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特·加羅原本就是兩人一起捏造出來的身份。
那時候迦涅還盤算著,如果有朝一日,她也有需要隱姓埋名才能做的事情,就用這個名字遮掩。
那一天還沒有來,阿涅特·加羅卻先成了她和阿洛清算對錯時的證物。
迦涅幾乎要被氣笑了,沒多想就順著話頭反唇相譏:“我還沒追究你為什麼不經我同意,就用這個假名簽署那種東西,你倒是先把告密的罪名推到我頭上了!”
阿洛毫不示弱:“處在我的位置,你難道會有第二種結論?”
她哈了一聲,繃起臉,冷聲宣告:
“我沒有告密。也不知道你簽過名。”
阿洛顯然已經在心裡將所有的線索分析過不知道多少遍,試圖判明她是否清白無辜。他張口就是新的論據:
“阿涅特·加羅的名字就在傳單上,仔細看就能找到。不要用流岩城禁止傳閱《十一條宣言》來搪塞,那時候學徒偷偷都在議論,你肯定見過它的某一個副本。”
“我的確在母親桌子上見過一份,但我隻看了一眼。那紙正麵反麵全都是字跡,我怎麼可能、又怎麼會有閒心去分辨每一個簽名!?”
迦涅越說越氣急。她聽著自己的解釋都覺得蒼白無力。
煩躁的火焰沿著血管燒到指尖,她下意識環顧四周,恨不得拿起什麼東西狠狠砸碎,才好發泄找不到去處的怒火。
憑什麼她得這麼認真地逐條辯駁?她又不是待審的嫌疑犯!
靈光乍現,迦涅不假思索,刻薄地問:“你不會真的以為‘阿涅特·加羅’是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吧?”
阿洛下意識捏緊手中的銀杯,綠眼睛閃動。
他堅定、毫無疑問的態度有了一絲裂縫。
“小孩子的把戲罷了!那個時候我們自以為毫無破綻,現在回頭看看,全都是無知的漏洞。
“是,當初把音節拆開的時候我特地改寫過字母,讓人沒法一下子聯想起來。但在真的有心人眼裡,線索太明顯了。再說了,在流岩城裡,根本不存在什麼隻有你我知道的秘密。還是說,你覺得母親看不透這種文字遊戲?”她極儘嘲弄地笑了兩聲。
阿洛沒說話。他失色的唇緊緊抿著,整個人豎起了無表情的防禦,無法再維持高姿態。
她於是知道她成功傷害到了他。
或許也傷害到了過去那個對他們的秘密同盟深信不疑的自己。
他們斷絕聯係的五年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像條奔騰的深河,咆哮著橫在他們之間。對岸的魔導師阿洛、還有映在回憶水流中的她自己,全都麵貌似曾相識,卻也如同陌生人。
“隻有貶低過去的——不,和我還是朋友時候的自己,你才能感覺良好嗎?”
阿洛發問的語調十分平靜,隻是這平穩本身也像是一種極力壓抑的偽裝。
迦涅握緊雙拳,強硬地維持立場:“我在陳述事實。母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當時也不止一位前輩在逐個追查署名者。我們做得並不夠乾淨,阿涅特·加羅的真實身份曝光隻是時間問題。”
“如果真的有古典學派的大人物知道阿涅特·加羅是誰,‘阿洛·沙亞當年在《十一條宣言》下簽過名’,這件事早該傳遍了。多好的反麵事例,”阿洛輕聲笑,“它足以證明我不懂事的時候,就早是個極端分子。”
迦涅沉默地眨動眼睫。
阿洛翹起唇角:“但是並沒有,不是嗎?哪怕是我晉升魔導師的時候,也沒人挖出這件舊事做文章。”
迦涅在黑礁時,千塔城的重大新聞她或許會比其他人更晚知道,但絕不至於一無所知。針對新晉魔導師阿洛·沙亞的熱烈議論和攻訐,確實沒有提及《十一條宣言》。
“伊利斯知道那個假名,但她驅逐我之後嚴格守秘,從未解釋過為什麼和我斷絕師徒關係。告密的人也沒有大肆宣揚。這是個我至今沒想明白的疑點。但如果是你……”
阿洛看向窗外的雨霧。
玻璃蒼白的反光將他的側顏染得有些失真,他的語氣也像是沾染了水汽,潛藏在字句下的情緒變得飄忽、難以捉摸。
“或許你是無心透露的,你告訴伊利斯時也沒想到會有那樣的後果。”
他在為她尋找開脫的借口嗎?
可她什麼時候需要他開脫?!明明是他自己的選擇讓他在奧西尼家失去立足之地,是他頭也不回地消失,五年沒有任何消息。
迦涅深吸一口長氣。
阿洛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如果把責任甩到我身上能讓你好受一些,你大可以繼續扮演受害者。但我沒有做的事就是沒有做。”
她直直地望著他,眼睛裡像藏了雪亮的鋒刃,紮人,卻也直奔心臟。她據理力爭……即便沒有理也強詞奪理的時候,都總是這個表情。
或許是傷情多少讓人變得容易感傷,也可能是被突然湧現的回憶衝擊,阿洛詭異地沉默,略微失焦的綠眼睛恍惚地一眨不眨。
“但你不相信我。”迦涅的嘴唇突兀地輕顫了一下,立刻倔強地抿緊。
阿洛回過神,下意識朝她邁出半步,但被她的神態堵在原地:“我——”
迦涅冷硬地搶白:“我隻說最後一次,你被逐出奧西尼家和我無關,你相不相信也與我無關。對奧西尼家來說你是背叛者,這點毋庸置疑。於私你是個差勁的朋友,過去五年,我沒有收到你的任何一封信,這也是事實。”
阿洛剛剛抬起的手便落回了身側。
“在我們各自看來,彼此大概都是叛徒。但這些說實話也都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和你的關係不可能回到從前。”
片刻前還充斥著爭執聲浪的會客廳再次安靜得可怕。
兩個人都不說不動,死樣的寂靜膨脹再膨脹,逐漸填塞客房的每寸空間,空氣變得稀薄,大聲呼吸都困難。
一秒,兩秒,初秋的遠雷在遠方隆隆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