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的方向是哪兒,說不太清楚。山裡人不辨方位。雖然太陽每日東升西落,但山民對四方不敏感。東西南北在哪?知不道。或許知道,但得拿手指著太陽,撓著頭思考好一陣兒。山民有獨特的方向標識,那就是山和水。
你問某地方在哪,山民會說,在山那頭,在河那邊。再準確一點,在山頂頂上、在河溝溝頭。四川人講話很可愛,喜歡說疊詞。鍋鍋碗碗,盆盆瓢瓢,連地名都帶著一點可愛。他們住在山裡,記憶便跟山有關。從不說東西南北。也不像城裡那樣,說某街某弄某號。街就是街,全鎮隻有一條街。說某家住哪,就是「黃梁樹邊」「堰塘邊」「河溝邊」,大家都識得。一棵巨大的黃柏樹,便是村的標識。
樹的年齡有夠老了。有人說,安史之亂時,唐明皇李隆基到這裡,曾在這大樹底下躲過雨。不過應該是後人穿鑿附會。據可靠記載,這棵樹是嘉靖年間的,距今大概四百多年。四百多年來,幾多榮辱,幾多興衰。何詠聲站在大樹下,撫摸著它粗糙的樹乾。這棵樹被天雷劈過,一半的樹身乾枯了。蒼黑的枝乾,像很多帶著觸須的小爪,伸向天空,粗細不一,彎彎曲曲。另一半則枝葉繁茂。村裡傳言,說老樹有靈。對著它許願,願望就會成真。大樹枝子上掛了很多紅布條,就是老百姓們許的願。以前,村裡想砍了樹,當柴禾,用來燒火煉鋼,被一個老頭阻止。公社一度想砍了這樹,因為有人舉報,說老百姓用這樹搞封建迷信。然而拿鋸子鋸去,樹身上就流出了紅色的漿液,就像鮮血。於是都不敢繼續了,樹身上現在都還有鋸痕。
何詠聲想起了那句木猶如此。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何詠聲沿著那條黃泥路,慢慢前行著。
大年三十,也沒人下地,家家戶戶都有人。許多房屋的頂上,都冒著炊煙。這是一年裡最清閒的時候,男人們在吹牛打牌,主婦們在準備年夜飯,時不時還能聽到劈裡啪啦的鞭炮響。何詠聲剛剛去他父母的墳頭燒了紙,心裡還惦記著另一樁事。
公路邊有一道溝渠,他一隻腳就跨了過去,同時用拐杖撥開雜草,怕踩到汙泥。這小路,很多年沒走過了。要穿過幾處農田,還有一片小柏樹林。路不好走,但好的是清靜,一路都碰不到人家,免去了與人寒暄。
腳力還算不錯。
他順著崎嶇的林間小路步行,這根手杖,幫他節省了不少力氣。這拐杖,是他一個月前在集市上買的。
這拐杖好。
黑叉樹做的,防腐耐蛀,外麵刷了一層黑漆,拎在手上沉沉的。雖然如此,他眼下還不需要靠這行走。隻是個裝飾罷了。這東西拿在手上,看起來像幾十年前的地主。以前的地主就是這樣的,穿著馬褂,長袍,手裡拄著拐杖,到田間地頭去巡視。他穿著皮鞋,出門前剛打上的鞋油,表麵鋥鋥亮,走起路來步伐很是穩健,脊背挺得直直的。他身材尚未發福,一身乾淨的灰色中山裝。濃密的頭發,打了發油,鬢角修剪得整整齊齊,下巴上也刮得光森森的,沒有一點胡茬子。爬了一段坡,有點熱了。他將中山裝的外套脫下來,搭在胳膊上。
他裡頭穿著乾淨的襯衫,還有棕色的毛線背心。他感覺腿有點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