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2 / 2)

誰知道這和尚說經仿佛有法術一般,說的故事仿佛都能引出人心裡最苦的那些東西,他又溫和,臉上總是帶著慈悲的笑,像極了佛陀菩薩,讓人忍不住想和他傾訴些不敢對旁人講的心裡話。

倒也奇怪,和這大師父說完,心裡總會暢快些——他不像村裡那些老裡正,仗著年紀大,拄著拐杖便對他們一頓“不孝子”、“王八羔子”的唾罵,反而更多軟語安慰,體諒,真真慈悲和菩薩一樣。

榮枯講完了今天的經,狗四他們就散去了,唯有馮小五留了下來,把兩個饅頭給了榮枯之後,又恭敬地給他倒了一杯水:“師父,我小妹……”

榮枯道:“已脫離苦海,向著來世去了。”

馮小五是個殺豬的,他原本也不信這些神佛菩薩的事,但是卻經常聽走街串巷的說書先生、道士說,沒有出嫁的姑娘橫死了,會變成孤魂野鬼,要做七七四十九場法事才能超度,他出不起這麼多法事錢,見榮枯是真有本事的高僧,便想問問榮枯。

隻是他還有些將信將疑,於是這次又問了第二遍。

榮枯見他滿臉愁容,九尺的漢子佝僂跟個老太一樣,便道:“要不然,你弄些紙筆來,小僧替你抄一遍心經,你拿去,一邊心裡想著令妹,一邊摹寫心經,抄了七七四十九遍,也就是過了四十九遍道場了。”

馮小五連忙千恩萬謝著退了出去,給榮枯弄紙筆去了。

這時候唐書生才湊過來,笑道:“法師真是了不得,在這種地方還能開壇講法,比我見過的那些和尚都厲害。”

他還是第一次見能這樣給水匪講經的和尚。

榮枯道:“僧所在,即為道場,不必拘泥於廟堂、對象。”

唐書生道:“法師真是慈悲啊。”他歎著氣搖搖頭,“你這對他們說這些,他們聽得懂嗎,還讓他們行辯論之事……說出來的那都是粗鄙之言啊。”

他是讀書人,自然看不起不識字的盲流,縱使被他們抓來關在這當“師爺”,他心裡實際上也是鄙薄他們的。

榮枯搖頭,否定道:“眾生都是有佛心、佛性的,隻是因為資質、境遇、出身的不同而限製了這份覺悟,為傳道者,不可以其資質、境遇、出身而鄙薄之,而是應該根據傳道對象的特點,另尋渡化之法。人,總是要一個一個去傳授,一個一個去引導的,從來都不存在什麼坐在高台上,對著一群人說法,便能渡化所有人的捷徑。”

唐書生自己也是私塾的先生,聽到他這樣說,臉上微微一紅,拱手道:“法師說的是,是我鄙薄了。”

榮枯道:“並沒有指責先生的意思,隻是以先生的資質,榮枯直接一些說,先生便能有所悟罷了。”

唐書生聽他誇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摸著後腦勺笑了。

他隻覺得榮枯性格溫和、慈悲,是世所罕見的高僧,不由的更好奇起來:“我看師父年紀和我也差不多,無論是學識,還是慈悲都勝過許多老和尚,不知道師父是如何修行開悟的?”

榮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愣了一下,過了一會才笑道:“大約,是見多了吧。”

見多了這人間的悲歡、苦甜,從丘檀到大周,這條路走了二十餘年,他見過無數的生離死彆,兵荒馬亂,有將師父和僧團請過去講法,卻最終因為忌憚師父的威信,轉而又將僧團趕國境的。

也有王室父子、兄弟、姐妹相殘,隻為了爭奪一頂王冠,享樂人生的。

更有軍隊破城,燒殺搶掠,擄男女為奴的。

——一邊在痛哭尖叫,滿臉驚恐。

——一邊卻在哈哈大笑,興奮到紅了眼。

這人間,對於聰慧的榮枯來說,就像是一個大地獄一樣。

人們聚集在這著了火的房子裡,儘情的嬉戲、玩鬨,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中的苦。

他向著火宅伸手,卻發現自己也許隻能帶出那麼一個、兩個人。

更也許,一個也帶不出來。

不夠的。

這對他來說,是不夠的。

心中焦灼如火宅,自此知道自己學藝不精,隻敢講法,不敢收徒。

直到……

他遇到了這世間萬物中,最剛強難渡的那一個。

她不曾想把火宅中的眾生喊出來。

她選了一條佛都未曾想過的路。

她想撲滅這火宅上的火。

以至於,隻是看著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樣子,他心裡那焦灼、無力的火,也會逐漸平息下來。

是啊。

怕什麼呢?

隻要是走起來,每走一步,都會距離自己想要的未來更近一步。

哪怕是倒在了半路,也比停留在原地強。

這人間,是火宅,是苦海,卻比他想得更值得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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