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再見啦】
隨著部分記憶歸位, 唐靖西呼吸逐漸平緩，額頭冷汗涔涔，白襯衣直接被汗水浸透，粘結在脊背上。他手掌一撐主動脫離伊薩瑞爾懷抱, 翻身跌坐在石子路上。
伊薩瑞爾略顯焦慮地觀察他的變化, 靜了片刻, 忍不住問：“感覺怎麼樣？”
唐靖西擺擺手, 沒有說話，緊接著將頭埋進臂彎, 氣息長入短出，迫使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他的感覺很不好, 仿佛整個人被撕扯成兩半, 虛擬記憶與真實記憶無法順暢銜接, 導致他整個意識都是割裂的——一半是出類拔萃的優等生, 另一半則是社交障礙、身負缺陷的小傻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唐靖西不敢耽擱, 稍微緩過來些便不再顧及亂成一團的大腦，顫聲問：“幾點了？”
伊薩瑞爾說：“淩晨兩點三十四。”
“扶我起來。”唐靖西主動扣住伊薩瑞爾手臂，“還不清楚外麵是什麼情況，先出去再說。”
伊薩瑞爾廢話不說, 乾脆利索地將他打橫抱起。
唐靖西：“……”
唐靖西頓時哭笑不得：“這不行, 被其他人看見像什麼話？”
伊薩瑞爾垂眸掃了眼, 淡聲說：“他們早習慣了。”
唐靖西：“那也不行啊！”
伊薩瑞爾凝神注視唐靖西的眼睛, 兩秒過後, 猛一鬆手。唐靖西猝不及防, 瞬間失去重心, 下意識摟住對方脖頸。總監先生神色不變, 再從容一撈，又把人原封不動抱回了懷裡。
“摟緊點。”伊薩瑞爾眸底帶笑，正直且正經地說，“我喜歡。”
唐靖西：“………………”
就很尷尬。
當初他們從人工湖進入這片複刻記憶的虛擬空間，現下人工湖已經消失了，不可能再按原路返回。伊薩瑞爾思路清晰，沒帶人亂走，而是徑直拐進了身後的快餐店。
這會兒兩隻木模特已經哭完了，正抽抽涕涕地收拾碗碟。
大堂裡沒開任何照明，隻餘路燈投射而入的一抹暗光。
伊薩瑞爾把唐靖西就近安置在一張餐桌上。唐靖西趁機下地，避免等下再被某人亂發揮抱起來的尷尬。
木模特聽見有人進門，但也僅是隨意瞄了眼，沒特意搭理，兩隻依然該乾嘛乾嘛。
伊薩瑞爾在桌前停下：“請問要怎麼離開這裡？”
木模特手上動作一停，塑料眼珠旋即轉了轉。兩隻分彆抬頭，對視一眼，然後繼續埋頭乾活。
其中一隻說：“天台有個遊泳池，跟湯姆叔叔快餐店的那個是連通的，你們可以從那裡回去。”
“多謝。”伊薩瑞爾道完謝，側頭一看唐靖西。
後者會意，正要找樓梯去天台。
那隻木模特猶豫至此，終於按捺不住地再次抬頭，叫到：“等一下！”
兩人腳下停住，唐靖西轉身看去，一人一怪視線相遇。
“有事嗎？”唐靖西問。
“博士。”木模特說，“遊樂場就快休眠了，下次啟動起碼要等到13號避難所初始化結束，如果可以的話……”她頓了頓，似是不知到該怎麼開口繼續。
唐靖西十分耐心地溫聲道：“想說什麼直說就好。”
木模特深吸口氣，說：“放過我們老大吧！”
“我不知道她究竟被困在這裡多久了，隻聽說是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那時候遊樂場還沒有荒廢，她連完整的軀體都沒有，每天爬來爬去躲避，小心翼翼不去被人類發現。後來她才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正式接管「落日遊樂場」，成為這裡名義上的主人。”
“但是我們都能看得出來，她並不想留下。”
說著，木模特垂下腦袋，細長的木爪絞了絞手裡那塊抹布。
“其實每次您來的時候老大都會提前很多天就開始期待，您離開後她又會單獨發很久的呆。”
唐靖西微微愣住，很快意識到這隻木模特其實並不認識自己，她把他當成了來這裡探望小男孩的Jesse。
“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木模特懊惱地敲了敲木頭腦袋，“我就是希望我們老大能開心點，在這裡的日子沒盼頭。”
一時間快餐廳陷入沉默，木模特們唉聲歎氣，又開始收拾桌子。
唐靖西沒有接話，伊薩瑞爾靠過來牽住他的手，兩人一起去找天台的泳池。
跟人工湖一樣，入水後上下倒置，記憶空間消失，兩人渾身濕透，各自上岸。
樓下傳來交談聲，玩家們恢複正常，重新聚集到快餐店一層。
見外麵一切正常，唐靖西鬆了口氣，沒著急下樓，而是從露台找了兩條還算乾淨的浴巾。他把其中一條遞給伊薩瑞爾，然後隨便靠上隻高腳凳，一邊休息一邊擦頭發。
“我剛才想了想，有個地方似乎不太合理。”
伊薩瑞爾走到近前，兩人麵對，他起手接過唐靖西手中的浴巾，動作輕緩地幫他吸乾發梢浸潤的水汽。
“哪裡？”他漫不經心地問。
唐靖西說：“傑西卡有提到Jesse在試圖彌補我有缺憾的人生，這一點我不懷疑，因為確實符合你們人工智能的思維模式。”
伊薩瑞爾一挑眉梢，順手抬起唐靖西下頜，去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唐靖西知道他這是在表達不滿，於是笑了，解釋道：“沒彆的意思，不要多想。”
伊薩瑞爾神色冷感，隔著浴巾去捏唐靖西的臉，最後低頭啵地一吻：“人工智能的思維模式是什麼樣的？”
唐靖西被親得一懵，下意識去瞟樓梯口，心不在焉地回：“就——”
啵
“其實……”
啵
“人工智……”
啵
唐靖西：“……………………”
“不要鬨了！”唐靖西心率過快又生不起來氣，胡亂推搡了兩把伊薩瑞爾胸膛。後者紋絲不動，隻是耐心低頭，男人暗紅的瞳仁溫柔如水，隱隱含著三分不易察覺的笑意，仿佛是在看某種有趣的小物件。
唐靖西：“？”
總監先生顯然心情很好，繼續貼心地給唐靖西擦頭發。
唐靖西莫名煩躁，臉頰和耳朵更是熱得厲害，他捏住領口抖了抖，愈發感覺濕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人工智能的思維就是，”唐靖西麵無表情道，“你們的智慧超越絕大多數人類，能夠獨立且完善的思考，不會出現任何邏輯錯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共情和換位思考，但是——”
他長出口氣，音色旋即軟化下來：“很多時候你們又很像小孩子，聰明卻笨拙，愛和恨的原因都非常單純，單純到讓人不忍心去責怪你們。”
伊薩瑞爾安靜地聽，末了將浴巾搭在旁邊，伸手去梳理唐靖西半潮的發：“我也會這樣？”
“當然。”唐靖西笑道。
伊薩瑞爾就不是很樂意：“什麼時候，哪件事？”
唐靖西笑著看他，忽然起手環住後頸，稍稍施力。伊薩瑞爾十分順從地俯下身，唐靖西以唇貼耳，輕飄飄地說：“就是朱雀孵化不久，你受源代碼引導，被我吸引，然後在夢裡跟我上床這事。”
伊薩瑞爾愣住。
唐靖西勾起嘴角，笑意不足，狡黠勁兒反而泄出來了：“人類不會這麼做，至少正常人不會，我們是很含蓄的。”
伊薩瑞爾未置可否，沒有說話，而是略側過頭。兩人之間距離極近，唐靖西有意不避，任憑鼻尖輕蹭，唇瓣不偏不倚地貼合在一起。
“那作為人類，你們會怎麼做？”
唐靖西想了想，說：“相互接近、吸引、磨合，如果雙方感覺都不錯，或許會確定關係，共同生活一段時間。”
伊薩瑞爾擰眉：“不上床嗎？”
“那是循序漸進、自然而然發生的事，哪有一上來就做的？”唐靖西捏住對方臉頰，懲罰性地扯了扯，小聲笑罵道，“小色魔。”
伊薩瑞爾：“？”
“一上來為什麼不行？”伊薩瑞爾問。
唐靖西：“你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嗎？”
伊薩瑞爾：“當然有！”
“……”唐靖西一怔，“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伊薩瑞爾正色道：“我監聽了你的身體反應，源代碼告訴我，人類是有身體語言的。當時無論是心率、多巴胺分泌、大腦皮層活躍度、還是雄性激素指標，這些都達到了性興奮的程度。”
“——甚至遠遠高於判定標準。”
唐靖西：“……”
伊薩瑞爾：“我的確沒有問你，但你的身體卻回應了我。”話說至此，伊薩瑞爾彆有深意地垂下眼睫，視線隨即輕移，緩緩描摹過對方胸腹。
那件白襯衣質地輕薄，淋濕後完全貼合住身體，顯露出削薄性感的肌理輪廓，以及某兩個微妙且不便描述的小凸起。
唐靖西順勢一瞥，瞬間尷尬，趕緊推開伊薩瑞爾，取過浴巾，假意擦拭身體水跡，順便把自己裹了個嚴實。
“剛才說到哪兒了？”他故意挑起話題，“被你一打岔都記不清了。”
伊薩瑞爾站直身子，貼心提醒：“Jesse為你彌補過去的遺憾。”
唐靖西假裝回憶起來，接話道：“嗯，是這個。”
“哪裡不合理？”伊薩瑞爾配合表演。
唐靖西卻嚴肅下來：“你告訴過我，世界末日的周期並沒有那麼長，至多一年，而我們有關過去的記憶全部都是係統自主生成的。這樣一來，Jesse又要怎麼乾預我的人生？難道隻是單純修正記憶，抹除負麵部分，再添加新的進去？”
“我不知道。”伊薩瑞爾說，“不過還記得精神病院裡，你偷窺到的那段記憶嗎？”
唐靖西認真糾正：“我沒有偷窺，是因為共享記憶膠囊才無意看到的！”
伊薩瑞爾十分狡猾地翹起嘴角，沒做反駁，但意思表達得尤其明顯，你明明偷窺了我的私人秘密。
唐靖西：“……”
唐靖西一扶額，緊接著驀地回憶起來：“這是你第二次進013號避難所？”
“嗯。”伊薩瑞爾解釋道，“其實操作起來並不難，本身避難所也是沒有時限的，隻不過在啟用密室程序以後，由管理層人為添加了限製參數，這樣更有效率。”
“我推測013號就是Jesse的試驗品，或者說是他為你保留的世界。在你第一次進入避難所時，這裡不受時間限製，他給了你相對完整的人生，從小到大，不再罹患疾病、受人欺辱嘲笑、家庭和睦……”
話音戛然止住，伊薩瑞爾改口：“或許Jesse對家庭概念比較模糊，所以對這部分設計得不夠完美。”
唐靖西知道這是在安慰他，笑著調侃：“豈止不夠完美，簡直糟透了！當年我爸直接把我打成鎖骨骨折，跟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動換，真的假的我不評價，反正疼是真疼。”
伊薩瑞爾：“我去幫你打回去。”
“算了。”唐靖西趕緊製止這種危險的提議，“世界都是假的，還在乎一頓打嗎？”
伊薩瑞爾被說服了，不再深究，他繼續道：“現在我們了解了部分真相，你所經曆的人生是被Jesse設計好的，那麼這裡麵的關鍵人物，應該或多或少都和舊世界有關。”
唐靖西霍然驚住。
恰好此時振動聲響，他回神取出手機，屏幕顯示有一條來自暗網的推送。“是ENICA的消息，大概要宣布通關結果了。”唐靖西邊說邊離開高腳凳，率先走向樓梯，“先下去吧。”
一層燈火通明，玩家們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本來都在討論遊戲中斷的事，結果手機一響，推送過來，又紛紛噤聲去看暗網消息。
ENICA發的是：【各位參與「落日遊樂場」的玩家，淩晨好，由於隱藏關卡觸發，目前正序位的第四關提前終止，係統正在緊急清算，稍後公布結果。】
“隱藏關卡？”鄒琪疑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她受了點輕傷，肩膀一處牙印，手肘也擦破了，正橫刀立馬地坐在椅子上休息。秋秋雙眼紅腫，扒著肩膀給她傷口吹氣，也不關心會話組，委屈巴巴地問：“姐姐，還痛嗎？”
“不痛啦！”鄒琪哄她，“咬一口沒事，彆介意哈！”
話音沒落，許璐毫不客氣地一戳傷口，鄒琪痛得大叫，縮著肩膀驚悚回頭：“璐姐你乾嘛？”
牙印是秋秋留下的，上下四個血窟窿，不僅深還有少許撕裂。秋秋已經很內疚了，許璐不忍心說太多，隻是提醒道：“出去記得打狂犬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