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倒v開始) 完了,完了!
裴野很順手地揉搓著方啼霜腦袋頂上蓬鬆的毛發, 而後淡聲道:“太後的心意,孤心領了, 隻是這禦前畢竟不過方寸之地,人多了也擠得慌,這些內官小子,不如還是留著給太後自己用罷。”
楊鬆源忙堆出一張笑臉說:”不過是幾個小孩兒罷了,哪裡占得了多大的地方?陛下若是嫌擠,不如隻挑兩個試試, 說不定能撿著個趁手的。”
裴野不言語,麵上似乎有幾分猶豫。
“陛下,”楊鬆源見狀便繼續勸說道,“陛下, 太後常與奴婢說, ‘六郎年紀漸長, 隻可惜後位空懸, 可憐六郎也無一體己人陪在身邊,怪是孤獨的’,故而也是一早便要奴婢去挑些年紀與陛下相仿的同齡人, 等陛下閒下來時, 好歹能略解幾個悶。”
他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 裴野若是還不接受,那便說不過去了,怎麼說太後一片“愛子情切”之心,皇帝也是不敢辜負的。
裴野神色微動,說是挑人, 其實那座上的少年人都未細看, 隻是抬手隨便指了兩位順眼的留下。
楊鬆源隨即便扭頭朝那兩人笑了笑:“愣著做什麼, 還不快上前來謝過聖人?”
那兩名小宦官聞聲而動,這其中一人便是方啼霜心心念念著的阿兄。
隻是那曹四郎並不拿正眼瞧他,方啼霜心裡雖然知道他的複雜心情,但是被一向寵他的阿兄這樣對待,他還是忍不住會感到難過。
但那幾分難過情緒轉瞬即逝,很快便被曹四郎順利留在裴野身邊伺候的喜悅給取代了。
方啼霜心想,阿兄在皇帝跟前伺候,他也在皇帝跟前伺候,這樣以後他與阿兄見麵的機會隻會比從前要多得多。
而且下回他若是再變成人,要和曹四郎坦白相見也更容易些,至少不必再冒著犯夜禁的風險跑出大明宮去。
沒人知道那小貓兒心裡的考量,曹四郎與身旁那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宦官緩步走到裴野跟前,而後一道拜在堂下。
小貓兒難得這麼近地瞧見親人,不禁激動地直勾尾巴,喉嚨裡也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響。
“做什麼,”裴野很煞風景地問,“你和他們有仇?”
方啼霜:……
他那分明是興奮、高興著呢!
那堂下二人早就被楊鬆源親自調|教過了,無論那堂上貴人的目光在不在他們身上,他們二人也隻管按規矩來。
“奴婢鳴鶴。”
“奴婢楓靈。”
“叩謝陛下聖恩。”
裴野偏頭示意戚椿燁:“椿燁,把人帶下去吧,你來安排。”
“是。”戚椿燁領過旨,而後便領走了那兩人。
而皇帝懷中那小貓兒的目光還依依不舍地黏在曹四郎的身上,直到他走沒影了,方啼霜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堂下侍立著的楊鬆源也俯身作辭道:“陛下,人既已送到了,那剩下的這些內官小子,便由奴婢帶回去,也順道向太後交一交差。”
裴野稍一點頭,又看在他是太後身邊人的麵子上,到底多給了一句:“公公慢走。”
楊鬆源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卑躬屈膝地帶著那餘下三人退出去了。
等人都走光了,裴野的目光才又重新回到那小貓兒身上,他微微低頭,在方啼霜耳邊輕聲問:“你認識那叫鳴鶴的小孩兒?”
方啼霜頓時呆住了,心說裴野這人察言觀色……觀人的色便算了,怎麼連他一隻小貓兒也不放過?這也太嚇唬人了吧?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於是乾脆開始裝傻充愣,假裝自己聽不懂人話,緊接著便露出了一張迷茫的貓臉,很刻意地去梳理自己爪子上的毛去了。
裴野也就是隨口一問,他可沒功夫真去試探這小貓兒心裡到底再想什麼,將小貓兒放下地之後,裴野便召了一內宦來,要他上前替自己研墨。
方啼霜無事可乾,可也不敢離皇帝太遠,於是隻好在那桌案底下鑽來鑽去,自顧自解悶去了。
可當他路過那筆架邊上的時候,方啼霜粉嫩的貓鼻子忽的微微一動,他悄咪咪地往那處嗅了嗅,而後目光便停在了那筆架邊的一小盆綠植上。
那氣味和裴野上回給他聞嗅過的香囊很像,隻不過要論起來,還是這盆新鮮的聞起來要更好一些。
方啼霜人生中還是頭一遭生出這麼想吃草的欲望,儘管他心裡在不斷地說服自己——那可是草,還是皇帝養的草,指不定有多名貴……
可口水還是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方啼霜悄咪咪地一跳,把兩隻前爪搭在桌案邊上,然後對著那小盆栽很陶醉地聞嗅,喉嚨裡還下意識地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響。
可他一抬眼,便對上了裴野的目光,小貓兒嚇了一跳,很做賊心虛地貓了下去,假裝方才那一舉動隻是個意外。
“喵嗚~”方啼霜在桌底下弱弱地咕噥了一聲。
他就是聞一聞,絕沒有什麼想吃的意思!
可吃不到那葉子,方啼霜心裡可癢癢,腦子裡鬨了好一會兒的天人交戰,小貓兒才總算是下定了決心:他就偷吃那麼一小片,反正葉子總還會重新長出來的,他這也算不得是闖禍。
不過那小盆栽就長在裴野眼皮子底下,他要背著他偷吃,實在是很難。
但方啼霜隻要是為了一口吃的,那慫包脾氣、怕人的個性,都是可以暫時先拋到腦後的,如若他今日不吃上這一口,他是一晚上都彆想睡了。
原本方啼霜心裡是想著,裴野用了早膳吃了茶,便總會有要解手的時候,到時候隻消裴野一離開,他就……嘿嘿。
就偷咬上那麼一片,絕不貪心,他可是一隻有原則有底線的好貓兒!
然而裴野一專注看起那奏折文章,竟是半點也不肯挪窩的,小貓兒自己都去解了兩次手,那皇帝竟然還不肯挪動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方啼霜盼星星盼月亮,才終於盼著了皇帝要去解手的時候。
小貓兒一下子興奮了起來,隻待那皇帝一走,他便就跳上桌去,偷上一片葉子吃。
不料裴野臨走時腳下一頓,又轉頭吩咐了那內宦一句:“看緊了那小貓兒,彆讓他跳上桌案,把臟爪子往奏折上踩。”
“是,陛下。”那內宦立刻小跑去,將方啼霜從地上抱了起來。
方啼霜在他懷中,眼睜睜看著桌上那盆嬌翠欲滴的小盆栽,心碎得都快要哭出來了。
等裴野回來的時候,那頭才安頓好那兩位小內官的戚椿燁也回來了,他取來一塊綢帕,恭謹地呈給皇帝。
裴野接過來,然後慢條斯理地擦去了指尖殘留的水珠。
隨即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內侍懷裡、一臉生無可戀的小貓兒身上:“它似乎不太喜歡你,把它放下吧。”
內宦聽後一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處惹得那貓主子不喜歡了,但皇帝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也不敢反駁,隻得恭恭謹謹地將那小貓兒放下地。
戚椿燁回來了,他就不必再在裴野身側伺候了,隻很乖順地退到堂下候著。
方啼霜仰頭看了眼那誘人的小盆栽,心裡很不甘心,他今日還就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吃到那片葉子了!
眼看這裴野又在桌案前落了座,方啼霜則溜達過去,蹲在桌案底下籌劃了半天,緊接著便開始躍躍欲試地在那盆栽邊上逛來晃去。
等裴野放下筆,開始讀書時,方啼霜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於是便小心翼翼地朝著那小盆栽跳將起來,但是因為太過緊張,隻有前爪的肉墊碰到了那香噴噴的小葉片。
那葉片晃動了一下,並沒有被他拽下來。
但方啼霜絲毫也不氣餒,依然繼續在為吃到那片漂亮葉子而奮鬥。
小貓兒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此舉已經打攪了座上人讀書的興致,被打攪的裴野越過浸染著墨香的紙頁,用餘光睨著那頑皮的小狸奴。
也不知它是犯的什麼毛病,時不時便跳將起來,一會兒打一下那小盆栽的綠葉,一會兒摸一下那瓷製花盆,動作還貓貓祟祟的,自以為耍得很隱蔽。
裴野目光一動,忽地放下那架起的書卷,方啼霜嚇了一跳,忙往桌下一縮,兩隻貓前爪還不及收,就搭在那桌沿上,實在是很顧頭不顧腚的藏法。
那少年人勾了勾嘴角,很淺但是很不自覺地笑了。
“椿燁,”裴野道,“把它抱上來吧,省得它在桌底下搗鬼。”
戚椿燁很快便又將那貓主子抱到了桌上,上了桌,方啼霜果然就安分多了。
隻是他那份饞心未死,這一上桌,便愈發饞得不可開交了,眼看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小綠植就在近前,他不咬一口那豈不是辜負了人家?
白長這麼老大,若是孤芳自賞沒貓來吃,那也太可惜啦。
於是方啼霜趁著裴野不注意,開始一點一點地往那邊挪。
不過其實他這動作實在很明顯,彆說是裴野,就是離遠些的戚椿燁都看的一清二楚,隻是皇帝都還沒說話呢,戚椿燁當然也就看破不說破,就當是瞎了眼沒看見。
於是便任由方啼霜這麼一路打滾舔毛,硬生生蹭到了那小盆栽邊上,然後他側著身子擋住了裴野的視線,對著那小葉子便是一口。
不同於其他食物的口感,這盆栽似乎對於小貓兒有著特彆的吸引力,方啼霜原本還想著,隻咬一片就適可而止,可誰曾想這吃了一片,反倒更上頭了。
故而他又如法炮製,簡直要沒完沒了了。
那座上的皇帝明明什麼都看在眼裡,可偏生又故意不去阻止,任由那小貓兒在那自以為沒人發現地亂啃葉子。
等到方啼霜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顆小盆栽已經很不幸地禿了頂。
方啼霜:……
完了,完了!
那芙蓉園中那麼多奇花異草,也不見得裴野把哪株搬到桌案上來養,偏這一小盆讓他給擱桌上了。
這該不會是什麼全天下僅此一株的寶貝仙草吧?要不然怎麼會如此好吃……呸,他不會就因為這一念之差、一時嘴饞,讓這寶貝仙草從此在天底下絕跡了吧?
方啼霜悄咪咪地回頭覷了眼裴野的神色,隻見那皇帝已然是放下了書卷,以端詳的姿態開始打量他。
小貓兒立刻回頭,繼續掩耳盜鈴地用身子遮擋著那株被啃禿了的小盆栽。
哇!他今天一定是要完蛋啦!
第二十五章 欺負小貓兒算什麼本事?
裴野好整以暇地端詳著眼前的這隻小貓兒, 似乎是要等著看他會如何應對。
但那小狸奴想是慌了神,呆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動, 像是怕傻了。
皇帝很光明正大地觀望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既取樂也樂夠了,於是便偏頭吩咐那堂下侍立的內宦道:“再去外頭取幾盆薄荷來。”
那內宦應了聲,即刻退出去,不到一會兒便又端了兩小盆薄荷草來。
緊接著,才剛方啼霜百般遮掩著的那盤“禿了”的盆栽則被隨意地撤了下去。
小貓兒看看麵前那嶄新的兩盆“美食”, 又看了看身後的裴野,很迷茫地喵了一聲。
“吃吧,”裴野看上去很溫柔地說,“外頭還有的是。”
方啼霜短短這一小會兒卻經曆過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無語之外, 還很懷疑裴野是故意把這什麼薄荷草擺在這兒要看他出洋相的。
欺負人就算了, 欺負小貓兒算什麼本事?
方啼霜脾氣莫名就上來了, 背過身跳下桌去,他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骨氣”二字是怎麼寫的, 反正他是寧死也再不吃那臭皇帝的薄荷草了!
他剛落地沒多久, 便聽一個內官小步上前道:“聖人, 中郎將蘇靖蘇將軍求見。”
“請進來。”
殿外那中郎將得了旨意,便跨步入內,行至堂下時,對著座上的人單膝落地行了個常禮:“陛下萬安。”
“免禮,”裴野稍一抬眼, “查到了?”
不必皇帝開口, 戚椿燁便很明白事地屏退了那些內侍宦者。
等人退乾淨了, 那蘇靖才收了禮,站起身後,話音裡仍有幾分遲疑:“那衣裳是五年前的舊衣,巧士冠也用的很舊了,靴子倒是去歲才發的,但宮裡領了這新靴子的內宦人數太多,若要一一排查,恐怕要花費很多人力與時間。”
“無妨,”裴野淡聲道,“將軍隻管查下去,幾時查到人,便幾時來告知孤,孤不著急。”
“是,”蘇靖微微一頓,而後又道,“還有陛下要卑職查的‘方啼霜’這一名姓,卑職帶人翻遍了這宮中的花名冊,並未發現此號人物,隻是……”
驟然被喊到名姓的小貓兒尾巴一緊,心跳變得飛快。
“隻是什麼?”裴野問。
“卑職怕有遺漏,又翻了已故宮人的那冊花名,不曾想才翻到最新的那一本,便在裡頭瞧見了‘方啼霜’這個名字,此人時年八歲,去歲秋末進宮,說是偷瞧了一眼那閹刑的過程,便給嚇死了。”
裴野麵上波瀾不動:“八歲……是能對得上。”
蘇靖繼續道:“卑職又問了幾個曾經見過他的人,都說這小孩兒生的五官靈巧,肌膚瓷白,很是漂亮,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那雙又圓又亮的杏眼,見過了便忘不掉。”
“再有的人說,那小郎君並非是給嚇死的,隻是給嚇暈了,又叫從天而降的雙兒主子一腳踩在心窩上,這才要了他的命。”
他話音剛落,裴野的目光便落在了那背對著他窩在團蒲上的小貓兒身上。
方啼霜頓時如芒在背,還偏要假裝自己聽不懂人話的樣子,懶懶散散地窩在那梳理自己的毛發,直到裴野收回了目光,方啼霜才發現自己的舌頭都麻了。
“人死了,”裴野漫不經心地問,“那屍體呢?”
中郎將蘇靖連忙答道:“說是賠了他舅母幾個錢,那小郎君的屍身也讓他舅母哭著給拉回去了。”
“繼續查,”皇帝的食指在桌案上點了點,並不往魂靈鬼怪那些玄之又玄的事上想,隻覺得這事還是有人在裝神弄鬼,“查他家裡人的身份底細、交友往來,還有——找人趁夜去掘了他的墳,瞧一瞧那裡頭究竟有沒有屍骨。”
他這話說的冷冰冰的,嚇得窩在一旁的小貓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任誰聽說有人要調查自己的親人,還要掘了自己的墳,想必都不會好過。
“是,”蘇靖應聲,而後他話音微頓,又道,“卑職這之後又問詢了幾個當日在場的內宦公公們,還得了一個重要線索:說是這小郎君當日是和他表兄一道來的,雖然這小郎君因故去世,可他的表兄卻還在宮裡當差……”
裴野打斷他:“他表兄叫什麼?”
“原名曹梁玉,後由楊鬆源賜名改喚曹鳴鶴。”
皇帝稍一蹙眉,覺得這名字聽起來有幾分耳熟,旁側的戚椿燁見狀剛要開口提醒,卻聽裴野又道:“孤記得,是楊鬆源才剛送來的小奴。”
隨即他冷笑了一聲:“賜名?”
戚椿燁忙順著他的話頭解釋道:“楊鬆源他是個什麼東西?自己也不過是個奴,說好聽點是給賜名,說難聽點便是狗仗人勢,也不知背地裡認了多少乾兒子、乾閨女的。”
宦官們喜歡認親戚、攀關係,這些裴野從前也有所耳聞,閹者無法生兒育女,也不知是誰起了先例,如今在這宮裡得勢的內官宦者,沒一個不是“乖兒乖女、徒子徒孫”承歡膝下的。
“這麼說,那這方啼霜若是沒死,興許也是他楊鬆源的乾兒子?”
方啼霜:……
誰是他乾兒子?他可不要認這樣的爹!
沒人注意到旁邊那一坨小貓兒的變扭,蘇靖很自然地頷首答道:“方曹二人原都是楊鬆源在名冊上添了一筆推進宮的人,方啼霜因故殞命後,楊家又補了一位進來,如今也在清寧宮當差。”
裴野神色不動,隻吩咐道:“椿燁,去把那叫鳴鶴的小奴帶上來。”
“是。”
戚椿燁話音剛落,俯身正要退出去,就聽那座上的皇帝忽的又叫住了他:“等等。”
戚椿燁立即停住腳步,但仍然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垂首聽他吩咐。
“罷了,”裴野稍一思忖,又改了主意,“先彆驚擾他,等過幾日再尋個由頭,把他調到禦前侍奉。”
方啼霜在旁邊聽得膽戰心驚,恨不得現在立刻就大變活人,然後跑去把聽到的這一切都告訴曹四郎。
他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裴野究竟心裡在想什麼、又想做什麼,但他的阿兄不一樣,他打小就比他聰明,學什麼都比自己學的快,也是個很有誌向的人。
家裡沒銀子買書,更沒銀子供他阿兄去學堂裡念書,阿兄便總纏著他,要他用樹枝沾了水,在磚石上給他默一遍千字文。
方啼霜一邊默,他就一邊臨,沒多久就把他會的那些全學會了。
因此他覺得曹四郎要是在這,一定能想出應對之策,總不會像他這般著急上火,可腦子裡卻是空茫茫的一片。
中郎將說完了退出去,裴野也就不再說話了,但方啼霜心裡卻很難不記掛這事,可他苦巴巴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主意。
小貓兒在這崗位上一待便是一整天,不過好在皇帝開飯他就開飯,即便裴野不開飯,他也有加餐。
一天裡最大的運動量也不過就是陪皇帝去逛逛南禦園,除卻裴野沒事喜歡捉弄他玩,還有無意地嚇到他以外,這兒的日子過得其實也還算舒坦。
好容易熬到夜裡,方啼霜吃過哺食後便開始連連打嗬欠,實在撐不住了,便光明正大地跳上桌案,咬了兩片薄荷葉提神解乏——反正裴野說了他可以隨便吃。
可這薄荷葉提神也不過一時半刻,那涼意一過,他就更困了,在桌上犯懶地打了兩個滾,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貼著裴野的手背睡過去了。
等裴野發現他的時候,小貓兒就像一座貓山似的,很沉地壓在了裴野批好的奏章上,如果湊近了仔細聽,還能聽見他細微的呼嚕聲。
裴野偏頭仔細瞧了瞧那小狸奴,白日裡還怕他怕的要死,這會兒就敢跳上桌來睡覺了,實在是很心大。
他身側侍立著的戚椿燁見狀便輕聲道:“聖人,不如奴婢將這小貓主子挪去團蒲上睡?”
“不必,”裴野也不自覺地放低了音量,“也礙不著什麼。”
夜裡,方啼霜迷迷糊糊以為自己是在貓舍裡睡下的,先是很猙獰地伸了個懶腰,隨後又幅度很大地翻了個身。
不曾想,就是這麼一番動作,他半隻腳就忽然騰了空,方啼霜心裡一跳,很迷茫地爬將起來坐直了。
眼前這屋子裡燈花璀璨的,根本不像是他的屋子,再一挪目光,忽的便對上了那臭皇帝的眼睛,方啼霜頓時就清醒了過來——
他還是正當值的禦前貓管事,怎麼就打起了瞌睡?而且還是在人皇帝的桌案上睡的……竟也沒被他攆下去,著實有些奇怪。
與此同時,戚椿燁突然從外頭踏了進來,順帶卷了一股冷冽的霜雪味進屋。
座上裴野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人還沒來嗎?”
戚椿燁頷首道:”奴婢問過了蘇將軍和今夜當值的內官,都說沒見著過那孩子。”
方啼霜聽了這話,頓時就更清醒了。
裴野這是在問他嗎?對了,昨夜好像是有聽他說過……要他明日、也就是今夜這個點再來。
裴野神色不變,隻是道:“小騙子。”
他這句小騙子既無親昵意味,也沒有責備的意味,令人有些難以捉摸。
“下回要是再捉住他,”方啼霜聽得他略微一頓,然後又很封建、很壞地說,“就讓蘇靖扣他去內刑司裡領上十板子,得了教訓,想必就不敢再違約了。”
方啼霜:……
他也太冤枉了吧。
第二十六章 貓仗人勢。
“聖人, 時辰不早了,”戚椿燁覷著裴野的神色, 而後低聲提醒道,“小貓主子想是也該回去了。”
方啼霜麵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卻猛點著腦袋:快點兒讓他回貓舍吧,待在這兒裴野簡直是時不時就要給他來點驚嚇。
“讓蘇靖送它回去罷。”裴野道。
戚椿燁頷首:“是。”
外頭候著的中郎將蘇靖心裡巴不得有機會抱抱這小貓兒,所以戚椿燁帶著方啼霜到他身前的時候,蘇靖立即便快樂地應承了下來。
他一邊輕手輕腳地撫摸著小貓兒身上暖烘烘的絨毛, 一邊穩健地抱著他朝著貓舍而去。
等到了地方,蘇靖依依不舍地放方啼霜進了那扇隻有小貓兒能通過的小門,方啼霜鑽入院內,遙遙便瞧見了自己那間屋子還亮著燈火。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 用前爪扒開門縫, 然後擠了進去。
那屋門“吱呀”了一聲, 把趴在桌邊打瞌睡的婉兒驚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扭頭看向那小貓兒:“都這個時辰了,主子怎麼才回來?”
方啼霜跳上她膝頭,而後很無奈地抱怨道:“喵嗚!”可彆提了!
婉兒緊摟著他, 低聲道:“等了一晚上也不見您回來, 我心裡真實慌得很, 您昨日才修成了人身,想是修為還不夠精進,若不慎在禦前鬨上一出大變活人……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方啼霜:……
什麼叫修成了人身,什麼修為不夠精進?他本來就是人好不好!婉兒整日裡到底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頓了頓,又繼續道:“說是當值, 可哪有讓小貓兒當值到這個點的……”
方啼霜對此深以為然, 頓時點頭如搗蒜。
“我心裡隻怕是主子不慎現了形, 叫聖人給秘密殺害掉了,嚇得我真是困極了也不敢合眼。”說完她便打了個滿含淚光的哈欠。
“喵嗚喵嗚。”你快回去睡下吧。
婉兒困是困,但更多的還是對方啼霜的好奇:“所以您並不是每晚都能變成人嗎?這是您自個能控製的嗎?”
方啼霜搖了搖頭。
婉兒臉上頓時一哀:“那可完了,若是哪日您在禦前……”
被她這麼一說,方啼霜頓時也嚇得一激靈。
他都沒想到過這點——要是哪日他當值時候,忽然又變出了人身,還是沒穿衣裳的流氓模樣……呸,那時候穿沒穿衣裳的,著實也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反正如果真有那天,裴野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擔憂歸擔憂,可方啼霜為此憂慮得也很有限,他一向是樂天派,對於還沒有發生的事兒,他覺得提前為此感到痛苦實在有些不合算。
到時痛苦過了,倘若又發現壞事最終沒發生,便是白瞎了一把好時光用來煩心,而若壞事果然成真了,也多餘憂慮了那段時光,反正對結局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改變。
既然抵抗不得,那還不如就順其自然。
方啼霜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又沉沉睡下了。
是日清晨。
今日是旬休,難得不用上朝,但裴野起早的習慣一時也難改,等早起練過了劍,皇帝照例是要去清寧宮給太後請安的。
裴野緩步搭乘上轎輦,等儀仗行出幾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偏頭問戚椿燁:“這兒去貓舍順不順路?”
“陛下若是要去給太後請安,是不太順路的,想是要費些功夫多繞些圈子。”
“那也去一趟吧,”裴野說,“彆叫那肥貓兒再躲懶睡覺了,再這樣下去恐怕要成豬了。”
戚椿燁忍俊不禁地應道:“是——聖人這是要帶著雙兒主子一道去清寧宮問安?”
轎輦上坐著的人不置可否,在頓過之後才徐徐然道:“有那小肥貓在,也熱鬨些。”
“陛下說的是。”
而與此同時,還賴在窩裡睡懶覺的方啼霜不知道自己又遭人惦記了,隻是鼻尖忽然發癢,小貓兒下意識側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再過了一會兒,外頭婉兒與澤歡又急匆匆地端著早膳和溫水進屋來了。
婉兒一麵服侍小貓兒漱口擦臉,一麵說道:“方才那頭來人傳了,說是一會兒聖人要順道過來接您,要咱們儘快給您喂好了早膳,以免餓著了您。”
說完她又扭頭對澤歡說:“你也彆再這兒礙手礙腳了,快去提醒點他們,今日定要穿戴齊整,院裡院外的雪也掃乾淨了,預備著迎接陛下來。”
澤歡忙退出去通知其他人,而方啼霜則懶洋洋地趴在小桌上進食,動作毛毛躁躁的,把才剛洗好的臉又弄臟了。
婉兒沒接過駕,心裡本就慌亂得很,又見他這般淘氣,一時便氣急道:“你啊,聖人親自來接主子,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殊榮,您倒好,還這般懶散散的。”
方啼霜沒接茬,一邊吃粥,一邊心想:呸,那是哪門子的殊榮?
裴野一大早來接自己,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指定是沒什麼好事——彆是一時興起又要帶他去逛什麼南禦園,那隻凶獅子昨晚可是害他做了一夜的噩夢。
方啼霜這頭才用過早膳不久,外頭皇帝聲勢浩蕩的儀仗就已經到了貓舍前。
婉兒等人還未聽見動靜,便早早地抱著小貓兒候在貓舍門口等著迎接了。
雖然是搬來了大明宮,可貓舍裡伺候的宮人們平日裡也沒什麼機會能見到皇帝,故而裴野這一親臨,他們大多怕得連頭也不敢抬。
那儀仗才到近前,宮人們便戰戰兢兢地朝著那一方向行了禮。
“免。”
“免——”戚椿燁尖著嗓子將皇帝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以便他們每個人都能聽清。
轎輦上的人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跪在最前方的那位小宮婢,稍一頓,而後道:“婉兒?”
“奴婢在。”徒然被點到名的婉兒心裡猛地一跳,應聲抬頭,見裴野朝她伸出了手,便很乖覺地將自家主子遞了上去。
直到那儀仗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婉兒的心還在“咕咚咕咚”地跳著。
那少年天子生得一雙極漂亮的丹鳳眼,眼睫長而密,給他略顯鋒利的五官添了幾分“柔”氣,根根分明的眉宇斜飛入鬢,很有一種清朗又瀟灑的氣質。
除了那眼裡分明的冷,還有那周身獨特的寒,給人一種高高在上、難以親近的距離感,婉兒幾乎是找不到他外貌上的缺點了。
她此前從未見過他,可他卻記得了她的名字,這讓婉兒不禁有一種新奇又興奮的感覺。
而此時,窩在裴野懷中的方啼霜,又被皇帝身上那種熟悉的熏香味給籠罩了。
他每回一進裴野懷裡,那就半點也不敢再活潑了,像隻死貓樣,動也不動一下的。
這“尊貴的兩腳坐騎”搭的他整隻貓兒傻愣愣、緊巴巴的,還不如下到地上去走來的暢快呢!
皇帝的轎輦很快百年到了清寧宮前,裴野稍一抬手,輕聲叫了停。
他還年輕力壯,如若大搖大擺地乘著轎輦去給太後請安,難免要落人口實,故而不得不下轎去,親自走去太後寢殿。
這清寧宮方啼霜先前去的可比大明宮勤,這兒還有他的仇敵,故而小貓兒一進來就豎起了耳朵,想聽聽這犬兒今日還在不在。
快進到太後寢殿時,方啼霜的耳朵尖忽地一動——他又聽見了那很惹貓嫌的聲音。
他即刻扭頭一看,果然瞧見那惡犬兒被拴在簷下的石柱子上。
一對冤家乍一見麵,那自然是雙雙齜起了獠牙。那惡犬還記得小貓兒上回丟死耗子嚇它的事兒,一見他就氣得牙癢癢,於是先發製貓地凶了一聲:“汪!”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喵!”
他現在被皇帝抱在懷裡,很有些貓仗人勢的傲慢,趾高氣揚地朝著它做了一個難看的鬼臉。
那頭的犬兒活像是被點著了的炮仗,忽的就不顧一切地往方啼霜這衝了過來,可惜跑一半便被狗繩絆住了腳。
它隻好鼓足了氣,朝著方啼霜這邊一頓狂吠:“汪!汪!汪!”
方啼霜趕忙反唇相譏:“喵!喵!喵!”
大概是覺得自己這麼喵喵叫著,很沒氣勢,於是方啼霜調子一轉,開始學狗叫:“汪汪汪!汪!汪!”
那惡犬又是一齜牙,繼續豎著尾巴回應他,一貓一狗簡直是吵得不可開交。
旁觀的裴野被他們吵得有些頭疼,於是乾脆把小貓兒往地上一放:“你要和它吵,便留在這兒同它作伴吧。”
方啼霜剛一落地,頓時就慫了。
仔細瞧了瞧,那拴狗的繩子好像也沒那麼結實……那犬兒力氣又這麼大,指不定一會兒就會扯斷了狗繩衝過來將他咬死。
方啼霜權衡利弊,終於還是慫巴巴地貓到了裴野的身後,然後哀聲撒嬌:“喵嗚喵嗚~”
緊接著,他還很諂媚地蹭了蹭皇帝嶄新的靴子。
等裴野將他抱起來了,小貓兒頓時又恢複了戰鬥力,扭頭朝著惡犬那邊又開了火:“汪汪汪!”
裴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還要吵嗎?”
方啼霜立刻就慫了,很輕很溫柔地哼了一聲:“喵嗚~”不吵了。
裴野見這小貓兒不再叫喚了,這才抱著他,在驚天的狗吠聲中踏入了太後的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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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有皇帝撐腰的小貓兒:“汪汪汪!”(趾高氣揚)
沒人撐腰的小貓兒:“喵嗚喵嗚~”(可憐巴巴)
第二十七章 “也叫他傷一傷心。”
方啼霜的嗅覺很敏感, 還未進殿,他便聞見了殿內飄出來的熏香味。
那是一股很厚重、又夾雜著幾分甜膩的氣味, 方啼霜不太喜歡,隻覺得很糊鼻子,讓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
不過說到底他從前也就隻是在外頭廊簷下蹭蹭地龍的暖,還沒有膽子往這殿裡頭鑽過,故而進殿之後,便很好奇地在皇帝懷裡向四處張望。
直到楊鬆源尖細的嗓音吊起, 小貓兒嚇了一跳,這才老老實實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回來。
侍立在太後身邊的楊鬆源一俯身,說了句廢話:“太後,聖人來了。”
太後的目光稍稍一動, 隨後她慢條斯理地站起了身。
裴野緩步上前, 而後微微躬身道:“太後萬福。”
太後受了禮, 麵上不禁莞爾, 朝著皇帝點了點頭,而後才退回到主位上坐下。
裴野也不用她安排,兀自在她下首挑了個位子落座。
太後看著他慈笑, 像個尋常人家的母親般溫柔開口:“說起來, 咱們母子二人也有許多日都沒見了, 六郎近來身子可好些?”
“托太後的福,今歲開春之後,孤身子爽利多了。”
她叫他的親昵小名,可他卻喚她冷冰冰的一聲太後,太後心裡多少有些不高興了, 但她麵上卻仍然笑意不減:“那是好事啊, 想是這身龍袍的貴氣很養人。”
說完她的目光又徐徐然落在了皇帝懷中那小貓兒身上:“這小貓兒近來倒是圓潤了不少, 要是叫先聖人瞧見了,隻怕又要抓它去減重——陛下從前不是不喜這些小貓小犬的嗎?今日怎的有閒情逸致玩弄起這小貓兒來了?”
“這小貓兒有救駕之功,想來至少也還算得上是一隻忠貓,比之那些知麵不知心的身邊人,還是這無知狸奴更叫孤放心些。”
太後麵色稍涼,緊接著又微微歎了口氣:“想是榮登德那黑心奴傷了陛下的心了,這還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麼個先聖人身邊的老人,怎麼會做出這般背主棄德之事?”
她頓了頓,而後繼續道:“收留刺客、意圖謀逆,實在是死上百遍都叫人難以泄憤——好在陛下福大命大,平安無恙,不然哀家就是一道去了,也無顏麵麵對你阿爺。”
太後這話說的泫然欲泣,把方啼霜都看的呆了,若非是他親耳聽到過這貴婦人私下裡說的話,知道她心裡存了害皇帝的心思,還真要被她這一番“肺腑之言”給蒙騙過去了。
裴野麵上淡淡的:“太後不必自責,也是孤識人不清。”
太後抽出綢帕,在眼角點了點,頓了半晌後啞聲道:“那三郎……三皇子,雖是罪大惡極,但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呀,他心思直、脾氣躁,心裡哪裡放得下那些彎彎繞繞的臟東西?想是被人蒙騙了也未可知。”
“三哥的為人孤當然是清楚的,”裴野眼裡是冷的,語氣也是,“但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孤坐在這個位置上,更不敢包庇他,律法上如何寫的 ,便就如何處置,這就不勞太後憂心了。”
太後心裡一涼,卻不是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廢物三皇子。
律法上謀逆之罪是要處以極刑的,即腰斬於市,可這三皇子再蠢再壞,也好歹是他血親的兄長,要他的命,裴野竟連眼也不眨一下。
她從前隻以為是裴野年歲尚輕,又不善表達,但心裡到底是會念著點舊情的。
可過年時那一遭變故……榮登德伺候他的時日不短,三皇子就更不必說了,二人雖有些不對付,但也是一間學堂裡、一位老師教出來的孩子,少說也一同玩鬨過、嬉戲過。
如今想來,這小皇帝乃是麵冷心也冷,是個捂不熱的白眼狼。
太後膝下無子嗣,不得不為自己的將來多做考慮,如若裴野不聽話不識趣,其實也還有個蠢笨些的懷親王……
不等她再仔細琢磨,隻聽那裴野又開了口:“椿燁,把那兩盆薄荷草呈上來吧。”
“是。”戚椿燁應聲退下,隨即又端著兩盆薄荷躬身上前,然後將其擺在了桌案上。
那兩盞瓷盆潔白如玉,仔細瞧來,那瓷白中還泛著點釉青,這樣的珍品並不多見,拿來做花盆不免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