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2(1 / 2)

天從晌午開始, 就陸陸續續地下著雪珠,原本已經基本上化了的簷上雪又被覆蓋住,在簷邊墜下層層晶瑩的冰錐。

碳爐上煮著沸水, 蒸騰起一片霧氣。

“法師真是好閒情逸致。”跪坐在一邊, 仿佛在看雪景的小衛相公淺笑道。

榮枯懷裡的狸花貓睡得真香, 聽到陌生的聲音抖了一下耳朵,繼而把腦袋在僧人的懷裡埋得更深了。

前幾日,丘檀使者在接受皇帝召見的時候哭求皇帝派兵幫助丘檀複國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朝野,百官紛紛猜測皇帝會怎麼選擇。

而小衛相公則十分敏銳的注意到了其中的關鍵人物——也就是這幾年可以說已經在大周佛徒之中站穩了腳跟的榮枯——或者說,應該叫他提婆耆王孫。

榮枯的手指放在狸花貓耳朵後麵輕輕撓著, 換來小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天氣冷了, 這狸奴越來越喜歡往溫暖的地方鑽, 榮枯的懷裡又暖又舒服,自然成了這小畜最喜歡的“王座”。

他這段時間依然把大量的心力放在翻譯和默寫經文上, 當初祖父一字一字背誦給他的經文,他依然一字不漏的記載腦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 他就如春蠶吐絲一樣, 竭儘全力的將這些經文默寫下來。

隻是雖然他如今在大周佛徒之中頗有威嚴, 將自己背誦出來的經文默寫出來, 再交給其他僧人翻譯這件事, 之中還是有一個頗為尷尬的問題。

——這些經文的真假, 難以辨彆。

要知道,他的祖父當初來到丘檀的時候, 其實也是帶著古佛國的貝葉經文來的, 隻是因為遭逢賊子竊國的大難, 才導致經文或者散失、或者被燒毀,隻能依靠口口相傳保存下來。

沒有“物”作為憑證,其實很難讓人信服這是真的古佛國經文,而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偽經。

加上榮枯之前有離開天京,夜奔威州的行徑,這也讓天京之中其他的僧人對他的品行產生了懷疑。

麵對諸多弟子的質疑,榮枯如同以往一樣並沒有反駁,隻是將自己關在禪房之中,鼓足了勁把自己記述的經文一卷、一卷的默出來。

都說經卷有十萬之數,佛法無邊際可循,他這幾日沒日沒夜的默寫經文,倒是讓他的麵龐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在寺廟之中負責侍奉他的小沙彌並不理解榮枯上師為什麼要這麼做,便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問他原因。

榮枯卻告訴小沙彌說,他這麼做是擔憂自己不日就要離開大周,一去山高水長,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把這些經卷帶回到大周來了。

小沙彌依然不解,繼續追問:“可是上師,師父他們對於這些經文的真假,還沒一個定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識到這些問題可能冒犯到兢兢業業,懷著一腔熱情默寫經文的榮枯。

隻是榮枯搖搖頭,笑著摸了摸小沙彌的腦袋:“他人要做定奪,那是他人的事情。我隻管做好我想做的,這就是佛法中最講究的緣。”

今天,他才剛剛休息了一會,便聽聞小衛相公前來拜訪自己。

衛顯自從出使東夷回來之後,逐漸在官場上嶄露頭角,如今已經不再擔閒職,而是同他的兄長一樣在度支部任職了。

聽到衛顯笑話自己清閒,榮枯便道:“小僧一個出家人,自然隻能清閒了。”隻是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猶在。

衛顯側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為了法師母國的事情,分了兩派爭論不休,一派覺得大周前不久才和東夷大戰一場,實在是不宜再動乾戈,另一派卻覺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複國,實在是義士之舉,也是四邦對我大周心悅誠服的證明,應當派兵助之。”

衛顯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貴女的懷春對象,隻是他坐在榮枯邊上,強壓著心裡對榮枯的妒忌,逼著自己站在相對公正的角度去看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認榮枯確實是詩書浸肌骨,佛音鍛神氣的美男子。

榮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難道是我一個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嗎?”榮枯搖了搖頭,又繼續道:“小衛相公接下來必然是想告訴我,以大殿下為首的一派,認為不宜再動乾戈,遠征他國,是嗎?”

衛顯噎了一下,他也挺糾結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的,一方麵考慮到榮枯和大殿下之間的關係,再意外聽到大殿下卻是反對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時候,他竟然有那麼一絲幸災樂禍。

另一方麵,他突然懷著一點點醜陋的惡意,想要看看被卷在這朝堂風雲之上的人知道這件事之後,臉上到底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榮枯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隻是抬起手,用濕布抱住鐵壺的握把,給衛顯補了一杯暖身的冬飲。

“小衛相公,不管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決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謀算所不能決定的,就像小僧當初在雍州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救了一個嬰孩,就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重新將鐵壺擱在碳爐上,抬起眼來看向外頭窸窸窣窣的雪花,不遠處傳來了薄薄的簷上冰不能承承受積雪的重量而斷裂、落地的聲音。

“恰如雪花雖輕,但若是長久堆積,最終卻壓垮了簷上的冰一樣,我等俗世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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