法握住季辭的手腕探查他的脈象,許遊摁著季辭的後腦勺護在懷裡,先前對男孩的愧疚隨著季辭愈發慘白的臉色而消退,憤怒席卷而來:“你知道他有多擔心你嗎?!”

男孩眼圈登時紅了,像個———不,就是個犯了錯的小孩,惶恐卻倔強地不肯低頭。

過了一會兒,季辭緩過來些,閉了閉眼調整呼吸,心痛地望著眼前全然陌生的少年人:“你現在的名字?”

男孩狠狠地擦了下眼睛:“你沒資格知道。”

他皮膚太白,紅紅的眼眶顯得格外委屈。

有誰的嗓音悠然加進來。

“誰欺負我們家的耶利米啦?”

季家這邊幾人麵麵相覷,耶利米?是在喊……簌簌?

在場的人都轉過頭,看見埃隆插著口袋站在他們身後,麵帶笑意,柔情百轉:“我的小耶利米,my little sweet prophet,到這兒來。”

少年躊躇片刻,向他走過去,順從地被龍摟進懷裡。

許遊已經見識過他們的親密,但季辭是第一次見到,瞪大了眼睛。

埃隆替少年抹了抹眼淚,捏住他的下巴:“他不再是你們季家的小簌簌了。他現在的名字叫耶利米·赫定。”他的嗓音裡摻著些詭譎又崇拜的詠歎,“這個名字怎麼樣?他是我的先知,是上帝給予的至高提升,是我所向披靡的矛。”

他像吸血鬼一樣貪婪地嗅了嗅少年的後頸,好像那雪白的皮膚下麵不是肌理與骨骼,而是什麼醉人的毒和欲。

簌簌———現在該叫耶利米了———沒有半點抗拒,就那麼乖乖巧巧任他嗅弄,垂著眼睛,像個安靜的瓷娃娃。

好似剛才那個對他們橫眉冷對的,才是假象。

季辭目睹著這一切,恍惚地發現,簌簌真的不再是他們家的孩子,徹頭徹尾成了彆人的。這一認知讓他的心臟被無形的手惡狠狠地攥住。

本身趕車過來就很疲憊,此刻種種情緒交織施壓,先前的力氣支撐到了極限,季辭眼前一花,意識沉入水底。

*

環洲路184號。

距離第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七年了,但伯恩每次看到那個過於逼真的蛇型麵具,心裡還是怵得慌。

女人的身姿依舊曼妙,明明隻是個普通人類,七年的歲月卻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即便戴著麵具,也能感覺其下隱隱的笑意。她見到自己總是這副輕佻模樣,好像什麼都不放在眼裡,搞得伯恩一陣心煩意亂。

好在今天他帶著正事來,沒空跟她掰扯,單刀直入:“你家主人呢?”

“包間裡。”女人倚著門框,沒有讓開的意思,反而往他身後瞅,“怎麼沒開上次那輛啊,還挺好看的。”

兩三年了,他哪兒記得上次開的是什麼車:“這不是我家的。”

“嗯?”

伯恩翻了個白眼,知道她不滿足好奇心是不會輕易放行的,隻要折回去,打開後排車門,態度恭敬:“您要找的人就在裡麵。”

女人有些好奇,伯恩這個人沒多少禮貌的概念,對她家的主人沒有,對自家的許少爺嘮嘮叨叨,卻對今日的來人如此尊敬,她伸長脖子去看,在看清來人麵貌後不自覺站直了,下意識理了理先前故意卷起的裙邊。

——是元老!

當初許遊是誰派來的,跟在主人身邊的她自然有數。然而跟主人溝通的一直是許遊,後來忙起來,甚至是伯恩來代勞。

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位大佛也紆尊降貴,找到她這兒小破廟來。

“先生。”龍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在去掉姓氏、單獨稱呼「先生」時,都是特指同一個人。身為人類的她也要遵循規律。她從沒跟元老打過交道,摸不清是什麼樣兒的人,謹慎地頷首措辭,“您居然親自到訪。”

元老看起來很年輕,三十出頭,清俊儒雅,哪裡能想到已經一千多歲的遠古生物。人形的皮相總是能挑好看的,季淳和氣地衝她眨眨眼:“你是人類嗎?”

女人愣了愣,沒料到拋過來的竟是這麼個問題,下意識回答:“是。”

季淳笑微微的,溫聲道:“我家的孩子,也是人類。”

女人知道他說的是季家盛名在外的小少爺季辭,或許是元老比想象中好相處得多,她不自覺放鬆下來,抿嘴一笑:“所以您和我的主人都在儘力避免兩個種族的衝突。請吧,季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時了。”

*

這是家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私房菜館,無須達官顯貴、社交名流,隻要預約得上,都能來嘗一嘗。坐在前廳品味佳肴的人類哪裡能想到,穿過廚房的密道連同著的包廂,坐著一念之差就能把他們所有人當成盤中餐的另一種族。

季淳和伯恩在那裡見到了女人口中的主人。

不止女人,進入密道開始,所有把守保鏢、來去的下人都戴著蛇形的麵具,有細微的形狀和顏色區彆。躺在獸皮沙發上的男人左擁右抱兩個曼妙女郎,也都戴著麵具,唯獨他沒有,但半張臉都被蛇形紋身覆蓋,很是駭人。

仔細看就能看出來,厚厚的刺青是為了掩蓋其下縱橫的傷疤。

也不知哪一種麵目示人更可怖些。

見女人領著貴客進門,他拍了拍懷中的美人:“辛苦你了,甜心。帶她們下去吧。”

“是。”

男人坐正身體,衣領大敞,露出的皮膚上留著各種痕跡。他並不忌諱被看見,撣了撣煙灰,痞笑道:“小淳叔叔,好久不見了。”

房間光源很弱,唯獨那雙龍瞳在昏暗中亮得紮眼,和他從小臂一直延伸覆蓋到手背的鱗片顏色一致,是代表純血的鉑金色!

這位,便是三世紀前,兩大貴族家爆發衝突、兩敗俱傷後,「下落不明」幾百年的斯科特的獨子,赫定家第一順位繼承人———盧修斯·赫定。

「小淳叔叔」這個稱呼還在伯恩的聽覺裡隆隆作響。他也聽許遊說過大小姐伊迪絲對季淳的怪稱呼,心想,怎麼身為敵對的赫定家的人對季先生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依戀。

他本來在家待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召喚來給元老開車,隻因季淳的專屬司機加西亞,護送他家少爺那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小男朋友去了。

伯恩這些年也算是跟著少爺和季家混熟了關係,還算了解,季先生喜歡清淨,不喜歡混亂和煙味。但後者在這個連伯恩都覺得嗆的屋子裡並未表現出偏好,連眉都沒皺一下,口吻淡然:“的確。從……那次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了吧。”

盧修斯伸了個懶腰,隨性得好像不是在會見殺父仇人的弟弟,而是隨便哪個串門的好鄰居:“彆杵在門口了,進來坐吧,叔叔。”

*

“真的不要看醫生嗎?”

季越彭都已經上了車,還是不放心,又下來,繞到許遊這邊,趴在車窗旁:“要不還是先去看看吧?”

許遊正探身給副駕駛的季辭係安全帶,後者臉色仍不好看,但精神還行,反過來安慰:“沒事的,哥哥,我去散散心就回家。”

季越彭的目光越過他,抬抬下巴,以大舅哥的身份問許遊:“我能放心你吧?”

這是遷怒到自己這兒來了。許遊知道這個問題不僅季越彭在等,那邊車裡聽力極好的加西亞也是同樣,不能糊弄,於是他牽起季辭的手,在人類的手背上紳士地印下一個輕吻,以實際行動代替回答:“你還不相信我?”

季越彭對於這種秀恩愛行為很想翻白眼,又不好在季辭麵前這麼做,隻能撇撇嘴:“雖然我也很想不相信,可誰讓他選了你呢。”

他抱怨得情真意切,總算讓季辭笑出來。見到弟弟的笑,季越彭終於放心,回到加西亞車上。兩輛車一前一後離開赫定莊園,後視鏡裡伊迪絲的身影愈發渺小。

幾小時前驅車趕來這裡,和現在的心情一天一地。之前有多想見到簌簌,現在見了耶利米,就有多後悔。

要是早知道孩子會變成這樣,他就……

他就什麼呢。

他能不來要回簌簌嗎,還是能不用簌簌交換季辭?

人人都想抹掉過去半年發生的所有事情,將一切倒帶重來。可即便是站在食物鏈頂峰上的巨龍,也沒有此般通天本領。

許遊的散心方法,就是把車停在森林入口,恢複龍身,載著季辭向森林最高的樹上飛去。

*

天色暗了下來,月亮跟著他們一起升空。

季辭身體恢複了一些,可以穩穩地「乘坐」巨龍。他從來不畏懼高空,龍的脊背是他成長了二十來年的地方,和許遊的懷抱一樣,最叫他安心。

三年前,森林中央是季家的古堡所在地,周圍除掉不少樹,栽開草坪,供孩子們嬉鬨。一場大火燒光所有,如今春風吹又生,死去的親人不會再回來,但總有生命繼續生長。

從高空俯瞰,幾乎認不出當年大火的地點。好在那棵高達兩百米的粗壯古木鶴立雞群,足夠顯眼,許遊載著他停在了樹乾上。

他們至今叫不出這棵樹的品種,過於特殊,僅此一株。獨木能成林,樹蔭隱天蔽日,絕對是獨霸一方,就連伸出去的樹枝都能盛下一頭巨龍,看起來很像秘境森林的通天豌豆藤;季辭進去過兩次,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好的記憶。即便美麗,也再也不想去了。

許遊回到人形,扶著季辭:“腿怎麼樣?”

“還好。”

還好就是不太好。許遊把輕巧的人類打橫抱起,找了一處不招風、也平坦的地方坐下來,岔開腿讓季辭坐在懷中。

雖然外麵是要開冷氣的夏天,但森林裡的氣溫原本就要低不少,更彆提這兒是高空。龍的體溫比人要低,並不能幫助取暖,隻能緊緊摟著他,下巴磕在季辭的頸窩。

季辭清空大腦,試圖忘記在赫定莊園發生的一切,埃隆,耶利米……努力去享受和許遊獨處的寧靜時刻。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靜靜眺望著夜色裡陷入沉默的森林。

這兒是製高點,從這裡看得見森林的全貌,包括偶爾經過的飛鳥,遠處燈光模糊的城市,包括隱約可見的、季家新的城堡,和後方一團深色迷霧的秘境森林。

銀白的清輝紗一樣攏下來,他們幕天席地,躺在月色下。

季辭雙手攥著他的前襟,問題來得突兀,聲音顫抖:“要是有一天……要是我死了,怎麼辦?”

許遊一怔:“怎麼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季辭執拗地問:“你回答我。”

人類的壽命隻有幾十一百年,而龍有幾千歲。他遲早有一天要先離開。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是近在咫尺的將來。

許遊察覺出他的不安,撫平他眉間的峰巒,語氣輕柔,像在哄一個很小的孩子———他也的確精於此道:“我會去找你。”

“找我?”

“輪回轉世,你總是會回來的。”

“輪回?”

“怎麼,隻允許人信這個,龍不行?”

“不是。”

“那你信這個嗎?前世今生?”

季辭張了張嘴,沒想到許遊竟然會先提起這個———在如此拙劣的此時此刻。他在這具身體裡過了太久,都快忘了,靈魂曾經趟過兩世歸處,沉溺於眼前這個人的前世,又耽擱於此生。

他忽然生出一股衝動,想要坦白一切,但還是忍了忍,挑了個模棱兩可的切入點:“我以前跟你說過吧,我從上輩子就喜歡你了。”

“嗯?”

“如果,如果這次所有人都得償所願…………”他在許遊的眼中望見自己的倒影,聲音靜悄悄的,“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好。”

月光初雪一樣輕飄飄地落下來。

第98章 幕間(五)

◎給你一個全新的人生◎

幼兒的哭鬨聲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殺傷力最強的武器。

距離姓許的離開過了至少仨小時了, 男孩仍在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本白皙的小臉憋得通紅,從剛開始感情充沛的嚎啕, 到現在體力耗儘後的抽泣,音量有大有小, 但沒停過。

埃隆躺在相隔十來米的樹枝上, 雙手枕在腦後嚼著草葉,毫無形象地晃悠著腿,哪還有半點人前領袖的精英模樣。

他閉著眼聽著微弱的小溪流時斷時續。最初被噪音煩不勝煩,現在居然有點兒催眠———聽困了。

時間不算緊迫, 可也不想浪費在這兒。他打了個長長的嗬欠,吐掉已經咀嚼得沒味兒了的葉子,起身, 半蹲,有節奏地前後甩甩手臂,象征性地目測了下距離,一個立定跳遠輕輕鬆鬆跨越過十幾米的距離, 跳到小孩兒在的那根樹枝上。

男孩被從天而降的人嚇了一跳,一時間忘記了哭泣, 眨巴著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 每眨一次都會掉下一滴淚。

埃隆蹲在他麵前, 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眼角, 那些淚珠看起來晶瑩圓潤, 寶石似的, 在指腹觸碰到的瞬間化成溫熱的液體。

好久沒見過小孩哭了。他想。

啊, 突然好想吃小孩。

小家夥的眼神從驚訝驟然轉為驚恐, 哆嗦著往後退, 埃隆才意識到自己把後一個想法順嘴說出來了。

成年龍煩躁地搓了搓臉頰,他還要把這東西抓回去做研究了,可不能現在就嚇死。

他和幼崽打交道的經驗有限,無論種族。想來想去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叫季簌簌?”

剛說完要吃小孩,現在又問名字,怎麼看都不是個好人。男孩沒吱聲。

埃隆保證:“我不吃你。”又在心裡補充:暫時不。

男孩扁扁嘴:“我簌簌……不季……”

他本來還沒學會說話呢,危機之下忽然爆發語言學習能力,講得顛三倒四。還好埃隆猜了個囫圇。

那就是沒有加上季家的姓。和剛被收養就取名為季辭的小少爺不同,眼前的男孩兒,季家究竟是存著怎樣的心思收留,一時搞不清楚。

原監護人們情比金堅,走得決絕,虯雖年幼,但直覺比成人更敏銳。那點搖搖欲墜的雛鳥情節此刻如風中殘燭,隻要再稍稍施加一點力———

成年人寬厚的手掌輕柔地捉住小孩子細細的手腕,把自己放到差不多的視線海拔,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沉痛又認真。

“我很抱歉,他們不要你了。”

孩子低著頭,看見自己的小手被翻轉、包裹進算不上溫暖的掌心。

“小甜心,願不願意跟我走?”

*

大灰狼就這麼把小紅帽拐回了家。

也算不上家,埃隆現在不能出去,秘境森林是他最好的保護罩。他征用,或者說是強行霸占了阿爾瑟族民的樹屋,修煉自己也培養小孩兒。

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這段日子,隻剩美好。

森林的時間法則很神奇,不僅跟外界換算頻率不同,就是僅在林中度日,也有長有短。男孩進森林時差不多七八歲,滿打滿算他們待了不到半個月,簡直一天一個模樣,拔節抽長,很快擺脫了羸弱和稚氣。

虯雖然孵化出來隻有三年,但在這三年前,從阿爾瑟那裡得知,龍蛋已經在豌豆藤的根莖裡存放了很多年。這麼看,說他十幾歲也不為過。

埃隆不喜歡太小的孩子,於是在他的教導和幫助下,男孩很快掌握了更高級的化形技巧,定格在了少年模樣。

既然跟了自己,小孩自己也想與過往的情愫割斷,跟姓季的再也不沾邊兒,埃隆決定給他改個名字。

他是個在細節上非常吹毛求疵的人,什麼傑克約翰哈利這種普普通通的名兒,肯定不符合審美。

森林裡沒信號,不能用人類的網絡查,他弄來本書,一頁一頁翻。

男孩抱著膝蓋坐在旁邊看,側臉有了少年的輪廓,唇紅齒白,雙瞳剪水,漂亮極了,絕對對得起虯的種種高潔傳聞。

還沒有人教過他認字讀書,那本小冊子上的符號像天書。他就聽著埃隆提名再否決,安安靜靜,不發一言。

埃隆翻到枯黃的某頁,手指一頓:“耶利米,怎麼樣?”

小少年歪著頭望他,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

耶利米是上帝的先知,他預見的都是悲劇。他的一生都在苦痛中煎熬。他總是流淚。

埃隆撫摸著少年如玉的麵龐:“我不希望你流淚。”

*

原本繽紛的森林因為巨龍的到來變得空曠寂寥。埃隆渾然不覺是自己的錯,百無聊賴,帶著更名為耶利米的小家夥去探索版圖。

季辭和朋友們曾經被豹鯰托舉著遊過一條河流,兩邊栽滿了發光的藤蘿,微風拂動後宛若晶藍色的瀑布,那是埃隆現在最喜歡去的地方。

耶利米飛行得越來越熟練,和巨龍不一樣,他能夠在保持基本人身的情況下,隨意幻化出雙翼、爪、鱗片,並不會多耗體力。在他血液的提升下,埃隆也輕鬆了不少,兩人隻伸展出後背的翅膀,沿著河畔優哉遊哉向前,領略河畔的風光。

兩人降落在開著花的、最茂密的幾株藤蘿下。現在的外世界不知是什麼季節,秘境森林裡沒有四季,日日恒溫,埃隆挽起褲腳,坐在岸上,膝蓋以下浸泡在涼爽的河水中。

耶利米學著他的樣子,也把自己泡進去,冷得抖了一下,趕緊收回來,盯著清澈的水流又很渴望的樣子,再次鼓起勇氣嘗試。

埃隆就在一邊托腮,帶著笑看向他。

小孩最終還是坐在他身旁。

兩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岸邊沒什麼聲響,隻有風吹過。

“我要怎麼叫你?”小少年冷不丁地問。

“唔……”

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段時間隻有他倆在,根本不需要什麼稱呼。埃隆轉了轉眼睛,叫爸媽肯定是不行的,叫叔叔?哥哥?都很怪。主人也不是什麼好稱呼,那就……

“就叫名字吧。”

“埃……隆?”少年遲疑地念出這兩個音節。

好像一點兒也不特彆。龍嘖了一聲,並不滿意。

突然想到了:“叫我「H」吧。”

“H?”

“嗯……”

四年前,那個策劃多時的新年夜縱火案,就是最初以哈瑞斯的身份接近季家的下人時,他就叫「H」。

埃隆想起那個叫莫莉的女孩兒,單純,甜美,和現在的耶利米一樣,望著他的眼睛是純粹的信任。隻不過耶利米要多一份連少年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傷悲。

哈瑞斯是他母親的姓氏。一個卑賤的雌性D級混血種,活在所有人的蔑視中,卻天真地期望有朝一日老情人會將自己和兒子從泥潭中拯救出去。這樣可鄙的天真,一直持續到死。

如今他完成了母親沒有做到的事,冠以赫定這個光鮮且尊崇的姓氏。沒有人膽敢在他麵前提起索菲亞·哈瑞斯,怕她玷汙他的榮光。

然而內心深處,恨他也愛他的母親,也是他幼年夢魘時唯一的守護神。

他不想提起哈瑞斯這個姓氏,也不想丟掉。如今,找到了折中的辦法,保存其中的一部分,隻展現給親愛的小耶利米。

*

埃隆得到虯,學什麼隱身、縮小之類的都是小事兒,最重要的,得用來精進血液純度。

這東西一直是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哪怕現在的埃隆·赫定早就擺脫哈瑞斯的姓氏和私生子的名號,誰也不敢在他麵前說半個「不」字;哪怕光明正大翻身成了尊貴的赫定家主,地位好變,血統卻難改。

A級,聽起來也挺厲害,萬人之上,一呼百應。可終究不能同S級相提並論。不僅在名號上差一截,真正實力更是無法與純血匹敵。

埃隆清楚,以自己擴張的野心,和季家的一戰在所難免。且不說季淳會不會親自出馬,不去想他那兩個純血親外甥到時候派不派的上用場,就連他的左膀右臂,超A級的加西亞和季霖澤,都比自己的龍血占比更高。

謀略、計策都得講究,然而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什麼巧思都沒意義。眼下當務之急,就是成為純血。

如何用虯來提升血液純度,搜羅出來的資料上沒有具體的記載,畢竟虯本來就稀少到幾乎沒人見過,沒誰得到過,更彆提用上。

不過根據埃隆的研究,辦法主要有兩種:血液,或者骨骼。

簡單來說,吸食虯的血液,或者直接拆吃入腹。

後一種辦法或許更快捷、徹底,但畢竟是吞掉一個不同的物種,很難說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埃隆自認為還沒走火入魔到那一步;為了安全,還是細水長流,慢慢交換和淨化血液。

阿爾瑟提供給他們的樹屋是全新的,豌豆藤持續為他輸送樹靈,耗掉太多養分,已然枯黃。他們沉溺在枯葉編製而成的夢境中,日夜顛倒,持續融合。

他像吸血鬼飼養自己的血袋一樣,豢養著簌簌———現在該叫耶利米了。

少年的外表已經臨界人類的成年,骨架纖細,比他小一圈,正好能抱在懷裡。埃隆一手攬著他的腰,另一隻手揉著他的頭發,撫平少年焦躁的情緒,然後低頭在動脈處咬出恰到好處的傷口,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液汩汩流淌,從一具鮮活的身體進入到另一具。

虯的血液進入到他的身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極端的興奮。

不為血,而是為牢牢攥在手中的、無出其右的權力。

*

埃隆出去和阿爾瑟交涉完回來,離樹屋老遠便呼喚起來:“耶利米,我的小甜心,你在哪兒?”

少年撥開窗口垂頭喪氣的枝葉,露出一個納悶的表情。

埃隆知道他不愛說話,也沒期待過「歡迎回來」「辛苦了」之類的,於是主動張開懷抱:“來吧,我帶你回去。”

“去哪裡?”

他們在這兒住了一段日子了,樹屋就是「回家」這個詞中的「家」。現在來了句回去,弄不清楚去哪兒。

埃隆端詳著他的神情:“外世界。”

耶利米的呼吸一滯。

不用說,他肯定是想起了季家———即便不再提起,那對拋棄他的父母依舊是他心中的夢魘。

埃隆沒有進屋,雙手撐在窗台上,低頭看著耶利米,聲音溫柔:“帶你回赫定莊園。彆怕,甜心,你早就不是季簌簌了,現在你是耶利米,耶利米·赫定———沒有人能夠從我手上帶走你。”

少年揚起臉,淺色的眸子像塊上好的玉,溫潤又寧和。

埃隆心神一動:“等你出去,應該是什麼年紀了?”

耶利米眨了眨眼:“十六……十七?”

年齡完全是他自己定的。“等到十八歲,在人類那兒就算成年了。”埃隆撩起他一綹淡色的發,幫他彆在耳後,緩慢卻堅定,“跟我走,我會給你一個全新的人生。”

少年點點頭。

四周的藤蔓彎下腰,合攏這一扇窗。

埃隆在暗下來的光源中想,最開始他是準備吞噬他的。

現在卻變了。

或許因為耶利米,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完全屬於他的存在。

第99章 誰最難忘6

◎家徽上附著了一條蛇◎

大部分人都是冬天喜歡賴床, 舍不得離開溫暖的被窩,季辭不同,越是入夏, 他越是不願離開夢境去麵對高溫。

他在床上又翻了個身,許遊昨晚沒回來, 說是接待重要客人去了。他發現現在的自己是越來越嬌氣, 沒許遊在身邊,睡都睡不好。

正想著,城堡遠處傳來汽車聲,小少爺立刻精神了, 拖鞋都沒穿就往樓下跑。家裡仆從多,占地再大房間再多也能保持纖塵不染,就是地麵有點兒涼, 他也不在乎,那種好想立刻就見到許遊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不同的是,幼時再怎麼想見許遊,也要把自己裝成小大人, 躲在小舅身後偷偷看,被抱起來還要做出不情不願的樣子;現在不一樣, 可以不管不顧直接撲進那人懷裡。

也不知上輩子被係統程序設定好要殺了自己的NPC許遊, 若是知道此岸他們成了這種夫妻似的關係, 那張總是木然的臉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這麼想著, 下到門庭卻滯住了腳步———許遊不是單獨回來的, 旁邊還有個高個子的男人, 長相身材不重要, 半邊臉都被濃重的刺青占據了, 立刻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好像……是蛇?

小舅他們也都在, 看來這位登門的的確是貴客。許遊一見他就皺眉:“小祖宗啊,你怎麼光著腳?”

許遊像對小孩兒似的把他舉起來放在沙發上,吩咐下人去給他拿拖鞋;平時沒覺得什麼,反正他就是再活幾輩子也趕不上這家裡任何一個生物壽命的零頭,被當小孩也正常;可有外人在還是有點兒難堪,小聲道:“你……你放我下來!”

龍沒覺得哪裡不妥,反正都是熟人,單手箍著他,輕輕鬆鬆限製成年人類的行動。

來人也不覺得尷尬,叼著煙,有什麼顧忌並沒點燃,語帶玩味:“喲,這就是你天天念日日想的那個心肝寶貝吧?”

許遊攤攤手,顯得很無奈。他的心肝寶貝小祖宗,寵著唄,還能怎麼辦?

來人這回倒是什麼也不顧忌哈哈大笑,笑聲粗獷豪放,和肅穆疏離的城堡怎麼看怎麼違和。

男人也沒惡意,主動走過來伸出手:“久仰大名,季小少爺,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盧修斯———盧修斯·赫定。”

*

“到現在我還是覺得你養了個人類,太不可思議了,小淳叔叔。”

盧修斯跟著季淳進了會客廳,一路走一路打量,並不掩飾自己對城堡的好奇。在兩家還交好的時候,季家姐弟並不住在城堡,所以他對這幢複製品也並不熟悉。

“你身邊,不也有一個人類的小姑娘?”

盧修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經常帶著的那個,不以為意:“那是我的助理,我現在的身份不方便出去打探消息,她最合適不過;和你這樣收養,冠上姓氏、還這麼寵著的,有本質區彆。”

不過季淳也不是第一次撿孩子回來養了,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跟在季淳後麵那個不苟言笑的家夥,季霖澤一直都不怎麼喜歡他,他也懶得去觸黴頭;季霖澤,季辭,再到如今龍屆掀起腥風血雨的虯,都算是季淳收留的孤兒。

心太善,或許在人類那兒行得通,可在龍類這兒,容易引起麻煩。

盧修斯今日沒帶任何助手,單獨拜訪,也不擔心季家會對他做什麼,畢竟,可是季淳先來尋求合作的。他占據著主動權,甚至不等季淳請,先自覺地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所以,今天要談什麼?”

季霖澤看著他這副沒禮貌的樣子,心頭有火,不過還是壓了下去。盧修斯雖然沒什麼個體實力,可他畢竟是除了季淳和季越彭以外唯一的雄性S級,是他們必須爭取來的盟友。

季淳也落座後,季霖澤清清嗓子,代替發言:“我們扶你拿下家主之位,作為交換,你必須答應,放棄和人類對抗的念頭,主張和平。不僅是你———還有赫定家的支持者。和人類開戰,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現在的生活倒退數百年。”

盧修斯眯著眼:“倒退數百年?豈不是回到我族盛世,眾望所歸。”

許遊頭疼:“我們之前談好的可不是這樣。”

盧修斯大笑:“放鬆,放鬆,我就是開個玩笑,不要那麼緊張。”

比起笑裡藏刀的埃隆·赫定,盧修斯·赫定並不偽裝,純粹是喜怒無常。有時候,真說不好對付哪一個更麻煩。

見季淳的笑意都淡了些,盧修斯自知過分,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好吧,不談這個。不過我想知道,你們答應的另一件事,什麼時候能夠兌現?”

季淳和季霖澤對視一眼:“你準備好了的話,隨時。”

他說了一個地點。

盧修斯用指腹蹭了蹭有刺青的那半邊臉:“其實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我是說,由你們來牽線。”

許遊斟酌著開口:“是對選擇的場合不滿意嗎?”

“不,隻是,畢竟我們曾經……”

“曾經是曾經。”季霖澤打斷他,加重語氣,“現在,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就是結盟的關係。”

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有共同利害關係與目標的盟友,遠比靠虛無縹緲的感情維係,要穩固得多。

盧修斯思索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好吧,三比一,我說不過你們。那就讓我看到你們的誠意吧———我要儘快見到她。”

*

【巨龍地下論壇】

#1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震驚!兄弟們!我發現一個驚天大秘密!

【圖片】

#6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這誰啊?

#13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這刺青也太嚇人了。不過怎麼感覺有點眼熟,竟然讓我想起了L.H……

#20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L.H.是誰?

#34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你是不是太年輕,連L.H.都不知道?

#42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彆打啞謎了,快說!

#60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我直說了吧,L.H.就是盧修斯·赫定,對,沒錯,那個赫定家的人。而且是純血。斯科特老賊唯一的兒子———我的意思是,唯一一個被承認的那種。

當年赫定和季家兩敗俱傷後,這個大少爺就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本來他也就不被看好,所以也沒幾個人在乎。

嘖嘖,現在突然冒出來,又是哪一出啊?

#88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我去,居然是那家夥?他還活著?難不成是要跟埃隆先生……

#100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很難說。雖然以前看著挺廢物的,啥啥都不會,可畢竟是純血,還是斯科特的嫡子,要是真有心跟埃隆·赫定一爭高下,結果很難說。

話說這張照片也不止他一個啊,旁邊那個,怎麼看起來有點兒像許總?

#10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哪個許總?S.O.T.的那個?許家的小子?

#11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是啊,現在不是季家的駙馬爺了嘛,身價不比往昔。這小子倒是厲害,直接勾搭上季家的小少爺了,那可是「那位」最疼的小輩,許家本來家大業大不錯,但有錢沒權。現在啊,算是一步登天了。

#123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他和那個小少爺倒還挺般配,郎才郎貌的,感情也很好,我見過幾次。就是不知道,他找了個人類,以後可怎麼辦?人類才能活幾年呀?我稍微冬個眠,醒來人都沒了。

#146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這樓又不是開來八卦戀情的。回正題。

怎麼說,盧修斯和許遊聯手了?已知:許遊已經完全是季家的一支勢力了,可推導出……盧修斯要投靠季家?

#167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據可靠情報,L.H.已經和季家見過麵了。

#180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我看啊,這是又要變天了。安生日子才幾天啊,我隻想當個混吃等死的B級,可惜S級之間有點兒小動作,蝴蝶效應就能卷得所有龍不安寧,我們這些普通龍,注定是他們鬥爭的犧牲品。

下輩子我還是投胎做人去吧……話說朋友們誰知道有沒有辦法變成人麼?

#195 =口= 發表於 xxxx-xx-xx xx:xx:xx

我靠,這還真是個驚天大秘密……

*

送走盧修斯·赫定這尊大佛後,許遊上樓去找季辭了,季淳歎了口氣,頭疼欲裂。

一雙手有力但柔和地為他按壓頭部,他閉上眼,聲音很輕:“這個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就算養虎為患,也比迎頭而來的危機要好。”季霖澤想了想,回答。

“可埃隆畢竟和斯科特沒有感情。盧修斯雖然……但也是他在世時唯一千恩萬寵的兒子。而我們,是他殺父凶手的後裔。”

從這個角度,季霖澤低頭能看見他光潔的額頭和挺翹的鼻子,啞聲道:“起碼他是純血,沒那麼渴求虯的力量,不會威脅到小辭。”

這話算是說到季淳心底去了。所做的這一切,往大了說,是為世界和平,往小了說,不過是要保證這麼一個脆弱而渺小的人類的安全。

從季辭幾歲時他就開始著手安排一切了,包括把季辭送到娛樂圈、增加在人類世界的曝光度,包括小孩兒十七歲那年,許遊消失的原因,也是被季淳派去尋找盧修斯·赫定,在後者那兒臥薪嘗膽,取得盧修斯的信任,策反並交好,以備不時之需。

找到盧修斯並不是一樁易事。當年季念雲和斯科特大戰後,作為赫定家第一繼承人盧修斯流落不知何處。季淳花了一番手段才探聽出消息。

在埃隆出現之前,盧修斯一直是斯科特對外唯一的孩子。可惜他沒有龍焰,龍翼也是半殘,所以外界對他的印象就是不學無術。反正巨龍的壽命漫長,不出意外,斯科特可以活很久,保準兒子這輩子衣食無憂。

可惜,世事無常。

實際上這個嫡長子非常有頭腦,也不是沒有野心,隻因為殘疾,從來不被重用。

幾百年過去,該沉澱的年少輕狂早就雨打風吹去,曾經唾手可得的家族被不知哪兒來的野種統治,他甚至沒有容身之處;而世仇的季家,卻給了他重見天日的機會。

尤其是,現在還找到了他唯一的、可以被承認的親人,他的姑姑伊迪絲·赫定。

赫定家的家徽是蛇,盧修斯和手下一直沒有忘記這個符號,紋在麵具上,刻在皮膚裡。

蛇會冬眠,會韜光養晦,休養生息。捱到來年春天複蘇,再輕輕鬆鬆,吞□□積是自身幾倍大的敵手,冷酷且決絕。

季霖澤幫他按摩的手法很有一道,不消多時,便緩解許多。季淳睜開眼,鉑金色的龍瞳在昏暗的室內熒熒亮著,若此刻有第三人在,便會意識到,這位退隱的純血元老,即便平日裡行事待人溫和,終究是食物鏈頂峰上的存在,僅僅這麼一瞥,就足夠讓低等級的龍感到可怖的壓力。

“不管對手怎麼接招……棋也得繼續下。”他喃喃道,“霖澤,你先出去吧,讓我想一想。”

季霖澤沒說話,離開房間。

他退出來,輕輕帶上門,看見守在旁邊的加西亞,永遠那麼儘職儘責,不動如鐘。兩人誰也沒開口,靜靜地對視一秒,目光擦肩而過。

僅僅一秒,也足夠從彼此眼中看到化不開的深意。

第100章 誰最難忘7

◎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許遊安排的見麵地點, 簡直有幾分草率。不是什麼高山穀底,熔漿冰窟,甚至不是正經點的宴客廳, 而是個……人類學校對麵的小公園。

這會兒正趕上放學,來來去去的小孩子很多, 背著五顏六色的書包, 嘰嘰喳喳跟家長講了今天發生的事、布置了什麼作業、考試成績如何,眼裡心裡裝著對這個世界無邪的好奇。

許遊振振有詞: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到處都是人類,反而沒眼睛監視你們。

——其實根本就是想回來看看季辭小時候上學地方的私心。不過話肯定是不能說出來的。

盧修斯按照約定時間到達時,長椅上已經坐了一個人。她雙腿交疊, 眺望著遠處,穿著花樣簡潔的素色長裙,安安靜靜的, 卻美得如此耀眼,引得行人頻頻側目,一個人就是一道風景。

他理了理自己的頭發,難掩心潮澎湃, 快步上前:“姑姑!”

伊迪絲·赫定抬起頭,向來冷淡如冰封的麵容難得顯現出一絲波瀾:“盧修斯……是你嗎?”

“除了我還有誰呢。”男人彎腰輕輕擁抱了她一下, “好久不見, 伊迪姑姑。”

伊迪絲有些鼻酸, 比起突然冒出來的埃隆·赫定, 眼前這個, 才是她真正的、相處過數百個四季更替的親人。她顫抖著碰了碰他刺青覆蓋的半邊臉, 原本的皮膚被代表著赫定家家徽的蛇所盤踞:“盧, 你的……”

盧修斯不在意道:“受了點兒傷, 乾脆裝飾一下, 沒事的。”

伊迪絲沉默片刻:“你受苦了,盧。”

不受寵的嫡子在戰爭中父母雙亡,流離失所,朝夕間命運倒置,落魄又無奈。這幾百年,也不知都是怎麼過來的。

又何止是他。伊迪絲自己也是同樣。

他們不僅血脈相通,更是同病相憐。頂著赫定貴族主家的名頭,外人看來光鮮,其實受到的冷落和煎熬,還不如隨便哪個仆從。

隻因是純血,不得不成為權勢和時局的犧牲品。

*

時隔三個多世紀再相見,彼此卻有了與往昔截然不同的位置,兩人皆是感慨萬分。

然而姑侄二人也清楚,此次相見並不是為了敘舊,他們還有下一步戰略要談。

伊迪絲先是介紹了下陪同自己的女仆:“她叫方凝,之前在季家負責照顧耶利米———就是虯。現在跟著我。”

“季家?”

“是的。後來……就把她爭取過來了。現在除了埃隆,耶利米也隻同她熟悉一些。”

盧修斯感興趣地摸了摸下巴:“哦?還有這種事……季家人沒告訴過我。”

伊迪絲看了眼低頭不語的姑娘,輕聲道:“他們不知道。”

不知道背叛了他們的人,加入了背叛的家族。

她其實對方凝心懷愧疚,這個單純的女孩子本來做一茬保姆,就能晉升,人生順利無憂。可因為她、他們,被迫卷進家族間的紛爭,從此背負著無法洗脫的叛變罪名者。

幸好季家心慈手軟,隻是解雇,要是遇上埃隆這樣的,早就香消玉殞。

如今,她再一次跟隨自己,與「外人」謀劃,要是被埃隆知道,又會怎樣?

伊迪絲不願再想,岔開話題:“我不能出來太久,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吧。”

埃隆揚起眉毛:“怎麼,他限製你出行?”

伊迪絲沒說話,算是默認。

當年斯科特把自己的妹妹關在家裡,現在他的親生兒子故技重施,施行名為保護的軟禁,實際上就是為了控製這個目前對他來說還很重要的純血。伊迪絲的實力一般,逃不出他掌心,可覬覦S級的太多太多,萬一她被彆人拉攏去,對自己著實不利。

除非有他陪伴或允許,伊迪絲幾乎沒怎麼離開過赫定莊園。

埃隆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有預見性的,不然現在伊迪絲也不會在這這兒和盧修斯見麵。

今天一早埃隆帶著耶利米出門了,不清楚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隻交代了兩天後回來,讓她在家好好「休息」。

不用說,埃隆肯定會派人看著她,可派彆人總比親自監管要好。畢竟她對A級以下的龍施行血統壓製還是有效的,哪怕短暫,也足夠逃出來。

她正是算準了這個時機,輾轉通知許遊,可以和盧修斯碰麵。

盧修斯聽完,感到一陣難言的憤怒。不會飛也沒有龍焰的他在巨龍中和殘疾無異,即便是斯科特的獨子,仍舊處境尷尬。爹不疼娘不愛,從小他就是姑姑帶大的,伊迪絲對他的重要程度無需贅言。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把語調放得平和:“姑姑,你實話告訴我,你在現在的赫定家,過得好嗎?”

——過得比以前我父親在的時候,更好嗎?

*

伊迪絲也陷入了無言。過去兄長在時,她錦衣玉食,金雀雕籠,是個純粹的展示品;現在在埃隆的手中,她則是血統的象征,和皇帝的玉璽、扳指無異,她不是她,隻是符號。

穿金戴銀,飯來張口,不可謂生活得「不好」。然而她沒有自由,從前,現在,將來,她都不被允許擁有這樣最寶貴的東西。

沉默亦是一種回答。盧修斯在人來人往、充滿著歡樂祥和的公園中輕輕握住她的手,藏在袖子下的不是人形光滑溫暖的皮膚,而是冰冷的、和她同樣顏色的龍鱗。

“殺了他吧,姑姑,隻要你幫助我,隻要我回去,沒有人會不承認我們的地位———我難道不比那個野種更適合站在家主之位嗎?”

伊迪絲心知他說得不無道理,哪怕盧修斯一事無成,可他是斯科特的嫡子,是真真正正的純血,和她這個赫定家的大小姐一起,於情於理都比名不見經傳的埃隆·哈瑞斯更有分量。

盧修斯見她神情閃爍,知道她已經被自己打動;或者說她同意來見自己,早就被季家說動了。於是趁熱打鐵,帶著點孩提時代的撒嬌語氣:“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姑姑,我們像從前一樣,一起住在大房子裡,好不好?”

一句話勾起了伊迪絲的回憶,在兩大家族還沒有針鋒相對的那些年,在各個勢力相安無事的幾百年前,她也曾有過一段溫馨的回憶,和哥嫂共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為他破殼而欣喜,為他學說話而歡呼。

哪怕後來向她求親的龍踏破門檻,斯科特夫婦逐漸意識到她的寶貴和可利用性、將她囚於家中,年幼的小盧修斯還是會來拉住她的手,一派天真地問,姑姑,我們什麼時候出去玩兒呀?我給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

……

不僅她對盧修斯有真正的親情與柔軟,同樣的,盧修斯也是唯一一個會對她好的存在。

餘光中放學的人類小孩越來越多,男孩兒們讓她想起小時候的盧修斯,而女孩們則讓她憶起童年時代與兄長相依為命的自己。

她甘願嗎?甘願父母和兄長打下的赫定江山,連同數不清的回憶,拱手讓給埃隆·哈瑞斯?

“姑姑。”同樣的稱呼,和截然不同的嗓音喚回了伊迪絲迷茫的理性,盧修斯捏了捏她的虎口,語調並不凝重,甚至是輕柔的,“幫我奪回家主之位吧。”

盧修斯鉑金色的龍瞳閃動著不正常的狂熱。

“赫定家……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

伊迪絲離開後,盧修斯靠在長椅上,仰頭看著慢慢黯淡下來的天空,腦海中盤旋著許多事情,有小時候的,也有此刻與將來,幻燈片似的一幀一幀播放,逐漸混淆了現實與虛妄的邊界。

忽然一張臉出現在他上空,嚇了一跳,猛地彈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季家的小公子也一臉奇怪地盯著自己。

季辭莫名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盧修斯一句臟話箭在弦上,又偏偏在純潔的眼神下憋了回去:“我還想問你在乾什麼呢!”

許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摟住季辭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盧,哈哈哈哈,你看你這癡呆的傻樣,我真後悔沒用手機拍下來。”

幾年前許遊自願被「囚禁」在盧修斯家中,兩人從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到後來放下心結成為盟友,還真是豐富多彩的一年。

許遊數百年來商場斡旋,不交心,隻交好,為名為利,哪怕當初攀上季家也是有所圖。季辭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如果不算他,那就隻有盧修斯·赫定:他接近他是為了季家,跳脫出利益關係,反倒有個了純粹的友人。

雖然更像損友就是了。

盧修斯怒目而視,惡狠狠道:“你敢!彆忘了我這兒也握著你的醜照呢,小少爺,你想看嗎?”

許遊見季辭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頓覺不妙,連忙打哈哈敷衍過去:“你和伊迪絲小姐的談話如何?”

提起正事,盧修斯跟變臉似的立刻恢複正經:“她很心動。雖然沒有正麵答應,也差不多了。接下來我還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慢慢把我家原來的核心成員撬過來。但不能讓他們知道和伊迪絲有關;不是為了保她清白無虞,而是不能太快把底牌露給那個混賬。”

他說得沒錯,埃隆現在還不能知道伊迪絲和他們私下密謀,否則他一定會殺了她———若埃隆通過虯順利突破血統隔閡,他就沒有留著伊迪絲的必要了。

埃隆對伊迪絲沒有親情,但盧修斯有。於公於私,他都不能在一切布置好之前眼睜睜看著伊迪絲隕滅。

想到日後粘稠的每一步,總是嬉笑的盧修斯沉重地歎了口氣:“所以,接下來我不能直接同姑姑聯係,還要你和小淳叔叔繼續當中間人。”

“沒問題,放心吧。”

季辭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這些事兒他不能參與,也過問不了什麼,他隻是想知道,自己所愛的人們能否在接下來的軒然大波中平安。

S級抹抹臉,試圖抹掉陰雲:“行了,我先走了,有事兒再聯係。”

盧修斯轉過身,背對著他們揮揮手,瀟灑離開。

他其實也沒那麼灑脫,這些日子許遊和季辭互相扶持和依戀都看在眼裡,甜甜蜜蜜一雙人叫人酸得心裡難受。他顛沛大半輩子,有過高位,又摔下來,現在想從穀底再爬上去,身邊也沒個知心人。說不羨慕老許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另一半,在哪兒呢?

他晃晃腦袋,算了,愛情是奢侈品,啥啥不愁閒得發慌的人才有餘力追求。對於身為嫡子卻要「奪嫡」的他而言,現在要做的,是保住小命。

*

一場晴好天氣的談話罷了,卻好像抽乾了伊迪絲的力氣,回去的一路上都沒開口說話。

方凝擔憂地看著她。雖然自己是因為她才離開了季家,不過伊迪絲對她很好,貼身女仆遠比孩子的保姆待遇更優渥。如果忽略良心上的虧欠,她更喜歡待在伊迪絲身邊。

她接觸過兩邊貴族家的大小姐,得出的結論是,伊迪絲和季悅梔是兩種不同的美,如果說後者是冷豔馥鬱的玫瑰,前者就是聖潔玲瓏的雪蓮。一個長在精心栽培的花園裡,用刺來保護自己,另一個遺落在世外之境,寒涼難以企及。

但她們對她,都很好。想到這兒,方凝更覺內疚和卑劣。

伊迪絲感受到她關切的目光,轉過頭來,銀白的秀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拂過肩頸:“我沒事。”

女孩點點頭,她什麼也幫不上,除了小姐需要她的時候,她能一直在。

回到莊園已經是幾小時之後了,進入大門先後駛過果園與馬場,進入盛夏後整個莊園都是碧綠的,傍晚黃澄澄的夕陽散落在綠茵上,蔓延到遠處的山巒,漂亮得不可思議。可惜除了飛來飛去修剪枝杈的仆從,無人有心欣賞美景。

走廊上鋪著厚厚的金絲地毯,走起路來沒有聲音。伊迪絲門口的仆人見她歸來行了個禮,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伊迪絲雖覺怪異,也沒太往心裡去,她現在疲憊得要命,隻想好好泡個澡。

屋裡漆黑,詭譎的預感再一次漫上心頭。她就算離開,也不會關掉所有燈,總是留著一麵牆的燈串,無時無刻不在星星似的閃爍。難道是哪個打掃的不小心關了?可她平時有囑托過他們不要關……

“方凝,把燈打開,然後去浴室準備一下。”

她吩咐完,沒收到回音,以為方凝沒聽見,高聲喚她名字,然而還是寂靜。

難道沒跟上來?

她去摸索燈的開關,忽然僵住了,恐懼爬滿四肢———她意識到,房間裡不僅有自己的呼吸!

明明距離開關還有幾步之遙,房間的燈「啪」的一聲,全部被打開。光芒大盛,刺得她下意識閉上眼,等到再次睜開,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本該在外地、明天才能回來的埃隆·赫定,此刻正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地微笑著望向她。

“約會還開心麼?我親愛的姑姑。”

龍尾卷住方凝,淬著劇毒的倒刺抵在她的喉嚨,毫厘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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