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2 / 2)

將軍與寡婦 石阿措 17331 字 4個月前

蘭姑趕回到家時,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院子。一進院子,蘭姑就看到霍鈺坐在水井旁,動作生疏的洗著米。

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霍鈺抬起頭,見到蘭姑回來,他微怔了下,臉色閃過些許不自在,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從容,他拿著米站起身,道:“你回來了。”他從來沒有煮過飯,但她一直沒回來,小家夥一直嚷著餓,他也沒可奈何。

聽到霍鈺的聲音,崽崽從屋裡衝了出來,撲進蘭姑的懷中,撅著小嘴說道:“娘,叔叔說你去阿公家了,你怎麼不帶崽崽去?”

蘭姑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唇角勉強扯出抹笑,“下次。”

霍鈺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壓抑與疲憊,視線落在她的麵上,那張臉很白,白得透著慘色。看來沒能拿回錢。

蘭姑放開崽崽,目光轉向霍鈺的方向,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沒說話,直接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米,洗了起來。

霍鈺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彎下腰肢去洗米,隻覺她此刻的背影羸弱的讓人心生憐惜……憐惜?不是愧疚?霍鈺眉頭輕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他戎馬多年,早就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他從來不會去憐惜誰,而他見到比她慘的人多得是,心怎麼就軟成這種地步?霍鈺惱自己莫名其妙,而後轉身進了屋。

蘭姑燒上火開始煮飯,又去菜圃裡摘了把菜。今日蘭姑沒有買彆的菜,廚房裡也沒有存貨,今晚隻能吃青菜。她渾身上下就隻剩下一百文,明日要是拿不回錢,她們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得勒緊褲腰帶過活。不過她該慶幸她今日才剛給吳氏叫繡品,早一點那一百文都要給李天寶偷去。

自從霍鈺的手好了以後,他們三人就同桌吃飯了。蘭姑是個愛說話的人,以往吃飯時,蘭姑會找話和他說,霍鈺吃飯時不喜歡說話,但也會配合她說上一兩句話。今日飯桌上,蘭姑異常的沉默。看崽崽吃得慢,她拿起崽崽的飯碗喂給他吃,三兩下就喂完了。等霍鈺吃完,便收拾碗筷拿出去洗。霍鈺注意到她隻吃了小半碗飯,一根菜都沒碰。

這會兒晚霞還未完全散儘,院中還有點光線。霍鈺靠坐在床上,他這方向剛好能看蘭姑在水井邊洗碗筷。聽著那碗筷碰撞發出來的聲音,霍鈺心中隱隱升起一股煩躁,但又說不清楚因何而煩躁。

蘭姑洗了碗筷,又抬水給崽崽洗澡……所有的事情都和平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很沉默,一直沉默。儘管崽崽總是說個不同,他還是莫名地覺得太過安靜了。

自蘭姑回來,直到入夜睡下那一刻,他們兩人還沒有說上一句話。霍鈺早已習慣她主動和他說話,一旦她變得沉默,似乎不適應的隻有他。

深夜,霍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心莫名地在躁動。他耳力極好,隔著牆壁聽到女人隱隱的抽泣聲,這令他心情愈發複雜煩躁。這一夜,霍鈺幾乎一宿未睡。

次日天才剛蒙蒙亮,蘭姑就起來煮好了早飯。把菜炒好放一半在鍋裡熱著。她自己並不吃,喂完崽崽就帶著他出了門,往娘家的方向而去。

霍鈺屋子的窗戶開了半扇,晨曦照在水井上時,林衛悄然無息地出現在霍鈺的屋中。

霍鈺正靠坐在椅子上假寐,刀刻般的眉擰緊著,聽聞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

“爺。”林衛躬身行禮,一抬眸看到他神色疲憊,雙眼底下有一團青黑,大概昨夜沒睡好,林衛也不敢多問,向他複命道:“爺,你吩咐屬下辦的事,屬下已經辦妥了。”

霍鈺微頷首,神色淡淡,對此事似乎已經不再關心。他的眉宇間始終籠著一層會散不去的陰霾。

林衛等了片刻,不見霍鈺有任何吩咐,

想了想,開口道:“爺有其他吩咐?”他今日本來就要來想他複命的,但他來時看到窗子隻開了一扇,所以霍鈺應該是有事要找他。

霍鈺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問:“你身上可還有銀子?”霍鈺身上除了那塊玉,再沒有彆的值錢東西,那塊玉不能給蘭姑知曉,也不能再當一次,免得他的行蹤被人發現。

林衛怔了怔,才問:“爺要多少?”

霍鈺道:“一百兩。”

林衛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屬下幾乎全部的家當都用來贖爺的玉了,如今屬下身上還不到二十兩銀子。”林衛小心翼翼地問:“爺要麼?”事實上,要把這二十兩銀子都交給他,林衛飯都要吃不上了。

霍鈺聞言沉默地思索良久,最終輕歎一聲,“罷了,你自己留著吧。”

霍鈺並不認為蘭姑還能要回那一百兩銀子,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霍鈺有些自責,才想要補償她。隻是縱使有一百兩,他又以什麼理由把銀子給她?到時隻會引起她的懷疑。

***

蘭姑帶著崽崽回到娘家,隻見正屋的門緊閉著,裡麵靜悄悄的不聞一點人聲。

蘭姑知道老頭子在裡麵,故意不給她開門,氣得用力拍門,一邊高聲大喊:“李天寶,你給我出來,做了賊怕丟人,不敢出來了麼?”

沒過一會兒,門驀然從裡麵打開,老頭子穿著件破舊藍布衫,腳趿著蒲鞋,蓬頭垢麵,一看到蘭姑,惡狠狠地罵道:“你叫那麼大聲做什麼?哪有管自己弟弟叫賊的?叫鄰裡聽見你還讓你弟怎麼做人?”

崽崽其實不怎麼記得老頭子,看到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不禁嚇得躲到蘭姑背後,抱住她的腿。蘭姑本來不想帶著崽崽來的,但也不願意再麻煩霍鈺。

“他還知道做人?”蘭姑冷笑一聲,村裡村外誰不知道他們父子兩人的德行,正因為如此,才沒人肯把女兒嫁到他家來,“李天寶人呢?快叫他出來見我。”

老頭子也正為這事煩心。昨夜李天寶一夜未回,他惦記那一百兩銀子惦記了一整夜,正要回話,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李天寶,眼睛頓時睜大了些。

蘭姑看到老頭子的眼神,回頭一看,看到李天寶穿著一身光鮮亮麗的衣裳,正大搖大擺地往她們這邊走。蘭姑登時火冒三丈,撇下崽崽,衝過去一把拽住李天寶的衣領,紅著眼罵道:“好你個李天寶,偷了我的錢出去瀟灑快活,你快把那一百兩銀子還給我!”

李天寶一開始還有些心虛,但很快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他掙脫蘭姑的手,順了下被她弄皺的衣襟,道:“你一百兩不見了,關我什麼事?你彆冤枉人,我沒拿你錢。”

蘭姑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振振有詞的否認,腦子有片刻的空白,然後身子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老頭子聽到李天寶這話,不由暗道他聰明,轉頭與蘭姑笑道:“好了,這下解釋清楚了。天寶沒拿你銀子,我看你是不是沒關好院子的門,家裡遭賊了?”

李天寶也連忙說道:“是啊,姐,你那一百兩銀子一定是被賊偷走了。”

聽著這父子兩人一唱一和,蘭姑隻覺得心寒得透徹。蘭姑目光恨恨地看著李天寶,“李天寶,你彆當我是傻子,霍九一直待在我家,從我出去到回來,就你去過我家,這錢不是你偷的還能是誰偷的?你沒偷錢又怎麼買得起這一身衣服?”

反正她也沒看自己拿了銀子,所以李天寶打定主意死不承認,那樣她也拿他沒辦法,“我隻是去過你家,又沒拿銀子,我怎麼知道是誰偷的?這身衣服是我贏了銀子買來的。”

蘭姑死死地瞪著李天寶,手緊緊握著仍舊沒能控製那顫抖的身體,她牙齒咬破了下唇,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突然想拿起一塊石頭砸死他。

李天寶見她雙目赤紅,好像要生吞了他一般,到底心虛起來,又有些畏懼,“懶得和你爭辯。”李天寶說完轉身就要走。

蘭姑衝過去攔住他,怒目瞪他:“不許走,你把錢還給我!”那些錢裡有她辛辛苦苦存了幾年的銀子,蘭姑哪裡肯放他離去。蘭姑情緒激動地去搜他的身,想要把她的錢找出來。

李天寶銀子還藏在身上,怕被蘭姑找到,他嚇了一跳,連忙用力將蘭姑推開。

蘭姑跌倒在地上,一旁的崽崽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李天寶有了銀子哪裡還顧念親情,看著蘭姑,惡狠狠地說道:“你這人怎麼聽不懂人話?我都說沒偷你錢!你親眼看到我偷了麼?自己私藏那麼多銀子,都舍不得拿出來一點給我和爹,等錢被人偷了,倒巴巴跑來找我要!”

老頭子見周圍已經站了一些看熱鬨的村民,也衝上前指著蘭姑的鼻子罵道:“你不要再鬨了,你女人家不要臉麵,我們男人還要臉麵的。”

蘭姑站起身,也顧不得拍衣服上的塵土,將害怕的崽崽抱在懷裡,看著他們父子兩人無恥的嘴臉,“你們要臉麵,就不做賊了!你們兩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卻跑到我們孤兒寡母那去要錢,你們要臉?你裝病騙我錢,你要臉?我辛辛苦苦掙的錢全部都被李天寶偷走,他要臉?天底下就沒有你們這樣的爹和弟弟,把自己的女兒和姐姐往死路上逼的!”

老頭子和李天寶臉皮都是厚的,隻不過在一幫鄰裡鄰居麵前被蘭姑這樣下麵子,再厚的臉皮此刻也臊得慌。尤其是麵對著眾人鄙視的目光,兩人更是滿臉通紅。老頭子又怕她再這麼鬨下去,李天寶的名聲被她敗壞,以後真娶不到媳婦,斷了李家的香火,於是一發狠,一巴掌打在蘭姑臉上,怒氣衝天道:

“你這喪門星,怎麼說話的?你就是個瘋婆娘,就愛胡言亂語,你娘就是被你氣死了,你丈夫也是被你氣死了,你現在還想把你弟和我氣死嗎?”

蘭姑捂著火辣辣的麵頰,渾身卻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桶冰冷的水,從頭冷到腳。蘭姑不可思議地看著老頭子,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她娘真是被她氣死的。

很奇怪,蘭姑心中沸騰的情緒突然變得無比平靜,她放下手,白皙的臉頰多了幾道紅痕。

“我娘自從嫁到你家,就當牛做馬地伺候你,有好吃的留給你,自己沒得吃,就這樣,還總是被你打。你一有不如意,就拿她當出氣的,醉酒了打她,賭錢賭輸了打她。我娘是被你活活打死的!”說到最後一句,蘭姑平靜的語氣才夾雜了一絲怒火。

老頭子聽蘭說說她娘是被他活活打死的,登時暴跳如雷,又是一巴掌打過去,蘭姑的臉變得紅腫起來,饒是如此,老頭子還想繼續打,卻被村裡人看不過眼,阻攔了。這些村裡人知道他們父子的德行,有些可憐蘭姑,有人勸道:“行了,彆打了,哪有把自己女兒打得這麼狠的。”

老頭子見眾人為蘭姑說話,越發來氣:“她是我女兒,我打她怎麼了?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乾你們外人屁事?”

蘭姑此刻已經心灰意冷,對這父子兩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索性趁著圍觀的村越來越多,紅著眼睛與眾人說道:“既然他這麼說,我懇請各位鄉村父老替我做個見證,我李蘭姑今日便與他斷絕父女關係。從今往後,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我們母子兩人與他們父子兩人再無半點關係。”蘭姑料那一百兩銀子也要不回來了,索性與他們斷個一乾二淨。再任由他們如螞蟥一般趴在她身上吸血,她有多少血汗錢夠他們搶去?而說出斷絕關係那一刻,蘭姑內心並無不舍,反而感到解脫一般。

老頭子臉變得鐵青,“你彆逞能,你孤兒寡婦將來要是有什麼難處,可彆來找我。”

蘭姑唇角浮起抹冷笑,語含嘲諷:“先前孩子他爹死的時候,我陷入困境,求著你們父子幫忙料理一下喪事,你們幫了嗎?不僅沒幫,還落井下石,說我活該。我如今我辛辛苦苦掙得血汗錢全被你兒子偷走了,你還反過來打了我兩巴掌,說我胡言亂語,說我克死了娘,克死我丈夫,這些是當人爹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你們父子兩人,我們母子還能活得長一些。”蘭姑說到這裡時到底還是禁不住有些怨憤,咬牙切齒地說道:“將來我就是餓死,病死也不會求父子兩人幫忙。你們有什麼困難,也不要來找我,否則,我就祝你們李家就斷子絕孫。”

老頭子氣得渾身直哆嗦,指著她的鼻子,看著眾人說道:“你們看看這毒婦……”

李天寶得了便宜還賣乖,扶著老頭子,指責蘭姑道:“姐,怎麼說他都是你爹,你怎麼能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來?”說著去看村民的神色,然而村民卻沒有如他們所願去指責蘭姑,反而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

要是從此以後能過安生日子,蘭姑不介意當個毒婦。蘭姑伸手一抹眼淚,不再與他們繼續糾纏下去,抱起崽崽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此地。

蘭姑帶著崽崽回來的時候,霍鈺正站在窗旁看著院門出神。看到蘭姑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正準備開門。霍鈺心沒由來地顫了下,下意識地轉身往屋外走去,但走到門口又硬生生地停下步伐,他臉色有些不自在地轉頭回到桌邊的椅子坐下。

屋門被打開,霍鈺置於桌麵上的手微微握緊,麵色變得冷凝。她辛辛苦苦攢下的錢被她弟偷走,主要責任在他,他不可能跟個沒事人一樣心安理得。霍鈺思量片刻還是起身走了出去。

霍鈺的衣擺映入蘭姑的眼簾,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有些僵硬,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

理智告訴蘭姑,這件事不能全怪他,是她沒有告訴李天寶的德行,可是一想到自己存了幾年的銀子都沒了,渾身上下都剩下一百文,她又沒辦法不對他心生怨言。蘭姑見他不說話不禁皺了下眉頭。就在她準備越過他離去時,霍鈺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蘭姑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霍鈺目光緊攫盯著她通紅的眼睛和鼻子,很顯然,她哭過。“你……沒事吧?”霍鈺聲音有些沉,語氣也有些不自然。

他大概對她也懷有愧疚吧。蘭姑沒有衝他發火,但沒辦法和他好聲好氣說話,便隻是敷衍地搖了搖頭。

蘭姑想要掙脫他的手,但他的力氣很大,蘭姑掙脫不開,不禁有些煩躁,緊接著又聽他說道:

“你不要……太難過,這錢總歸能掙回來的。”

蘭姑聽著他淡淡的口吻,心中那努力壓下去的怒火突然蹭的一下又開始往上冒,李天寶父子也是這麼說的。他們個個都以為她掙錢很容易麼?這三年來,她不停地做繡活做彆的活計,不管多累,她都不敢休息,這才攢下了那七八兩銀子,如今說沒就沒了!

“你說的倒是輕巧得很,你輕輕鬆鬆就能拿一百兩銀子出來。那幾兩銀子是我辛辛苦苦攢了三年才攢下來的。是三年,不是一兩天,不是一兩個月!”

霍鈺本是想安慰她,但他沒怎麼安慰人,結果好心辦壞事,反倒刺激了蘭姑,霍鈺不禁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蘭姑正要氣頭上,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卻有些口不擇言起來,“要不是你放李天寶進來,那銀子也不會被他偷去。”蘭姑從這事又想到前日孫氏來找她麻煩以及村裡人又開始對她指指點點的事情,內心越發的憋屈,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脫口而出道:“我當初就不該救下你,遇見你是我倒了大黴!”

蘭姑的話說出來後,霍鈺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然後鬆開了握住她手腕的手。

蘭姑雖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可這會兒她心中也處於極度的沮喪之中,她不想和他道歉。蘭姑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又冷冷道:

“你現在腿也好了,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蘭姑內心在懊惱,可嘴上說得卻越來越過分,“我現在渾身上下隻剩下一百文,也養不起你了。”

蘭姑手緊緊拽著衣裙,說完便與他擦身而過,回了自己的屋子,沒有去看他此刻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