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再落地時,已經是下午一點。
正是人剛吃完飯,正犯困的時候。
尋常這個點兒,餘曜早就已經開始了自己的午休。
但今天怕是不行了。
為了趕時間,下了飛機後,餘曜和宋雙成直接坐上了提前預約好的車,直奔唐清名所在的梅奧急診中心。
梅奧急診中心,是j州數一數一的骨科權威專科醫院,在世界上都能排得上號。
按常理說,以m國醫療行業的一貫高收入水準來看,這樣在專業領域已經小有名氣的醫院應該開在繁華的市區,再不濟,也會在城市的中心地帶。
但梅奧急診中心卻非常特彆。
不僅不在市內,還遠在郊區,光是從機場開車過去,不堵車的話都要兩個多小時。
這樣違背常識的情況,顯然隻有一個原因——
梅奧急診中心開在了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隔壁。
“為什麼開這麼偏的地方?還不是因為他們的醫院基本上全靠那些玩戶外攀岩的人養活著!”
宋雙成靠在座椅上,語帶不滿地說到這裡時,滄桑疲憊的眉心皺紋都皺成了一個川字。
餘曜見狀便道,“宋教,你先睡一會兒,等到了地方我叫您。”
從華國到j州,整整十一個小時的飛機,他們從淩晨一點出發,一直熬到現在,就算是在飛機上睡過一覺,也很難抵消到長途跋涉帶來的困倦。
自己年輕,還能熬得住,宋教的年紀可不小了。
少年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教練花白的頭發上輕輕掠過,用力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強打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
隻可惜薑還是老的辣。
宋雙成早就注意到了自家徒弟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的小可憐模樣。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冷水,啞聲關切道。
“你睡吧,你年輕容易困,到我們這個年紀基本上就睡不著了。”
“我真的沒事,”餘曜努力坐直。
宋雙成顯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師徒倆相互謙讓,開車的司機就樂了。
“都睡,到地方,叫你們。”
他說的是華國話,雖然一卡一頓,也算是字正腔圓,簡短的話語充滿善意。
可人在國外,還是m國這種持木倉合法,搶劫頻發的地界,又是去偏遠郊區,師徒倆還是心照不宣地不肯一起都睡。
最後還是宋雙成拍了拍徒弟的肩,一錘定音。
“沒事,小餘,你快點睡,等到了醫院說不定還要你們這種口語好的小年輕幫忙奔波。”
這句話成功動搖了餘曜的心神。
畢竟總不能讓宋教那麼大年紀的人還在醫院跑上跑下。
想到看護病人可能有的辛苦,餘曜也不再拒絕,答應一聲之後,靠住椅背就閉上了眼。
他原本以為這樣顛簸的車途
應該很難睡熟,自己頂多就是閉目養養神。
可眼睛就是一睜一閉的功夫,再定睛一看車內導航,離目的地居然已經不到三公裡,基本上五分鐘之內就能到。
少年一個激靈坐直起身。
雖然因為車內空間狹小,睡得渾身酸麻,但睡過了長長一覺,餘曜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精神狀態恢複了不少。
他輕聲喚另一個一直沒睡的,“宋教?”
宋雙成慌張把手機收起來,“怎麼了?”
他的動作很快,幾乎在聽見動靜的一瞬間就摁滅了屏幕。
但視力很好的餘曜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看清了屏幕裡的照片。
背景是酋長岩,畫麵是一對年輕人緊緊挨在一起的燦爛笑臉,和遠方旅行社店裡牆上掛著的那張一模一樣。
所以……宋教看的是唐清名和宋遠方的合影?
餘曜忍不住地想到,難道說宋教剛剛死活不肯睡,不止是要讓著自己,更可能是因為擔心唐教擔心到實在睡不著?
【就是就是】
【他就是我說的口嫌體正直】
7878在腦海深處一本正經地替自己發聲。
餘曜也覺得自家小係統說得都對。
但想到宋教平時提起唐教時的冷臉嫌棄,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再看向宋雙成布滿紅血絲的眼時,也沒點破。
“我們快到了。”
宋雙成連聲答應著,在自以為少年看不見的角度,悄悄用手背擦了下眼。
等到了醫院門口,更是火急火燎地第一個下了車。
餘曜則是從另一側車門下來。
師徒兩人還沒有徹底站定,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大喊。
“舅舅!餘曜!”
餘曜循聲望去,就見醫院台階上有個紅毛青年突然跳了起來,正衝著他們大力招手。
“這裡這裡!”
宋雙成三兩步衝上台階,一上來就是一巴掌呼到了謝海青的背上。
“姓唐的那個小兔崽子死了沒?”
謝海青被打得蝦米似的一抽抽,齜牙咧嘴求饒道,“舅舅,君子動口不動手!唐哥怎麼樣,我帶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的語氣很輕快,和之前電話裡的哭哭啼啼完全不同。
餘曜懸了一路的心就落了下來。
反倒是宋雙成心慌意亂之下顧不得多想,拎起謝海青就往醫院裡走,連來往人群不斷投來的異樣目光都顧不得。
總之就是跟餘曜初見時那個體麵穩重的攀岩國家隊總教練完全不同。
一直拖著人走到病房門口,確認唐清名就在裡麵,氣勢洶洶的宋總教練才猛地停了下來。
“宋教?”
緊跟上來的餘曜好險撞到自家教練的後背上。
宋雙成鬆開抓住謝海青後領的手,嗓音發緊地扭頭,“小餘,你去開門。”
這是不想讓內中的人知道自己在擔心他?
哪怕都已經千裡迢迢地連夜趕來了。
餘曜:……
他不懂宋教在堅持什麼。
但教練都發了話,他隻得走過掩耳盜鈴的自家教練⑩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上前去敲了敲門,內裡很快就傳來了一聲虛弱的“請進。”
是唐清名的聲音。
餘曜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宋雙成緊隨其後。
“唐教。”
餘曜徑直走到唐清名病床前,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到了對方被繃帶石膏包裹嚴密的右胳膊上。
“是傷到胳膊了嗎?”
餘曜有點擔心地問道。
唐清名點點頭,注意力很快就落在了那個跟在少年背後,神情憔悴滄桑的花白老頭身上。
他動了動發白的唇瓣,一開口就很不客氣。
“宋老頭,你怎麼來了?”
餘曜眼裡的訝異神色一閃而過。
這語氣聽起來很不對勁,完全不像是對待長輩和恩師,倒像是對待一個觀感不好的陌生人。
這樣的態度瞬間刺痛了宋雙成。
他的嗓門一下高起來,“你以為我想來?還不是聽說你出事了,不得不來看看你死沒死?”
“托您老的福,暫時還死不了,讓你失望了。”
“那就好,省得我還得花錢給你收屍!”
病房裡一下充滿了針鋒相對的火藥味。
一躺一站的兩人俱是吹胡子瞪眼,說出的話就跟刀子一樣,一個勁地往對方軟肋上戳。
餘曜皺皺眉,有心想打斷,但左看右看,兩個人都是自己的教練,先開口幫誰好像都不太合適。
正猶豫間,就感覺到自己的衣角被拽了拽,扭頭就對上了謝海青擠眉弄眼的神情。
餘曜:?
他不明所以,但還是順著謝海青的力道走了幾步。
“你們先聊!我帶餘曜去拿藥!”
謝海青找了個由頭把人帶了出來。
餘曜站在病房門口,聽著裡麵因為他們的離開,驟然變高的吵架聲,“謝哥,真的不用管?”
他們真的不用進去看看?拉拉架?
謝海青一臉習慣了,毀滅吧的隨意模樣,自顧自地在走廊的金屬椅上坐下。
“沒事沒事,”他看了看表,眉飛色舞道,“咱們過半個小時進去就行。”
謝海青振振有詞,“唐哥受了傷,舅舅看上去又很疲憊,半個小時?應該夠他們吵到說不出來話了。”
合著這還是視實際情況而定的時長?
餘曜第一次見這樣毫不留情的吵架方式,也是第一次見這樣徹底放飛自我的拉架方式。
但仔細想了想,謝海青肯定比自己更熟悉他們兩人的性子,就也放心地跟著坐了下來。
“唐教真的隻是胳膊骨折?”
少年問出了自己此時更關心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餘曜總感覺,如果隻是骨折的話,謝海青打電話時應該不會著
急到都快要哭出來。
畢竟手腿骨折這種小事,對他們這些運動員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謝海青興致勃勃看熱鬨的神情就黯淡了點。
“這裡也出了點問題。”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醫生說有輕微的腦震蕩。你們沒來之前,還有一大塊淤血堵塞住腦動脈,所以才會昏迷不醒。你是不知道,那天送來時醫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當時又隻有我一個人在手術室外麵等著,真是嚇死人了!”
謝海青邊說邊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
餘曜代入自己想想,確實挺嚇人的,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少年慢慢歎出口氣,“沒事就好。”
其實隻要不是性命危險就都還好。
剛聽見消息時,餘曜甚至已經做好了半路上就驚聞噩耗的心理準備。
無關私人情感。
人的生命本來就很脆弱。
挑戰自然與極限,本就是九死一生,拚命一搏,一點微不足道的意外就有可能奪走一切。
這一點在蝴蝶崖的徒手攀岩過程中,餘曜就已經很深刻地體會到了。
隻不過那時候他總以為自己能活下來。
也就是唐清名這次遇險的消息傳來,他才第一次那麼深切地意識到,死神一直就在身後,隨時隨地準備著揮舞鐮刀,收割冒險者的性命。
哪怕他還沒有去到優勝美地公園,還沒有去見到真實的酋長岩,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消息,都像是那座未曾謀麵的攀岩朝聖地,遠隔著千山萬水,給他這個企圖征服者一個狠狠的下馬威。
想要挑戰我?
哪怕是遠不如我的半圓頂,遠不如諾斯線的南方美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一個資深攀岩大神的生死存亡玩弄於股掌之中。
餘曜的視線落在窗外的山脊輪廓線上,許久都沒有說話。
謝海青還以為少年被自己的描述嚇住,連忙安慰道,“沒事的,餘曜,這種事很常見,你看。”
他指了指進進出出的擔架,“架子上抬著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剛從優勝美地公園送來的。”
“依我看,醫院就應該重新分區,酋長岩受傷的一個區,酋長岩相同路線上受傷的一個區,各個路線的不同繩距上受傷的也一個區……”
餘曜詭異地對上了對方的腦回路,“這樣分區,同一個病房的病友還可以相互交流自己的受傷經驗,以免自己下次再進來時還住在這個區?”
“還是你腦子靈光!”
謝海青眼睛都亮了,一拍大腿,“我怎麼就沒想到還有這種好處呢!”
他蹬蹬噔跑去醫院留言簿櫃台,還真把這條建議寫了下來。
餘曜一言難儘地看著同伴去了又回,講道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真的會有醫院參考這樣的建議嗎?
少年的疑惑都寫在臉上,謝海青很有自信地笑了下。
“這裡的很多醫生本身就是攀岩愛好者,連院長也
不例外,說不定哪天咱們攀岩時就能見到他們。建議被采納的可能性絕對大大的有!”
“你是剛來,還不知道這裡的情況。優勝美地公園之所以能從那麼多岩場脫穎而出,成為攀岩者的理想天堂,除去酋長岩,本地的攀岩文化氛圍也很特彆,幾乎一切都圍著攀岩打轉。”
他很中一地衝著窗外的遙遠山體展開懷抱。
“小餘,馬上.你就知道,什麼叫攀岩的宇宙中心,什麼叫攀岩的國度!”
路過的擔架上有個傷者聽見了,一骨碌坐了起來,操著不知哪裡的方言支持,“哥們,你說得對!這裡就是攀岩勝地!”
餘曜:?
他動了動唇,剛要說什麼。
“哐當!”
病房裡傳來了很重的摔打聲響。
少年眉心跳了跳,打算進去看看情況。
可下一秒就被謝海青拉住,“沒事,正常正常!”
“都摔東西了還正常?”
餘曜有點不能理解。
摔東西難道不就是撕破臉和打架的前兆。
他正要掙脫謝海青的手,病房的房門倏地被大力撞開。
出來的宋雙成臉色漲紅,呼吸急促,火冒三丈地回頭大吼了一聲,“我是閒著沒事,我管你去死!”
他重重邁步走出門,一眼就看見了椅子上剛剛說要去取藥的兩個小的。
“失策了,應該走遠點的!”
謝海青很沒義氣地躲到了個頭快跟自己一樣高,年齡上還小了一大截的少年背後。
餘曜:……
少年不得不直麵自家教練的怒火,說完全不慌絕對是假的,畢竟宋教此時麵紅耳赤,看起來有點嚇人。
“宋教?”
餘曜努力彎了彎眼,試圖用笑容感化對方。
宋雙成也的確在自家徒弟這個堪稱乖巧的笑臉裡勉強熄滅了一瞬怒火,可馬上就在病房裡冷冰冰的一聲“麻煩把門帶上”裡再次破了功。
他用一聲巨大關門聲回應,換來了過路護士們不讚同的目光。
“我現在就回國,餘曜,你跟不跟我一起回去?”
才來就要走?
餘曜微微睜大了眸子,很快就搖了搖頭。
“宋教,你先回去吧,我打算在這邊住下。”
馬上就要到了適合攀岩的春季。
而謝海青剛剛的話也成功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餘曜是真的很想感受一下,一切都圍著攀岩轉的生活是什麼樣,就是不知道跟冬奧會時奧運村的氛圍會不會很相似。
當然了,如果能多認識一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從他們身上汲取到更多的戶外攀岩經驗,就更好了。
餘曜從確認教練沒事,就已經開始期待起接下來的酋長岩之旅。
他的心思毫不掩飾,化作點點浮光,雀躍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純粹又燦爛。
宋雙成一眼看透。
生
氣之餘,心一下就軟下來。
“行行行,”他把自己的包背好,好聲好氣,“都依你,你在這兒好好的,等我回國就把趙威明叫來陪你。”
他作勢要走。
餘曜攔住了人,“宋教,機票都沒有訂,你現在要怎麼回去?”
宋雙成板著臉,老小孩一樣固執,“反正我現在就是要走!”
餘曜心裡好笑,但臉上卻很認真,“我們先去跟祁哥他們彙合,等訂到機票,您再回國。”
宋雙成氣歸氣,被攔著說了這麼會兒話,理智也就回來了,眼見徒弟努力地給自己遞台階下,就點了點頭算是默許。
同時也有點心酸。
都是徒弟,病房裡的那個和麵前的這個簡直不是一個物種!
唐清名那個小兔崽子癡長了那麼多歲,哪點比得上餘曜。
餘曜才多大,就知道心疼教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