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婆耆,你心裡的業障太深了。”
“你要學會放下,放下了,自然也就不會痛苦了。”
“——你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了。”
“離開丘檀,走的越遠越好。”
“——不要再回來。”
各種聲音就像是潮汐一樣,午夜夢回的時候,跟隨著月亮的陰晴圓缺,狠狠拍打著入夢者的心臟。
榮枯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都被汗水給浸濕了。
他看了一眼外頭的月色,驚覺自己其實睡了還沒有滿三個時辰,他現在渾身都像是被鹽水過了一番那樣,連嘴唇都有些蒼白。
於是榮枯做起來,從水壺裡澆了一點水在銅盆裡稍微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和光溜溜的頭,又換了一身乾淨的僧袍,盤腿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魚。
木魚的“篤篤”聲中,他的心跳逐漸平穩了下來。
李安然在白天的那一個問題,喚醒了他努力壓在心底的夢魘,令他當夜便噩夢連連。
他遠比李安然想得了解她,就在她詢問自己到底是不是被篡逆的丘檀王室之後的時候,榮枯就已經明白,自己在她眼裡,多出了比修整菩提更大的價值。
——比如,借著“複國”的名義,出兵丘檀和高昌,將整個西域同大食、貴霜、天竺,乃至於更遠的地方貿易的走廊全數拿下,握在大周的手上。
至於“複國”——以李安然的性格,到了她手上地,這塊地又肥沃而豐饒,你還能指望她吐出來不成。
然而,這又是他唯一能回到丘檀的機會。
他當初離開丘檀的時候年紀實在是太小了,對於這片土地並沒有多麼熟悉、深厚的情感。
早慧的他唯一記得的,隻有父親的枉死,以及母親的眼淚。
以及事到如今,他隻不過是有一次麵對了一個自己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他並沒有像是師父所期望的那樣,放下一切,修得羅漢,將一切藏起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並不叫“大徹大悟”,這隻是逃避而已。
由是,羞慚填滿了他的心房,令他不敢抬起頭來,再看一眼那皎潔的明月。
像是要平複收緊的心臟一樣,誦經聲逐漸變大起來。
再仔細聽,卻是不合時宜的《地藏經》。
……
李安然這一覺睡得倒很香甜,榮枯老實的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倒是解除了她心中縈繞已久的疑惑。
翠巧聽到她起床的聲音,連忙掀開隔開耳房的紗簾走進李安然的臥室,要伺候她起來更衣梳妝,卻看見李安然歪在床上,一頭長發披散著,身後堆著幾個枕頭靠得更舒服一些。
她似乎正在出神思考什麼,並沒有打算從被窩裡鑽出來的想法。
於是翠巧在邊上安靜得等候著。
她這段時間不用再在文承翰麵前隱瞞自己的身份,於是又開開心心地回去做李安然的侍女了。
李安然在想榮枯。
她在想當初若是丘檀沒有發生將軍篡位的事情,榮枯應該會在丘檀出生長大,未必會成為現在的“榮枯上師”。
她忍不住開始如果他沒有成為和尚,自己是否會在丘檀抵禦大周軍隊的隊伍裡見到他。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她單手拖著下巴,眼神略略有些迷離,想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像是自嘲一樣“嗬”地笑了一聲。
高昌、丘檀,不僅自己盛產黃金,土地肥沃,氣候多變,更是橫亙在大食、貴霜的商道之上兩頭收稅。
同時,他們也滿足李安然想要的“那塊土地”的條件。
想到這裡的時候,李安然的眼神變得冷酷了起來,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又成所有人眼中那個善於經營,眼角眉梢永遠帶著笑的嫵媚女子,變成了昔日那個以鐵騎碾碎東胡、回鶻的戰神——又或者說,其實她從來沒有變過,隻是彆人時常看到她笑,便以為她變得柔軟了罷了。
若是真的在戰場上見到榮枯……他估計會死吧。
李安然並不是不用降將,甚至之前跟著自己征戰東胡的將軍高長生就是淳維的降將。但是榮枯的性格,他估計死也不會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