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顯見他神情淡淡,突然心底湧出一股惡感來——他少時成名,二十進士,是多少王孫公子羨慕的對象,可是如今他在做什麼?
衛顯對於李安然,懷著一種複雜的情感,少年時他見她戎裝威武,心裡不知為何卻被種下了一片豪邁之情,卻因為身體孱弱不適合練武,不得不將全部的精力放在讀書上。
弱冠再見,卻是她紅衣如火,嫵媚雍容,少年時的欽慕頓時燃成了一片火海。
他卻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她太遠,太高大了,他努力伸出手去,也隻能看到寧王殿下揮斥方遒,高高在上的模樣。
他也許可以依靠陛下的指婚成為寧王殿下的駙馬,可是他清楚的明白,作為一個男人他清楚的明白——李安然不是那種會和自己不愛的男子成婚的女人。
她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能和她做知己的“彆人”。
“法師難道不想光複自己的母國,自己的王室嗎?”他問道。
“想。”榮枯道,“小僧想回去,渡化苦海之中的母國子民,也想讓自己的生母在如此漫長的苦難之後獲得一絲安逸。隻是小僧知道,這件事情隻能小僧自己來做,而不能希求大周的介入,更不能指望大殿下去為我出頭。”
他突然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安靜而慈悲地看著衛顯:“小衛相公,殿下反對出兵,是殿下慈悲,愛護大周的軍民,小僧不會怨她,隻會理解她,感謝她。”
衛顯從那雙淺灰褐色的眼睛裡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身儒官冬衣,依然是自己以往的模樣,卻不知為何有些看不清麵目。
也許是因為人眼中的倒影總是模糊的。
“小衛相公心裡,一定滿是煩惱。”榮枯給自己倒了一杯暖身飲,端起茶杯來放在唇邊喝了一口,臉上依然掛著那種慈悲又寬懷的笑容,“小衛相公愛慕大殿下的心意,哪怕是連我這樣的出家人也能明白。”
衛顯聽他這麼說,心裡徒然一緊:“法師是出家人,談什麼愛慕不愛慕的。”
“愛慕是人心中最大的欲望和動力,既然要修佛,要禁欲,那自然也要懂欲,如何不能說呢?”榮枯回答,“隻是小衛相公雖然愛慕殿下,卻始終覺得自己無法和殿下相配,對嗎?”
衛顯捏著茶杯的手驟然緊了,過了一會才笑道:“我是配不上殿下,我想,這世上也沒有男子配得上吧。”
榮枯又低頭撫摸起了懷裡的狸花貓。
“她站得太高,想得太遠,走得太快,讓所有人隻能看她的背影。”衛顯不知道是不是被說中了內心自暴自棄了,反而像是敞開了心扉一樣,聲音都輕鬆了起來。
他曾經以為自己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了,就能距離那少時欽慕的背影更近一些,可是他最終發現,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還是那樣的遠,似乎一點都沒有靠近過。
他其實,並不懂李安然。
作為皇帝最為寵愛的長女,她原本可以享受富貴榮華,萬般嬌寵的人生,但是卻偏偏要去那苦寒的胡地帶兵征戰,落下一身舊疾,還要在朝堂之上和反對自己的官員、老儒們舌戰。
甚至,在她得勢多年之後,依然還有人敢指著她的鼻子,嗬斥她身為女子卻染指朝堂是牝雞司晨。
可她卻似乎從來不把這些苦放在眼裡,她似乎很快樂——縱使衛顯並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快樂。
“你沒有愛她所愛,自然會覺得她離你很遠。”
榮枯懷裡的貓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耳朵一抖,張開嘴打了個哈欠,便“喵嗚”一聲從他的懷中溜了出去,不知往什麼方向去了。
榮枯的聲音很輕,落在衛顯的耳朵裡,卻像是驚雷一樣。
“殿下這樣的人是最難愛慕的,你若隻愛她,會很苦。你若連她所愛也一並愛,也會很苦。”
不知不覺,衛顯手中的杯子垂了下去,已經溫涼的殘飲撒了一地,隻是他渾然未覺,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傾:“那你呢?”
這一刻,他已經不再是問一個僧人,或是一個情敵,更像是問一個流連在凡塵裡,久久沒有斬斷塵緣而得到涅槃的阿羅漢。
榮枯隻是淺笑,說話的聲音卻像是融入了外頭越發籠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裡。
——我心裡本無眾生,唯有自渡。
——自她而起,眾生皆入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