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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你,你怕我死,怕我疼,不是因為旁的什麼,僅僅是因為你心裡有我。”

他是個坦誠而直接的人,從不將這些話藏在心裡,在前一世的漫漫長夜裡,他曾經想過,假若這世上有人肯真正愛他一下,哪怕隻有那麼短短一瞬,他也死而無憾了。

沈春眠沒說話,也沒去駁他最後那句話,他是不是真把江逐風放心上了,他自己倒也不是多清楚多明白。

隻知道若換了旁人要纏著他牽手討吻,他定然會像對沈溫如那樣,一個巴掌蓋上去。

隻曉得方才若是旁的什麼人,在他麵前流血倒地,他頂多隻會覺得驚慌害怕,是斷然不會像那樣心痛流淚的。

可江逐風見他不說話,卻不覺得他是默認了,他便看一眼他,再繼續道:“早知你會變得這樣好,我不如早給你捅這一下子……”

他話音未落,便被沈春眠狠狠掐了一下手臂,江逐風吃疼地往後一躲。

沈春眠莫名其妙地有些氣惱:“就算死不掉,你也多少知道點要惜命,沒見過你這麼上趕著討死的,這會兒知道疼了,方才那人難不成是個石頭做的嗎?”

江逐風盯著他的眉眼,忽然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惹得沈春眠更生氣了,沈春眠當即便將他按倒在床榻上,撿起床頭的軟枕往他身上打。

還不等沈春眠解了氣,就被江逐風連人帶枕頭抱進了懷裡,沈春眠還要折騰,在他懷裡掙紮了幾下,誓要起來打死他。

這一掙紮起來,不小心便撞倒了江逐風的心口,他倒也不怎麼痛,隻是故意“嘶”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沈春眠頓時就不敢動了。

“弄疼你了?”沈春眠立即問。

江逐風笑著搖搖頭,而後托著他的腦袋,將他按入懷中:“我錯了,往後我一定惜命,不叫你擔心了,好不好?”

沈春眠心裡一軟:“你知道就好。”

就這樣靜了片刻,沈春眠忽然起身,撐著一隻手從上往下看他:“不過沈弦驚固然該死,懷楚卻是無辜的,無論是前世今生,他也沒有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江逐風捏著他的指尖,接口道:“他是永恒的‘大善’人,懷楚與沈弦驚好了那麼些年,他不可能不知道沈弦驚在我身上下了什麼,不然他們也不可能分道揚鑣。”

“他知道?”沈春眠問,“那這一世,不是換做你在沈弦驚身上下了咒嗎?那他們這一世……”

江逐風道:“我是給他下了咒,可他下在我身上的惡咒,我也逃不掉,你忘了,上頭還有‘天道’在看著呢?”

沈春眠的目光暗了暗,忽然又貼近他,輕聲問:“這麼說,你身上那個惡咒仍未消除?”

江逐風誠然道:“是,所以我的修為不能再有進益,隻要踏入飛升之境,我便會神識離體,無處可藏。”

說到這裡他稍一頓,而後又道:“我也不是怕死,天劫一道,去的也快,隻是我怕還有來世。”

沈春眠頓時心疼極了,若說從前在他靈府中所見所聞,他其實也為其傷心,可那不過是同情,是可憐,卻不是像現在這樣,想要護著他,想要吻他。

他稍稍俯下身,在江逐風鼻尖上輕輕一吻。

江逐風毫無安全感,因為他做不了自己,可其實沈春眠也毫無安全感,因為他壓根不屬於這裡,他們兩人其實都像是蕩在水中的無根浮萍。

隻有這樣互相依偎著的時候,兩人才能感覺到難得的溫暖與心安。

“那你有沒有想過,”沈春眠忽而又問,“你之所以依賴我,不過是因為我比較特彆呢?”

大概是怕江逐風聽不明白,沈春眠又解釋道:“假如出現在這裡的是彆的什麼人,他也不屬於這裡,你也會對他一樣嗎?”

沈春眠其實想問的是,你究竟喜歡的是自由,還是喜歡我?他明知問這些並沒有意義,可他還是問了。

江逐風卻不假思索地反問:“他也會像你這樣好嗎?”

沈春眠道:“我不算好,總有其他更溫柔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便是雲疏棠的哭聲。

“教主,”雲疏棠抽泣著說,“您在嗎?”

江逐風目光一暗,立即捉住了沈春眠的手:“彆讓他進來,也彆聽他說話,求你了。”

沈春眠心中隻覺得奇怪:“為什麼?”

就聽外頭的雲疏棠道:“原本棠兒受些委屈,也是不算什麼的,隻是沒曾想,江公子竟然殺了葉叔與賈大哥,他們可都是父親生前,最要好的兩位長輩,再怎麼說,也不能對他們下死手啊。”

他話音落了,後頭便立即接上了一群人的聲音:“對,我們必須替兩位尊長討回一個公道!”

“前任教主屍骨未寒,教主便任由那青雲派的賊人做出這樣令人發指的事,實在讓人心寒,我們隻要一個公道和真相,否則往後該以何麵目麵對地下的前教主?”

外頭的教徒喧嘩起來,沈春眠頗為震驚地看向江逐風:“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第46章

江逐風看了他一眼, 而後又微微垂下眼睫:“沒什麼意思,方才去尋你之前,我殺了教中的兩個人。”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不是失手, 我故意殺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 沈春眠並沒有發怒,也沒有理會外頭的敲門聲,隻是又輕聲問道:“是事出有因嗎?”

江逐風對上他的眼睛,前一世但凡隻要是他做了一點錯事, 便總有人會跳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他已經習慣了那些或厭惡或輕蔑的眼神, 因此當沈春眠這麼問出口之後, 江逐風就愣住了。

“你難道就沒有彆的話要對我說嗎?”沈春眠壓住他的手背,低聲問。

江逐風心裡頓時便有了底氣,好像他終於也是被人珍愛,被人信任著的了。

他稍一沉吟,隨後便將方才發生的事,簡明扼要地同他說了一說:“他們設下陣法的痕跡大抵還在,你若不信,儘可去琉光殿看看。”

“你既這樣說了, 我就沒什麼不信的, ”沈春眠心想他既沒必要特意去殺那兩個元嬰期的長者, 更沒必要對此有何隱瞞, 因此便道,“這些人想必也是蓄謀已久, 走吧, 再不去回話, 他們隻怕要將這門都拍碎了。”

江逐風立即起身,不動聲色地走在了他的前頭。

他心裡是半分也不懼怕這些人的,他隻怕沈春眠因此對他生氣,儘管他如今失了大半修為,這些人在他眼中也不過隻是一群烏合之眾。

正當兩人來到殿門邊上的時候,那門卻被人從外頭推了進來,沈春眠稍一皺眉,冷冷地看向那隻手:“本座還沒死呢,這兒怎麼就由著你犯上作亂了?”

那人見狀立即收回了手,有些心虛地應道:“是教主一直不回話,屬下便想試試是不是這門沒鎖……”

沈春眠淡淡一笑,反問道:“是嗎?試的力道這樣大,差點就要把本座的門都撕了,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刀架在本座脖子上了?”

那人連忙低下頭:“屬下不敢。”

他話音剛落,後頭立刻便有人提刀叫囂道:“教主,若不是這江逐風欺人太甚,咱們這些人也不敢貿然來打攪教主——他從前做了什麼,咱們也管不著,可這回他竟動手殺了前教主身邊的兩位尊者,這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我們今日來,必須要替尊者討回這個公道!”

有他起這個頭,其餘人也紛紛嚷了起來。

“請教主為我們做主,替兩位尊者討回公道!”

沈春眠笑吟吟地看向那個提刀的教徒,這人乃是那兩個修士之一的內徒,在這一派教徒中,也很有威信和話語權。

不等他開口,站在他身前半步的江逐風卻忽地開了口:“是那兩人技不如人,即便不死在我手中,也會死在天劫之下,不如早些投胎去,來世好脫生一個凡人家。”

“你!”

“你這青雲派走狗,不僅毫無悔改之心,竟還說這樣的話!”

眾人紛紛對他怒目相視,若不是看著沈春眠還站在他身側,這些人恐怕都要提刀拿錘上來動手了。

“你少說兩句,”沈春眠連忙將他拉到自己身後,而後對眾人道,“本座從來是講理講義的人,若是他真的無故殺害兩位尊長,本座定不會輕繞他,隻是……”

隻見那方才發話的教徒又問:“隻是什麼?”

“隻是這爭端也是那兩位尊者先挑起來的,”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掃過了站在最旁側的雲疏棠,後者立即便低下了頭,“究竟是個什麼緣由,相信你們之中的某些人也清楚,那時逐風發現本座失蹤,著急尋人之際,那兩位尊者卻將他引入布下天羅地網的琉光殿,要置他於死地。”

眾教徒們立即便議論了起來。

“那兩位尊長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教主,這話您從哪兒聽來的,定是這江逐風的妖言,您切莫信了他的鬼話。”

“是啊是啊,那兩位尊長好端端的,去殺他做什麼?”

沈春眠擋住又要上前的江逐風,心平氣和地說道:“各位若不信,大可去琉光殿內瞧一瞧,問問往日裡與那兩位尊者親近的人,那陣法是不是他二人的手筆。”

他稍一頓,而後又道:“逐風是本座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本座今日恐怕也無法平安歸來,你們平白誣了本座恩人的清白,本座是不同意的。”

旁側的雲疏棠不自覺地咬了咬唇,他原先也隻以為沈春眠這回不過是一時興起,就算是再怎麼喜歡的男寵,從前他托這些老人們出麵,他也是說丟便能丟的。

沈春眠從來怕麻煩,反正這世上有的是美人,他也懶得與這些老人們反目,可這回他卻一反常態……

不僅一直將那江逐風護在身後,還又替他加了一條碼,說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樣的身份砸出來,這些人即便是有心,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那尊者的徒弟像是對這事起因也略有所知,氣勢一下便泄了下去,但麵上卻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樣,強詞奪理道:“就算是兩位尊者有錯在先,他江逐風也不過隻是個寄留在離恨教的外教弟子,怎麼敢私自對兩位尊者大下殺手?”

他話音一落,立即便有人應和他道:“大滿哥說的對!”

自從反派接手離恨教之後,這離恨教便變了模樣,他並不樂意管理教中事務,教徒們鬨矛盾了,鬨到他麵前,他也放任不管,隻輕描淡寫地給一句:“誰拳頭大,就是誰說的對。”

因此這些人如今心中早沒了仁義道德,沈春眠現在想要“以理服人”,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近來不許他們四處少燒殺搶掠,又把“財政大權”交到了綠玉手中,這些老人們撈不到油水,心裡早對他生了不滿。

又恰逢這回兩個老人出了這樣的意外,其餘教徒們唇亡齒寒,因此雲疏棠與那大滿哥在這些老人之中才能一呼百應。

他們說著想來討個說法,其實不過是要來給沈春眠難堪,要他收回那些“偽君子”的做派。

沈春眠自然也猜到了大半,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而後將自己洞虛期的靈氣釋放出來,強大的內力壓在長廊上每個人的身上,烤得人人都不自在。

若要動起手來,此處老人們全加起來,隻怕也打不過一個沈春眠。

“教主,”那名喚大滿的教徒又開了口,他是老人中修為最高的,此時話音裡竟有一種要與他玉石俱焚的威脅意味,“今日您若不給我們一個公道說法,我大滿第一個不能服氣!”

“這教主的位置,本不應該給您這樣一個外教之人的,那年前教主瀕死之際,您都在他麵前應承了什麼?您難不成都忘了嗎?”

“這一回是兩位尊者,下一回便可能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完他便看向了身後的人,刻意頓了頓,而後又指責沈春眠道,“如今還想用修為壓製,叫我們這些人閉嘴,您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他的話擲地有聲,可沈春眠畢竟不是當初的反派,他心中自有自己的道理。

但大滿哥方才那話,其實已然引起了其他教中老人的共鳴,他們心中一致認為這江逐風不是什麼好東西,畢竟自從他進離恨教之後,沈春眠又是查賬,又是立規矩。

沒有人敢保證自己往後不會犯錯了,因此誰都擔心自己也會落得像那兩位老人一般的下場。

正當沈春眠籌謀著要不要用暴力來解決這場鬨劇的時候,綠玉背著小腿尚未痊愈的符樂,又領著一列的年輕教徒與外門弟子闖了進來。

“我看誰敢動教主!”符樂伏在綠玉背上嚷嚷著吼道,“你們這群白眼狼,教主自從上位以來,虧待過你們半分半毫嗎?一個個地堵在這裡,究竟是想討說法還是要篡位?”

符樂也曾經是前教主看重的人,因此在這些人之中也很有話語權,他一出聲,這些人立即便停了喧嘩。

“那琉光殿左護法也派人去瞧過了,確實是那兩位尊者的手筆,千真萬確是抵賴不得的,但凡長了眼的看了,都會知道真相,”符樂道,“昨夜在日月穀中,那江公子是如何替教主不平,連命也不要地護著他,本護法都看在眼裡——你們怎麼有膽子要對教主的恩人動手?”

沈春眠沒料到他會來,更沒料到他會這樣為自己與江逐風說話,因此微微一怔,麵上有幾分吃驚模樣。

還不等那些老人們接話,符樂便接著決然道:“誰要敢對教主不敬,我符樂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好過!”

他一發話,這些老人們便個個麵麵相覷,既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有人再開口說話了。

符樂這傷患且不說,就說那綠玉,再看那些來勢洶洶的外門弟子,一個個都像是要為沈春眠拚命的模樣,老人們早活成了人精,這會兒思量再三,便沒人再想出頭了。

與此同時,沈春眠適時發話:“各位還有話要說嗎?”

老人們之中隻有那名叫大滿哥的還有些不服氣:“右護法都這樣說了,咱們還有什麼話敢說的?”

跟在他後頭的老人們也道:“是啊是啊,鬨的那麼難看做什麼?教主也已經給了我們一個說法了,若有不信的,自己再去那琉光殿裡看看便是。”

這些老人們慣會見風使舵,這會兒見勢不妙,便隻留下了三言兩語,而後便成群結隊地散了個乾淨。

沈春眠抬眼一瞧,隻見除了綠玉他們,眼下這些人之中,便隻有那雲疏棠還停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還有兩三章就要完結了。

第47章

沈春眠收回目光, 假裝沒看見他,而後偏頭詢問符樂:“腿上的傷好些了嗎?”

符樂立即點了點頭:“回教主,屬下已好多了, 綠玉替我醫了一夜的腿, 哪知隻這一會兒沒看著,這教中便就亂成了這樣……”

“這些人從前懶散慣了,如今本座立下了規矩,他們自然心裡要不服氣。”沈春眠不緊不慢地答道, 他看上去半點也沒有被那些老人們“逼宮”之後的窘迫。

他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可符樂卻很為他抱不平:“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了,等屬下養好了這條腿, 便替您去找他們算賬!”

“罷了, ”沈春眠道,“總不能將他們都趕出教去,明日讓綠玉去罷免幾個領頭挑事的,遣他們去外門掃地,再提拔幾個外門的弟子上來,也算是小懲大誡了。”

符樂狗腿子脾性不改,聞言立即便道:“教主說的是,還是教主想的周到!”

緊接著, 沈春眠的目光又掃過了那隨從而來的二十來個弟子:“今日麻煩各位走這一趟, 見笑了。”

那領頭的外門弟子立即道:“教主客氣了, 咱們既為教中人, 自然都是要為教主做事的,況且那日教主親臨雲水村, 又贈下糧食種子, 這一年救活了雲水村中多少貧戶, 咱們這些人也都是看在眼裡的。”

一頓寒暄過後,沈春眠屏退眾人,長廊中便隻剩下了一個雲疏棠還站在原地。

“你先進殿吧,”沈春眠一攬江逐風的後背,“我與他還有幾句話要說,耽擱不了太久。”

江逐風不太願意走,因此便反問道:“有什麼話是我聽不得的?”

沈春眠不輕不重地往他手臂上來了一下:“彆犯渾,快滾進去。”

“那你自己當心。”江逐風在他耳邊留下這句話,而後才蔫巴巴地走了,倚在殿內坐塌上緊緊盯著沈春眠的背影。

長廊上的雲疏棠被他當了這麼久的隱形人,心中有幾分不痛快,可又礙於是自己有錯在先,人沒除掉,反而又白惹了一身腥。

“疏棠,你是聰明人,”沈春眠也懶得與他動氣,隻是淡聲道,“這回的事,看在令尊的份上,本座也不追究了,隻是這樣的下作事,千萬彆讓本座再瞧見第二回。”

雲疏棠沉著臉不肯抬頭,隻是眼睫顫抖著,淚滴不自覺地往下落:“您說我下作?您覺著棠兒下作?教主,您從前幾時與棠兒說過這樣的話?”

“從前不曾說過,”沈春眠道,“現在不就聽著了嗎?”

殿內的江逐風聞聲“噗嗤”一笑,沈春眠稍一偏頭,暗暗給了他一個眼刀,示意他安靜一些。

雲疏棠抹了把眼淚,低聲道:“這些日子裡,您真的變的太多了,您真的還是從前棠兒認識的那個人嗎?”

沈春眠:……

那倒還真不是。

“您可知這些日子裡,棠兒有多害怕,每日膽戰心驚地睡不著覺,唯恐您有了新歡,便要將棠兒這個舊愛逐出離恨教去,棠兒也沒有一技之善,倘若被逐出去,哪裡還活得了?”

沈春眠立即便道:“你怎麼會這樣想?再怎樣你也是前任教主的獨子,隻要離恨教在,本座在,便不會讓你走到苟且求生的地步……”

雲疏棠卻哭著打斷他道:“教主又知道什麼?您從來是個冷心冷腸的人,從前就是正得您寵愛的美人在您眼前被害死,您也從未眨過眼,棠兒這樣一件不得您寵愛的過時衣裳又算得了什麼?”

“棠兒也是實在害怕,夜不能寐,這才對江公子起了殺心。”

沈春眠不能理解他,可又不能打他罵他,畢竟這離恨教都是人家的祖傳產業,要是自己這個本代繼承者再對他動手動腳,倒顯得是他白眼狼了。

“那你今日這又是為何?殺人不成,又想來逼本座退位讓賢麼?”沈春眠反問。

“當然不是!”雲疏棠立刻反駁道,“我隻是、我隻是害怕,江逐風沒死在那法陣之中,隻要他活著出現在您麵前,他就必然會將這件事告訴您,到時候……到時候您究竟會怎樣對我?”

沈春眠下意識上前一步。

雲疏棠卻後退一步,而後紅著眼道:“隻要他與您吹吹枕邊風,我便會落得和從前那些男寵們一樣的下場。”

沈春眠輕輕歎了口氣:“你想多了,他什麼也沒和我說,若不是你帶著這些人鬨到本座麵前,本座恐怕也不會知情。”

“不可能,”雲疏棠不可置信地打斷了他,“不可能!他怎麼會不與你說呢?”

沈春眠頗為可憐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淡聲道:“你且回去吧。”

雲疏棠不願意走,麵容神態裡寫滿了崩潰:“我犯了這樣的事,你怎麼可能還許我好好活著?隻怕我一回驪宮,就要悄沒生息地死在房內了,我不走!”

沈春眠有些無奈,因此隻好捏了一道法令,將那些沒走遠的外門弟子們又喚了回來。

弟子們來的很快,沈春眠吩咐他們道:“將他送回水雲榭,日夜輪流看守著他,三個月內不許他出門,但倘若他想要什麼東西,也彆短了他的。”

外門弟子們頷首應道:“是。”

雲疏棠麵上滿是不可置信,他不明白的是,沈春眠竟果真心口如一,不僅沒有對他動殺心,甚至還讓人不要苛待他。

這怎麼可能呢?

“你……”雲疏棠死裡逃生,可麵上卻不見半分欣喜之意,被外門弟子架出去之前,他口中還在低低呢喃,“你不是沈春眠、你不是……”

沈春眠剛要開口讓他閉嘴,卻見那雲疏棠雙唇忽然一抿,而後便像是長在了一起似的,再也打不開了。

他下意識往後一望,卻見那江逐風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的身後,想來那封口咒也是他施的:“好吵,你倒是好脾氣,遇見怎樣的瘋子,你都想與他講講道理。”

沈春眠聽出了他語氣裡的諷刺意味,因此立即便反唇相譏道:“你哪裡有臉說這樣的話?在這些人裡,隻怕你是最瘋的。”

“教主心慈,”江逐風眉眼一彎,“待誰都很好,隻是我倒黴,碰上你這樣一個大善人,時時都很吃味,口舌都要酸死了。”

沈春眠也笑了起來。

江逐風拉過他的手,而後又道:“你隻顧笑我,莫非是不信我嘴裡肚裡都是酸的?”

還不等沈春眠答話,他便又道:“好啊,你是不是覺著我在撒謊?若是不信的話,你怎麼不自己來嘗嘗?”

沈春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這一段接一段的話,都隻不過是為了托出了這最後一句。

“你孟浪,”沈春眠臉微紅,“流氓。”

江逐風聽不懂他後一個詞是什麼意思,可通過前一詞,倒也能意會他的意思。

“教主久經風月□□,怎麼還同個未出閣的閨秀一般?”江逐風見他臉紅,便更加來了興致,將唇貼在他耳邊,可勁打趣道,“你我都是睡過一張床榻的人了,怎麼聽個這樣的話,也要臉熱?”

沈春眠不輕不重將他往旁側一推,有些惱羞成怒道:“滾吧你。”

江逐風半點不受打擊,一刻也沒有滾,緊接著便又貼上去了:“我問你話,你又不答,再壞的事我們也做過了,親個嘴算什麼?”

說著江逐風便要吻他,然而沈春眠卻不知是真的不解風情,還是故意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板著臉問道:“彆鬨了,你身上的傷好全了沒有?”

江逐風把襟口扯開給他瞧:“好的不能再好了。”

“外傷好了,內傷想必輕易是不能好的,你又失了大半修為,最好還是先修養一些時日。”沈春眠道。

於是這一夜,江逐風費勁千辛萬苦,才不過從沈春眠那裡討到一個吻,而後便抱著他睡了一夜,老老實實的,隻是肌膚相貼,抵足而眠。

可江逐風卻仍覺著心裡很滿足。

然而與他同樣睡在一張床榻上的沈春眠卻一夜難眠,他這些日子裡忙得暈頭轉向,已經有些時日沒去虛空中看過了。

可當他回到虛空中一瞧,這才發男現風那上頭的一切痕跡都忽然消失了,仿佛這一切都隻不過是他做的一場夢。

他在那虛空之中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個時辰,也不見半點曾經的痕跡。

直到他在那虛空之中連喊了好幾句,他頭頂上方才終於出現了一行紅字:警告,劇情線完全崩壞,該時空將在三日之後自動進入銷毀程序!

危險,請用戶立即逃離該世界!請用戶……

後頭的字忽然閃爍起來,變作了一堆亂碼,而與此同時,沈春眠也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了出去,睜眼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裡。

他立即便嘗試再次進入虛空,可這一回,無論他怎樣努力,他都進不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要怎麼逃離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如果被毀滅,那麼江逐風呢?

“怎麼了?”身後的江逐風忽然睜開了眼,話音裡還帶著幾分迷蒙的困意,“怎麼還不睡?做噩夢了嗎?”

沈春眠搖搖頭,他壓下了自己的慌亂情緒,淡淡然答道:“隻是不大困,你先睡吧。”

說完他便拉開了他的手臂,合衣向殿外走去。

可就在他走後,那原本看上去好似困得不省人事的江逐風卻再次睜開了眼,隻是這一次,他的目光清澈,眼中半點睡意也無。

他像是有些疑惑,腦海裡將方才看見的奇怪字眼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雖然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江逐風還是能讀懂其大致意思的。

他所處的這個世界大概就快要消失了,而沈春眠……興許也要走了。

第48章

新生的日與行將隱去的月一並停留在灰藍色的蒼穹之上, 涼風從沈春眠長而寬大的衣擺下穿過,他久違地覺察出了一點寒意。

假如那邊的時間線也同這裡的一樣,想必眼下大部分人已休了年假, 在老家歇著等待著春節的到來了。

若說他一點也不想回家,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僅僅給了這三天的期限,又不告訴他要如何走上回家的路,這算什麼?假如你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三天的現實版嗎?

正當他陷入迷茫惶惑之際,左手卻忽然被另一手扣住, 那隻手寬厚而乾燥,掌心有幾道很明顯的握劍繭。

沈春眠一偏頭,見來人是他, 便隨口問道:“睡醒了?”

“嗯, ”江逐風替他擋住風,而後問,“怎麼在風口上站著,嫌屋裡太熱麼?”

“差不多吧,裡頭太悶了,出來透透氣。”

說完沈春眠便看向江逐風的臉,在這樣昏暗的光線裡,他的麵容五官便顯得更加深邃, 隨著那天邊的天光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便一寸一寸地點亮了他的眉眼。

沈春眠心裡痛苦極了, 也糾結極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將這件事咽進肚裡,還是毫無隱瞞地告訴給他。

好像不管選哪一種, 都顯得過於殘忍了。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江逐風眉眼一彎, “為何這樣看著我?”

沈春眠的心臟頓時狂跳起來, 像是碎玉珠子滾了一地,他立即收回目光,而後巧言道:“看你好看,便多看幾眼,這你也不許嗎?”

“怎麼會呢?”江逐風攥緊了他的手,誠然道,“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見他並未對自己的話有所懷疑,沈春眠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如果什麼都不與他說,他大概還能滿懷憧憬地度過這……最後的三日吧?沈春眠心想。

沈春眠拉著他在不遠處的石墩上落座,看那一輪紅日漸漸從山頭升起,晨風拂過兩人的發絲與袖擺,沈春眠心裡漸漸平靜了下來。

既然回不去,與他這樣度過三日,其實也很好。

“逐風,你還有什麼未儘的心願嗎?”

江逐風看向他:“怎麼忽然這麼問?我的生辰是明歲三月,現在想壽禮還很早。”

沈春眠卻道:“你隻管說,我隻是聽聽,也沒說就是要送你什麼了。”

江逐風像是很認真地思忖了起來,過了好半晌才道:“你這樣乍一問,我一時倒也想不出來了,不如就先攢著,等往後我想到了,再與你說。”

“那你早些想,”沈春眠道,“若想遲了,我忘了今日的心思,你就是說了也白說。”

江逐風卻笑了起來,玩笑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得了什麼疑難雜症,沒幾日可活了,可找來的郎中大夫說,最好不要將真相告給我,因此你便這樣拐彎抹角的,要偷偷替我實現遺願。”

他的語氣隻是打趣,可沈春眠的麵色卻忽地一變,心裡鬆動,口中便道:“其實……”

可不等他將那所謂的真相說出口,便聽江逐風先他一步開口道:“其實我真的隻剩下三日了,對不對?”

沈春眠怔怔然地望著他:“你……哪兒聽來的?不許說這樣晦氣的話。”

江逐風攬住他的肩,坦然道:“那日你陷入昏迷,為了喚醒你,我便將你的靈府與我的靈府相連,你的靈府和旁人的不一樣,隻有被灰霧蒙的嚴嚴實實的一方天地。”

他稍一頓,而後又道:“大概是你我靈府相連的狀態未斷,因此你方才進入靈府,我便也被拉入其中,隻是你瞧不見我。”

沈春眠紅著眼看向他。

“我陪你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時辰,然後隨著你一同抬頭,便看見了那行奇怪的文字。”

沈春眠不輕不重地一掐他的下巴,有些氣惱道:“所以你心裡其實都清楚,可方才卻還要故意聽我說那些話,看我的笑話。”

江逐風連忙解釋道:“我隻是想看看你……看一看你究竟會怎樣對我——那日你在我靈府之中,不是說過你想回家嗎?”

沈春眠鬆了手,反問道:“那又怎樣?我早就回不去了。”

江逐風卻定定然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後道:“為何回不去?你既屬於另一個人間,那回去的路想必隻有一條——飛升上界,隻要你離開這個人間,哪怕回不去故鄉,去那傳說中的‘上界’,其實也很好。”

沈春眠怔楞片刻,隨即又苦笑一聲:“我如今不過隻是洞虛期的修為,再如何揠苗助長,三日之內,都不可能達到飛升的境界。”

“隻要你開口,”江逐風忽然道,“沒有什麼我不能為你做到的。”

還不等沈春眠開口拒絕,他便又道:“我可以去將內丹搶回來,那‘情咒’能溝通你我的靈脈,你不用耗費那些年,便能將我的修為全部消化,到時候……”

“那你呢?”沈春眠紅了眼眶,話裡也帶上了幾分哭腔,“我這樣走了,那你怎麼辦?”

江逐風抬手抹去他眼角的一點眼淚,很溫柔地看著他:“我本來就屬於這裡,也無家可回,如今能求得一死,再好不過了。”

沈春眠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溫柔的目光,與那日在靈府中與他說“我不要你家去,留下來”的那個人截然相反。

他能讓自己活下來,可沈春眠卻半點也不覺得高興,隻覺得疼,不隻有心臟,身上哪一處都疼。

沈春眠默然半晌,這才決然道:“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塊。”

“說什麼孩子話,”聽他這樣說,江逐風心裡是高興的,可嘴上卻不同意,“你才認識我多久?興許不過是因為我纏你纏的最凶,你才多看了我這一眼,真要留下來,你是要後悔的。”

沈春眠抵住他的發額,定定然道:“我今歲二十六了,年歲也不小了,若在這個人間,不修道入教的話,想來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我既說出口了,就不是什麼孩子話,也不是哄你騙你的。”

“就算要飛升,我也未必能熬得過那場大天劫……我想好了,我要與你一起。”

“好啊。”江逐風沒拒絕,隻是在他麵頰上碰了碰,然後嘗到了一口鹹味。

隻要有他這句話,三日也夠了,他心想。

是日。

江逐風帶沈春眠去看了他的故鄉,那裡漫山遍野的都是梅香,屋舍落雪,滿目雪白景象。

“你知曉我的一些過去,那你聽過此地嗎?”江逐風問他。

沈春眠搖了搖頭:“書中隻提起過你在青雲派中的往事,後來你與沈溫如提起故鄉,說的也是青雲派山上所栽種的那株梨花樹。”

“我從不覺得青雲派是我的故鄉,”江逐風給他指了指一處宅院,“那裡便是我幼年時的家,如今想必已叫其他人家住下了。”

沈春眠便順著他道:“你帶我去看看吧。”

兩人便使了隱身術,自那紅木大門處穿門而過,不動聲色地來到院中。

宅院裡安安靜靜的,偶有幾個奴仆走動,碰見時含笑點頭。

江逐風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從中幾乎已經找不出什麼舊時的影子了,宅院的高牆被重新粉刷過,父親喜歡的鬆竹被換成了椿樹、槐樹,地上的磚石也被重新修整過。

十幾載風雪,此處早已不是從前的江宅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眼中的幾分感懷與悲涼,沈春眠便拉住了江逐風的手,微微一笑:“你以前住這麼大的房子呢,想必家境殷實,應該也有一處屬於自己的院子吧?”

江逐風點了點頭:“我帶你去看,就在那後頭。”

說話間,他帶著沈春眠來到後宅中的一處僻靜小院,院中落雪被掃的乾乾淨淨,江逐風的目光看向廊簷下,那高大的木柱上有幾道劃痕。

沈春眠的目光便也跟隨他而去:“這是……”

“這是在我年幼時,每歲年關換了新衣,就會被爹爹娘親牽到此處,要他們替我丈量身高。”

沈春眠下意識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木柱上的刀痕,而後又笑了一笑:“原來你也有這樣小、這樣稚嫩的時候。”

說完又對著自己身上比了比:“這會兒你幾歲?才剛到我肚臍眼高。”

“不記得了,”江逐風也笑,“你如今這般身量,想必與我同歲的時候,還不及我高。”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屋內忽然傳出了一道女子的聲音,聽上去還有幾分警惕:“誰在外頭?”

緊接著便有一位奴仆打扮的人探出了一顆腦袋來,見廊下無人,她便鬆了一口氣,扭頭道:“小姐,奴婢就說是您聽錯了,這外頭哪有人呢?”

“奇怪,我方才分明聽見有男子在笑,彆是有哪些個登徒子采花賊翻牆進來了才好。”

那奴仆便安慰她道:“小姐莫要擔心,宅內多少護衛家丁在呢,哪有那不長眼的賊人敢進來—您不是說要給奴婢看看夫人今歲親手給您縫製的毛領嗎?”

小姑娘立即便將方才的怪聲拋到了腦後,領著她去看自己的新衣。

廊下兩人相視一笑,走到外頭。

“不進去看了嗎?”沈春眠問。

江逐風答:“那如今已成了人姑娘家的閨房了,你我若偷偷入內,豈不成了那采花賊的行徑?”

“你這時候就知道要做君子了?”沈春眠譏諷道,“爬本座床的時候,你怎麼就沒臉沒皮了?”

江逐風牽著他的手往外走:“你總是不一樣的。”

沈春眠看他麵上的表情與來時不同,像是放下了什麼,於是便問:“見了舊時居所,有何感想?”

“唔……”江逐風想了想,然後答,“還沒來時,心裡總有些放不下,可到了此處,見了那柱上痕跡,才知道即便所愛之人離去,他……他們大概也會一直活在他心裡吧。”

沈春眠沒聽出什麼不妥來,隻點點頭道:“嗯,咱們再去長街上逛逛吧?方才我見那兒有人擺攤做小食生意。”

江逐風:“走吧,隻是我沒帶銀子,今日就得委屈你請客了。”

沈春眠笑起來:“好啊,你多吃點,最好吃窮了我,否則我要看不起你的。”

第49章

二人就這般逛了半日街市, 直到日暮西垂,才一同返回離恨教。

今日遊了一日,可兩人的麵上卻都不見累, 夜幕漸漸落下來, 星子從暗到明,兩人都不想回銷骨苑,因此沈春眠便帶他往那日誤入的後山深處走去了。

“明日還想去哪裡?”沈春眠偏頭問他。

江逐風抬目看樹影之間若隱若現的星辰,輕輕一搖頭:“今日故地重遊, 已經了卻了我的遺憾了,前一世我活了千年,這世上也沒有我不曾踏足過的土地、不曾到過的地方。”

說到此處他將目光一收, 看向沈春眠, 輕聲慢語道:“最後的這些時日,有你相陪,便足夠了。”

“你呢?”江逐風問他,“想去何處看看嗎?”

沈春眠道:“這裡沒有我的回憶,我在哪裡都一樣,隻要與你待在一起便好了。”

從前閒暇時,沈春眠在百無聊賴之際,偶爾也會在腦海中推測一下自己未來的死法。

最幸運的, 便就是無病無災、壽終正寢, 可他現實裡不怎麼愛動, 因為工作原因又時常節食、熬夜, 想必等到不再年輕的時候,大病小病便會接踵而至。

他覺著自己大概率會死於病痛、死於一場意外, 也想過會經曆一場事故, 畢竟在這個時代, 各種事故都不算罕見。

沈春眠想,大概他在現實世界中早就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而死去了,來到這裡的隻不過是他的一抹意識。

能在將死之前遇上一個相愛的人,已經算是老天給他的饋贈了。

比起初時得知這個消息的心慌意亂,如今沈春眠的心裡倒多了幾分平靜和坦然。

兩人在林間穿梭,低頭是雪埋枯枝,抬眼是傲雪寒梅,再往上,便是那若隱若現的銀河星點。

說話間,二人便沾染了一身的梅香,腳下踏過一片綿軟的雪,整個世界漸漸寂靜下來。

就好似這世間所有的人都已經睡過去了,天地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你從前……”江逐風忽然偏頭問,“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春眠不介意與他分享自己的過去,因此便在那一片寂靜之中娓娓道來。

他先是說了自己來到此地的契機與緣由,而後緊接著又說起了自己。

“我啊,”他說,“從小到大都挺普通的,按照你們這兒的標準,大概就是門派裡根骨又差、天資又不高的小弟子,後來念書考學,也隻考上了一個很普通的學校。”

江逐風左瞧右瞧,半點也看不出他究竟普通在何處,因此便道:“你這樣好看的人,若都能說是普通,那我們這裡就沒有能稱得上是好看的人了。”

沈春眠笑著打斷他:“你看人普不普通,都隻看一張臉的嗎?”

“那倒也不是,”江逐風想了想道,“你還溫柔又心慈,比那佛寺裡金身塑體的佛祖還要慈悲。”

沈春眠還從未聽過有人這樣直白地誇過自己,耳際頓時變得通紅,而後他又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隻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將人命看得太淡了,我還算不上心慈。”

江逐風稍一頓,隨後又繼續補充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總能從你身上聞到幾分‘春生新芽’的氣息,就是那種……勃勃生機,像是春回大地、化雪融冰、萬物複蘇的那種生命力。”

沈春眠有些不大懂他話裡的意思,他自認為是個很沒有活力的人,平日裡也總顯得懶洋洋的,也不知道這江逐風是從哪兒看出他身上的生命力的。

但聽見他這樣誇自己,沈春眠還是很高興。

“好吧,”他從善如流道,“那我改變一下自我認知,我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大帥哥。”

“帥哥?”江逐風的麵上似有幾分疑惑,“若說將帥之氣,我倒是不曾在你身上見過,再說這個‘哥’,你年歲分明也不大,為何自稱‘哥’?”

沈春眠勾攬著他的肩膀,低頭笑了好半晌,而後才遲遲解釋道:“這個‘帥哥’,大抵就是你們這兒的‘貌比潘安’之意。”

江逐風終於領會了,雖然心裡還是覺著這個怪詞與其所蘊含的意思相差甚遠,可他麵上卻並未再糾結。

“我倒沒見過這個潘安,想必不及你萬分之一,”江逐風說完,又催促他道,“你接著往下說吧——你說你讀書考學,那想必走的是文人士子之路?”

他說的誇張,可沈春眠聽著卻很受用,於是他便接著往下講:“也不算是吧,在我們那兒,幾乎人人都要讀書考學,我也不是什麼文人,我後來去當了、唔……戲子。”

江逐風看上去有幾分驚訝,在他印象裡,那些梨園中的戲子身份卑賤,與高門大戶裡豢養的貓狗並無區彆,都是任人欺辱的命數,富商老爺們隻要出得起銀子,便能包下他們一夜。

好在沈春眠很快又解釋道:“我們那兒的戲子與你們這兒的不同,並不屬於下九流的行當,圈裡偶爾也有些齷齪事,但主人公通常也不似你想的那般有口難言,想逃還是逃的過的。”

無論他怎樣解釋,江逐風心裡到底存有幾分偏見,倒不是看不起他,隻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平白多了幾分心疼。

沈春眠瞥見他的眼神,怕他誤會,因此又急忙道:“而且我也不是走投無路才入的這行,說實話,這行隻要乾的好了,一日賺的銀子,隻怕比普通百姓幾十年的賺得的還要高。”

江逐風露出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樣,點點頭道:“是,梨園裡的正當紅的名伶,一場下來所得的打賞,便夠普通人家用一輩子的了,隻是他們都是些折了羽翼的金絲雀,命薄如紙,即便這般富貴,可也不過是任人欺辱的玩物。”

他是苦口婆心地要勸他“從良”,可沈春眠卻隻以為他是看不起他的“戲子”身份,因此沈春眠把臉一拉,乾脆也不解釋了,隻不大高興道:“不說了,和你說不明白。”

見他生氣了,江逐風便又巴巴地挨過來:“我若說錯話了,你便打我罵我,我絕無怨言,隻是千萬彆這樣冷眼看我。”

沈春眠心一軟,又看向他。

江逐風又道:“我方才也不是有意說那些的,我隻是怕……”

“你怕什麼?”沈春眠問。

“怕你從前真蒙受了那些委屈,”江逐風神色一暗,將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壓下去,擠出一抹笑意來,狀若無意地問他,“倘若你還能回到故鄉,還要從事這一行嗎?”

沈春眠看著他:“怎麼突然這樣問?”

江逐風輕輕一笑:“我隻是想,你既是因為意外而來,說不定也會因為下一場意外再回去,畢竟你並不屬於這裡……”

“彆多想,”沈春眠立即道,“那紅字既然讓我逃,想必就不是死了就能回去這樣簡單……我們不說這個了。”

江逐風:“嗯。”

三日的時間轉眼間便過去了。

第三日傍晚,沈春眠與江逐風還是坐在第一日的那塊山石之上,看夕陽漸漸落入山穀之中。

隻見忽然之間,那天地之間裂開了一道白線,而後日與月被那道白線切開來,又錯落成了無數破碎的影子。

“時間快到了,”江逐風拉住他的手,隨後又捧住他半張臉,將吻未吻地停在他唇邊,“你會記得我嗎?”

沈春眠看著他眼中錯落的光影,很輕地一笑,毫不猶豫道:“當然,你呢?”

江逐風也應聲道:“我會記你一輩子。”

這句話他像是咬著牙,從口齒之中吐出來的,用了很重很重的音調。

沈春眠以為是他看見日月陷落,心裡生出了恐懼,因此便扣緊了他的手,輕輕吻上去。

江逐風旋即回吻過來,強硬地頂開了他的齒貝,而後猝不及防地將一顆寒涼的圓形“丹藥”送入了他口中。

沈春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體便已經急不可耐地將那顆東西咽了下去。

“你……”沈春眠推開他,“你給我喂了什麼?”

江逐風在那碎了滿天的霞光之中朝他一笑:“我的內丹。”

沈春眠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而後又想用手指去扣嗓子眼,試圖將那顆內丹吐出來。

“沒用的,”江逐風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懇切,“收下吧。”

“這是我唯一能送給你的禮物了。”

倏然之間,天地變色,那破碎的蒼穹之上出現了一團雷雲,夾雜在雷聲之中的還有其他人的驚呼,像是從山下傳來的,又像是離恨教中的聲音。

想必此時定然有許多人都為這個忽然而現的“天地奇觀”而駐足仰望。

他們還能笑得出來,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即將迎接的命運是什麼。

知曉了一切的沈春眠笑不出來,他滿目通紅,可卻偏偏落不下一滴淚來:“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籌謀的?”

他的問題,江逐風沒有不答的,因此便誠然道:“自從看見那行紅字開始。”

“連青雲魂飛魄散後,那顆內丹便回到了我的身上,”江逐風道,“本來幾個時辰前就該送你走了,可我卻總是舍不得,想多留你一會兒。”

說完他望向了那道行將落下的天雷,在他耳邊道:“差不多了,我來為你護法,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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