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滿意離開。
他一路拚命的跑,好在體力驚人,待到了下一個驛站點,才重新找到一匹馬。
隨後一路直下河南道。
之後幾日,宋問一直呆在家中。
小五小六坐立不安。外麵兵荒馬亂,她竟還如此淡定。這人真是做了一個假國師。
可惜的是,朝廷沒有等到林唯衍回報。
或許是林唯衍出逃,讓他們有所警覺。一日之後,夜半時分,南王率軍隊開始從朝陽門進行強攻。
鐘聲響遍京城,百姓躲在屋內相擁垂淚。士兵全神戒備,等待命令。
傳令兵站在幾人身後,等待他們的喝令。
許繼行看著許賀白:“父親?”
這時候,等不到林唯衍了,究竟該不該相信唐毅?
許賀白閉著眼睛,百般斟酌,而後下令道:“所有兵馬,全部調去朝陽門!”
宋問夜半起來,跟著去了朝陽門那邊等候。
那裡兵力密集,看來所料非虛。
外麵,南王久攻不下,心覺不妙,準備撤走。天色初亮之際,林唯衍手持紅布策馬而歸。
他用力揮舞手臂,朝著千軍萬馬中衝去。
許繼行一眼望見,胸口的心仿佛要用力炸開,他能聽見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振臂大聲令道:“林少俠回來了!開城門!殺!”
城門大開,眾將士呼喝著口號,士氣飽滿的殺出。
隨後不久,跟隨林唯衍而回的救援部隊也趕至。兩方夾擊,將南王眾人圍在當中。
南王蓬頭垢麵被護衛突出重圍,在逃出十數裡地,最終又被追回。
當夜烽火四起,一夜便歇。這場兵變,來去快速。被有驚無險的鎮壓了。
當日下午,南王與唐毅等人,被押送回京。
彼時日頭已經漸沉,烏雲遮蔽,天空一片昏暗。
領軍走在前麵,後麵羈押著一眾人犯。
南王走在最前,隨後便是唐毅,之後是他那些招降的部眾。
唐毅坐在囚車裡,靠在木欄上。身上還不怎麼顯得淩亂。南王身上則滿是灰塵汙漬,頭發散亂。不知是經曆了什麼。
兩側人群密集,百姓皆出來圍觀。
“安王!”一人大膽問道,“你們為何要叛國!為何還要假借安王的名義?”
宋問站在前麵一段路,等著一群人過來。
她清楚聽見唐毅道:“是南王脅迫的本王,造謠生事。與我父親無關。”
南王聞言大怒:“唐毅!唐贄那狗賊如此待你,你竟還執迷不悟。你要做那小兒的走狗,卑劣至極!枉你父親英明一世,生下你這樣胸無大誌一人,當真是白死了!”
南王掙著鎖鏈,對他吼道:“這明明是他打下的天下,你卻要將它拱手讓人!你如何麵對你父親在天之靈?”
唐毅譏諷笑了一聲。
孟為身上穿著粗布衣服,跟在隊伍的前側。他抬頭看見宋問,大聲喊道:“先生!”
他隨大軍回京,前來相助。
隻是他被安排在後排,等他到的時候,南王部隊已經潰不成軍。精兵去追,他又被人抓了回來。
從頭到尾,他光走了個過場。
一老者拿起菜葉,往唐毅那邊丟去。怒道:“安王竟生了你這樣一個賊子!”
一年輕人道:“安王不也是個亂臣賊子嗎?”
真相永遠耗不過曆史。
果然活到最後的人才是贏家。
唐毅又是一聲冷笑。低下頭不做反應。
宋問在旁邊喝道:“且慢!”
押送囚車的人見是宋問,便將速度放慢了些許。
宋問三兩步衝上,蹬上囚車,然後站在唐毅的麵前,替他擋住了一麵。
丟菜葉的人群立馬呆滯了一刻,眾人不能理解。
為什麼?
宋問為什麼這麼做?她這是什麼意思?
宋問抬手朝著眾人揚臂。光色下麵龐清秀,露齒大笑。似乎不覺得自己在做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許繼行在後麵看見,跟著笑了一下。隨後翻身下馬,也一步跳上囚車,站在了囚車左側。
圍觀百姓看著他們動作,皆是愣住。
舉著手,這丟也不是,放也不是。
許繼行朝著唐毅伸出手:“朋友。”
唐毅錯愕一愣,眼眶微紅。他狠狠眨了眨眼,望向天際紅日。然後也朝許繼行伸出手。
二人兩手交握,用力捏在一起。
朋友。
南王看著他們,哼道:“你這些粗淺的朋友,又能保護你嗎?值得嗎?唐毅,你本該是天下之主,為何要任人踩碾,做一螻蟻?”
王義廷走過來,對著他道:“從未有人,將他看過螻蟻。”
他朝著唐毅大大一拜:“殿下。大恩不言謝。然陛下大義,下官佩服。”
他說著,跟著跳上了囚車。
少將軍,宋先生,現在再跟上一個王尚書。
這三人,在京中聲望都甚高。
許繼行背景雄厚,宋問與王義廷為國為民不顧己身。他們站在唐毅的身後,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此事,彆有隱情?
林唯衍速度夠快,占據了最後一方位置。
孟為從前麵跑過來,在囚車旁邊繞了一圈,左看右看,沒有他能下手的地方。於是想把林唯衍擠下去。
林唯衍身板雖小,但力氣夠大,下盤夠穩。推搡著不讓他靠近。
孟為怒了,他道:“你看看,這周圍都是當官的,你算什麼?趕緊下來換人!”
林唯衍哼了一聲,不為所動。
孟為又說:“你既然受傷了就下去,被砸傷了可怎麼辦?”
林唯衍依舊不為所動。
哪裡還會有人砸他們?
林唯衍指著唐毅道:“這是我,大哥!”
孟為另擠了一屁股,在上麵坐下。哼道:“這還是我先生呢!我雲深的兩位先生,都在上麵!”
是了。
他們都快忘了。唐毅曾經也是雲深的先生。
之後,李洵,馮文述等人,一同走了出來,跟在囚車的後麵,慢慢前行。
唐毅背靠在木欄上,像是放鬆了一切,笑道:“原來囚車裡,看見的風景,是這樣的。”
宋問回過身道:“彆胡說。不是每輛囚車前麵,都有你宋先生。”
唐毅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宋問:“你在做什麼?”
“我在聞。”唐毅說,“聞未來的味道。聞生命的味道,聞我大梁的味道。”
他在聞。
他想知道,他父親究竟是為了什麼慷慨赴死,而甘願擔負罵名。
他想知道,在他父親心中,是什麼比他的地位更重。是什麼,叫人瘋狂至此。
宋問:“聞出什麼了?”
唐毅嘴角一扯:“聞出了……酒的味道。”
“哈哈哈!想喝酒還不簡單嗎?”宋問對著旁邊喊道,“誰願意,給我們一壺酒?”
旁邊一掌櫃越過眾人,拋來一酒壺。林唯衍手腕一翻,越過去接住,然後遞給宋問。
緊跟著又丟過來幾個酒杯。
宋問打開封蓋,倒了一杯,蹲下身遞給唐毅。
那囚車搖晃不止,宋問舉在手裡,溢出去不少。
唐毅湊過去,將酒杯接過,一飲而儘。
那酒是苦的。他甚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的手抖,沒將酒喝進嘴裡。
宋問又給他倒了一杯。
這樣接連喝了三杯,唐毅終於倒了。
這是一個沒有酒量的人。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宋問捧著剩下的酒,點頭道:“真好。唐毅,真好。”
她拎起酒壺,跟著一飲而儘。
眾人一路追隨囚車到了大理寺。唐毅與南王暫時被關押在此,等候審訊。
眾臣回宮稟報戰況。宋問留了下來。
唐毅醉了,關卿派獄丞照顧他。
她去重新領了一壺酒,前去看一眼南王。
南王已經安靜了許多。他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彆無選擇。
他一個人坐在牢獄裡,兩手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整個人透出一種蕭瑟而哀傷的氣場。
南王睜開眼,看著她走進來,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一個位置。
獄丞走開。留下他們二人交流。
宋問將酒給他,他喝了一杯,第二杯就握在手裡,轉著圈,看著它流動。
宋問以為他要說唐毅的事情,結果南王開口道:“我要敬敬我的幾位老友。”
他舉起酒杯,澆到了地上。緩緩道:“第一杯,敬張曦雲。他最後因我而死,擔下罵名,死不得其所。我對不起他。”
南王歎了口氣,抬頭看著上麵的小孔處的光亮。
說著似乎是有久遠的事情。
“當年,梁國內亂,我父親無治國之能,空有婦人之仁。老來昏聵,叫佞臣當道。後纏綿病榻數年,更是無心國事。”
“那時候宋太傅還遠沒有如今的地位。在朝堂上,也不如現在舉足輕重。那時候的朝廷,是另外一副模樣。”
南王回憶著,有些酸澀道:“那一年外敵內侵,林青山的兵馬就守在邊關,等著開戰。但是父親和幾位臣子卻想要談和,他們不想打戰。可若是談和,朝廷根本出不起那樣的銀子。蠻夷開的條件何其苛刻?而林將軍回稟朝廷,他與將士以必死之心,請求朝廷下令應戰。”
宋問隻靜靜的聽著。
南王默默搖頭道:“那時候長安窮,其他的地方更窮。有錢的人卻很有錢。達官顯貴,身著錦衣,肆意殺虐。殘忍的向窮人掠財征稅。若要談和,朝廷沒錢,隻能征稅。可是哪裡還征得起稅?你沒見到,街上餓死凍死的人,有多麼多。誰人皆動惻隱之心。當時我年少,也如你一般熱血。”
“二哥沒有膽量,縮頭不出。”
南王泛起一個淺笑。回憶到往事,雖然夾著痛苦,但也帶著他們曾經的輝煌。
“張曦雲與我,我們兩人,就半夜一家家一戶戶地去敲門,試圖說服那些官員同意開戰。
那時候寒冬臘月,白雪飄飄,風仿佛能吹到骨子裡。
他就穿著一件破洞的大襖,裡麵著一件單衣。我們在街頭相遇,然後坐在旁邊的屋簷下休息。”
南王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
晃動著手腕,透過那一杯薄酒,仿佛能看見當年的風雪。
那一場風雪,已經深深烙在他們的靈魂裡。一回憶起,連那股寒冷都如影隨至。
“我問他,你為何要選擇二哥輔佐,我實在是看不起二哥。他說,隻有二哥需要他,信任他。
當時我們旁邊還躺著一個人,他蜷縮成一團一直未動。過半夜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他被凍死了。
我二人合力把他丟到了亂葬崗。張曦雲就跟我說,這戰一定要打。不打,大家都完了。我們都要在這個世道凍死。”
“我們威逼利誘,不擇手段。讓他們同意了開戰。
這就是後來著名的北漠之戰。林將軍擊退蠻夷,搶到了戰利品,帶回京城。
大梁兵力,第一次開始強盛。整個長安,死氣儘去。當年的林將軍,就是我大梁的希望。你不明白,那場捷報傳到京城的時候,那種死而複生的感覺。”
南王看著她道:“你彆以為他隻會裝神弄鬼。他不是的。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張家偏遠的旁係,貧苦出身,最明白世道的艱難。你不知道當時我們有多難。你不明白。”
宋問的確不明白。
所以她對每一位從苦難中掙紮過來的人,都保持敬意。而那些在深淵中勇於反抗的人,更是應該投以欽佩。
南王繼續灑下第二杯酒。
“第二杯,敬我大哥。安王。”
宋問是第一次聽他說起安王。
“父親偏愛大哥,所以我極為討厭他。我父親是個不公平的人。他想把一切都留給大哥,包括他臨終前給我十萬兵馬,也是因為被二哥軟禁,知道自己壽命無多,所以將兵馬給我,希望我助大哥奪權。
事實證明他錯了。大哥根本無心皇位。他是一位好的將軍,是一位好的臣子,但是他無心皇權,所以他不是一位好的皇帝。”
南王道:“我大哥。真是一個完美的人。其實我也嫉妒他。他什麼都會,深得人心。包括我父親的寵愛。”
“當年他執意領兵北上,可是軍隊裡,什麼都沒有。沒有軍餉,沒有裝備。
他跟林青山兩人,幾次死裡逃生。沒有人覺得他們會贏。他們去邊關的城鎮裡招人,什麼都許諾不了,還是硬生生多湊出了一支隊伍。
他胸口有一道傷疤。從脖子直貫腰冊。被人砍出來的。那時候冬天太冷了,幾乎麻木。他直接用雪敷在傷口上,然後跟著軍隊走了一天。最冷的時候,淌過冰河,去圍剿敵人。
冬天裡沒有棉被,他們隻能抱在一起取暖。
當年有一個士兵,向他哭訴,家中老母離世,無銀安葬。大哥聞之悲慟。將身上全部值錢的財務都變賣了,然後贈予士兵安家。”
南王:“我此生從未見他失信,也從未見他失意。隻有麵對他的部下的時候,他總是悵然涕下。因為那些死在疆場上的人,屍首和名字,都沒能給他們留下。連撫恤亦沒有。”
“他讓大梁,活了起來。他是一個英雄。林青山也是。”南王說,“所以他死的時候,我恨唐贄。竊國之賊啊!”
宋問埋頭不語。
南王倒下了第三杯。
“第三杯,敬我二哥。”
“唉……”南王說,“當年他不過是一個怯懦的幼弟,時時跟在大哥身後。勿論做什麼,都要跟著大哥。他想討大哥的歡心,進而去討父親的歡心。讓人討厭。”
“他這樣一個人,竟然做到了皇帝。”南王冷哼一聲,嘲諷道:“即無戰績,又無功績,靠著陰謀把戲,走到了今日。這世間真是可笑,可我始終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
他大笑了兩聲,聲音漸輕。
失魂落魄般的低下頭,說道:“可是。他這皇帝做的,確實不錯。不錯。”
南王歎道:“當年我林青山與我大哥戰勝,我看見了一個活的大梁。就是那時候,我決心要做一個皇帝。可是,他竟連我的一生,都竊取了。”
南王抬手擦了擦眼睛。
“說起他們,竟然有這麼多好說的。”南王苦笑道,“竟有這麼多人都先一步離我而去了,說明我命也是夠長久了。”
“當年,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還可以無事坐下來喝兩杯。可是我們是最信任的盟友,究竟是為何,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宋問:“因為……你們都選擇了拿起。”
南王看著她道:“望唐毅與唐清遠,不會走到這一步。”
宋問說:“不會的。”
南王又端起了第四杯:“第四杯,就送先生吧。”
宋問接過,朝他示意,然後喝了下去。
南王道:“霈霖已經失聲了,希望留他一命。我將他藏在嶺南舊友家。我到底和我父親一樣,我是偏愛他的。我對不起我其他的幾位孩子。”
宋問頷首。
南王盯著手心裡的酒杯。
“最後一杯,敬我自己吧。算是送我自己上路。”
“我亦無所求了。罷了。罷了。”
他說著,抬頭喝下最後一杯。
作者有話要說: 夾跟救的口型還是差蠻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