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人間地獄(2 / 2)

避寵 鹿謠 15167 字 5個月前

魏虞訕訕咳嗽一聲。遠處吹來帶著寒意的風,他鬆開手中的枯黃葉片,任由風將葉片吹走,嗓音飄渺道:“你不能孑然一身到死啊,阿澤,你是皇帝,有些事情,是時候忘記了。”

柳林中無人說話,唯有風聲瑟瑟,將他的話裹進風裡帶走。

像回光返照一般,天氣難得晴好了幾日,氣溫又陡然開始下降,凍得人不願意伸出手,隻想躲在被窩裡,湊合著將這個冬天挨過去。

繁光宮裡地氣不暖,一到冬日便像冰窟窿似的,全靠燒碳火帶來暖和氣。在柳昭儀的威脅下,內廷司的人不敢給繁光宮發炭火,如此一來,繁光宮算是坐實了冰窟窿這個名字。

幸好方禦女財不外漏,她偷偷運了好幾回炭火進來,雖不夠一整日用的,卻也能緩解緩解繁光宮內的寒冷。

幾日之後,林桑青坐在炭火邊,一壁烤火一壁喝茶,宮女們在殿外嘟囔議論著什麼,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她卻仍能聽見。

一個道:“今年的年頭當真古怪。”

另一個道:“是啊,怎麼現在開花了呢,這可是以前都沒有的事,也不知是凶兆還是吉兆。”

她正覺得悶呢,加之好奇她們說的是什麼,便讓楓櫟喚她們進來,捧著茶盞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個子矮一些的回複她,“回娘娘,盤龍池邊的綠色臘梅提前開花了,可漂亮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輕啜一口茶水,林桑青默然垂眸。她認出來了,說話的姑娘負責殿外灑掃,送將士北去那日,就是她替她端來的那碗薑茶。

不動聲色地收斂眸中的思索之色,她故作興致盎然道:“綠色的臘梅?這個顏色新鮮,本宮還從未看過呢。”擱下茶盞,她轉頭喚楓櫟,“楓櫟,幫我取件披風來,咱們去看臘梅。”

綠萼梅品種稀少,縱然是天下權勢集中之所的皇宮,也左不過隻有兩棵,全種在盤龍池邊上,離池水隻有一尺遠。

說是開花,也不過隻開了十來朵,全在樹梢頂上,不比花開滿枝頭的時候好看。

立在盤龍池邊靜靜欣賞片刻,林桑青不由得想讚歎種下這兩棵梅花樹的人心思細膩,盤龍池的水一向清澈,綠色的梅花倒映在波瀾不驚的池水中,美得像一副畫卷。

她倏然想起一件年頭久遠的事情,眼底浮動溫和的笑意,對身旁的楓櫟道:“我十四歲那年,爹爹不知道發的什麼瘋,他說桑青兩個字不好,想給我改一個既文雅又有深意的名字。他想了一個月,你猜猜,最後想了一個什麼名字出來?”

楓櫟搖頭,“奴婢不知,還請娘娘說出來吧。”

眼底的笑意加深,她道:“綠梅。”

楓櫟咬了咬嘴唇,竭力忍住笑意,“侍郎君……很會取名字。”

侍郎君?不,林桑青抬目微笑,她爹才不是侍郎君,她爹隻是城裡隨處可見的懦弱男人,疼孩子怕老婆,哪裡有侍郎君的威名和地位。裹緊身上的披風,她繼續道:“他說綠字同青,梅字有才,梅妃可不就有才氣麼?要不是我哭著喊著沒答應,現在我便是林綠梅了,忒俗,忒難聽。”

池邊風大,站不住人,隻有那麼幾朵綠梅綻放,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虧得負責殿外灑掃事宜的宮女告訴她花開得可好看了,不知在她眼中,好看的定義是什麼。

新鮮勁一過,便覺得池邊的風景也不過爾爾,林桑青惆悵地歎息一聲,準備回繁光宮烤火去了。

池子那頭突然傳來一把嬌媚女聲,“林妹妹也來看臘梅?”

她頓足回頭,隻見容顏美麗的柳昭儀慢慢從盤龍池上懸架的石橋上向她這邊走來,眉眼帶笑,神態可以用“溫柔”兩個字來形容。

林桑青頓覺不對勁,上次她對她這樣笑,還是在綺月台上,笑著笑著,她就將她推下台階了。抖一抖踩在腳底下的裙裾,林桑青冷著臉轉身,“走吧楓櫟,煞風景的人出現了,本宮腦子疼,咱們回宮去。”

奴婢都隨主子,楓櫟的性子縱然謙卑溫和,也不怎麼待見柳昭儀,道一聲“是”,攙扶著林桑青轉身離去。

柳昭儀快跑兩步,停在石橋的彼端,忙喚住林桑青,“等一等。” 林桑青微微側身,她指一指麵前的空地道:“方才跑得太急,手裡的東西竟然掉了,可否勞煩妹妹幫我撿一下?”

啥?林桑青忍不住想笑——柳昭儀的腦袋裡有坑嗎?她怎麼可能幫她撿東西。冷冷掃她一眼,林桑青立在離她十來步遠的地方,冷眼嘲諷道:“你肩膀底下那兩樣東西是木頭做的嗎,抬不起來?若沒用處乾脆卸了它,彆放在那兒當擺設。”

柳昭儀被她說得臉色發黑,重重喚她一聲,“林桑青!”抬頭張望四周,見沒有其他人,她咬一咬性感的嘴唇,似下了什麼決心,下一瞬,突然“噗通”跳進橋底的池子裡。

立時凍得打了個激靈。

那個虎背熊腰的宮女似乎早有打算,見柳昭儀已經跳進盤龍池裡,她忙大聲奔走呼救,“來人啊,來人啊!林美人把我家娘娘推進盤龍池裡啦!”

盤龍池所處的位置偏僻,四周眼下又無人,縱然她呼救的聲音被遠處的人聽到了,想要趕過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許是為了防止有這麼一日,盤龍池的水並不深,柳昭儀個子高挑,跳進池水最深的地方尚且還能露出脖子,她卻裝出一副溺水的可憐樣子,使勁在池水裡掙紮,攪得清澈的池水漸漸變得渾濁。

一壁掙紮,她還一壁朝林桑青露出奸計得逞的驕傲笑容。

林桑青站在平地上,神色淡然看著這一切,頓一頓,忍不住也笑了。

她先前猜測的果然沒錯,柳昭儀到底還是想辦法陷害她了,左不過,沒想到她這麼不愛動腦子,用的居然是殺敵三百自毀三千的苦肉計,真不知圖的是什麼。

這大冷天的,哪怕隻在水裡泡上一小會兒,寒氣也會入體,柳昭儀這樣整個身子都泡進冷水裡,真的是很勇敢,不得風寒症都對不起她這麼努力。她摸著尖尖的下巴頦,神情悠哉悠哉地看著嘴唇漸漸變得青紫的柳昭儀,看熱鬨一般,對虎背熊腰的宮女道:“你喊人作甚,自己跳下去救她啊,這個時候才能體現你的忠心,若你家主子真的淹死了,你的罪責可比本宮還要大。”

虎背熊腰的宮女不理會她,仍舊四處喊著求救,喊來喊去都是那一句話,“來人啊,來人啊!林美人把我家娘娘推進盤龍池裡啦!”

像學舌的鸚鵡一樣。

林桑青眨眨眼睛,低頭看向在池水中掙紮的柳昭儀,殘忍笑道:“柳姐姐,你看這座橋像不像奈何橋?奈何橋是渡死人的,姐姐您在水中浸泡多時,沒準寒氣入骨,落下什麼治不好的病根,便真的要讓奈何橋渡一渡了。”

柳昭儀隻當做什麼都沒聽到,繼續演著溺水者的苦情戲,也是,她都已經咬牙跳進水裡了,總不能這個時候出來,否則不就白挨凍這一會兒了嗎。

約莫有半盞茶的功夫,總算有宮人急匆匆趕來,來不及脫下衣裳,便投身跳進池水裡搭救快要凍僵的柳昭儀。

有意思的是,連一向掛心朝政的蕭白澤也來了,這說明柳昭儀在準備陷害林桑青之前便已經想好了對策,特意邀蕭白澤來看綠梅,好讓他目睹這一幕,增加說服力、博取同情心。

宮人們手忙腳亂的將柳昭儀抬上來,早有人提前準備好了被褥和薑湯,灌下一碗熱乎乎的薑湯,柳昭儀的臉色好了不少。她裹在被褥裡,隻剩下濕漉漉的腦袋露在外麵,偷偷看一眼蕭白澤的表現,虛弱地問林桑青,“妹妹何故害我?”嘴唇的顏色還沒有完全變過來,一張小臉也煞白,瞧上去我見猶憐的,“你父親被貶並非全是我父親的緣故,若非他抗旨不遵,將皇上的話當做耳旁風,怎會落得被貶官的下場?你怎能將此全怪罪於我?”

平端著手臂,林桑青不屑一笑,“你是要將我往死路上趕嗎?”她故作惆悵地歎息一聲,苦惱扶額道:“柳家的權勢已近頂峰,你們為何不能放過我、放過我父親,為何非要咄咄相逼,使出這種下作的手段?”與其說這些話是說給柳昭儀聽的,倒不如說是在說給簫白澤聽,遑論他聽不聽得進去,隻要她說出來,他心裡便應當有數。

“妹妹說的這些話姐姐聽不懂。”抱住手臂打個噴嚏,柳昭儀望向蕭白澤,雙目含淚道:“皇上,臣妾本以為林美人被降位分後能收斂性子,誰知她竟變本加厲,開始不擇手段的置臣妾於死地。臣妾左不過說您待會兒會過來陪我看綠梅,她便像瘋了似的,猛地將臣妾推到了盤龍池裡。臣妾獨身一人在這宮裡,無依無靠,現如今性命又受到威脅,臣妾……臣妾不願活了!”

那虎背熊腰的宮女補充道:“寒冬臘月的,可憐娘娘在冷水裡泡了這麼長時間,皇上,奴婢懇請您為娘娘做主!”

主仆二人的哭訴聲蕩滌在盤龍池邊,讓不知情的人聽著了,還以為有人死了呢。淑妃自盤龍橋上緩步走來,手中捧著暖手的小金壺,走到人堆邊上,好奇道:“本打算自個兒過來看看新開的綠萼梅的,不曾想來的不湊巧,這兒竟有這麼多人。怎麼了,哭什麼,可是有人溺水了?”見蕭白澤亦在此,她露出一抹由衷的甜美微笑,“表哥也在這裡。”

柳昭儀兀自哭個不停,蕭白澤的臉色不大好,不知是心疼柳昭儀的小慘樣還是怎麼的。他吩咐白瑞,“先將林美人禁足,後續事情等查清楚再說。”命令宮人扶起柳昭儀,語氣軟了三分,“朕先送你回宮。”

顯然他是站在柳昭儀那頭的。

皇上沒直接處置林桑青,柳昭儀似乎不大滿意,眼角的淚痕猶在,她抽抽鼻子道:“皇上,就是林美人推的臣妾,這還有什麼好查的?”

捧著暖手金壺,淑妃信口玩笑道:“這可說不準,萬一柳昭儀覺得熱,自己往下跳降降溫呢?”這個玩笑開得不大合時宜,柳昭儀的臉登時黑的和鍋底一般。淑妃隻視若無睹,緊緊抱著做工精致的金水壺,轉頭朝林桑青道:“皇上送柳妹妹,那本宮便送林美人吧。”她朝林桑青微笑,“走吧妹妹,還在這裡站著做什麼,姐姐送你回去。”

林桑青不知淑妃打的什麼主意,她挑了挑眉毛,準備順其自然,先和她一起回繁光宮再說。她無心向蕭白澤解釋此事,柳昭儀這盆臟水已經潑到她身上了,再怎麼清洗也清洗不乾淨,不過白費口舌罷了。

柳昭儀沒說什麼,她身旁那位五大三粗的宮女卻突然冷冷哼一聲,語氣陰陽怪氣道:“人人都說淑妃娘娘出身世家,涵養和素質皆強過旁人,原來世家出身的人竟愛開不合時宜的玩笑,天氣這樣寒冷,難道我家娘娘會無知到以自己的康健為代價來陷害林美人嗎?”

淑妃原本都打算向蕭白澤行告退禮了,聞得這個宮女說出這種話,她收回腳步看她一眼,並沒有表現得很生氣。抬眼望向蕭白澤,討商量似的,溫溫柔柔道:“臣妾處置一個多嘴的下人,皇上應當不會說什麼吧。”不等蕭白澤回答,她喊來跟著她的貼身宮女,揚起下巴道:“鳳羽,把這個婢子帶下去掌嘴三十,再教教她宮裡的規矩,何時她學懂弄通了,再放她回弱柳宮。”

屈膝向蕭白澤行了端正的一禮,道上一句“臣妾告退”,便昂著頭顱轉身離去了,不管身後的人怎麼求情,也不回頭看一眼。

默默跟在淑妃身後,林桑青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咋舌,她十分佩服淑妃的所作所為,到底娘家有身份,淑妃可以當著蕭白澤的麵懲罰下人,在這宮裡,隻用顧忌太後和皇上便行,其他人都可以不放在眼裡。

她便不行了,沒了做戶部侍郎的爹,她隻能儘量保持低調,除了一個已經水火不容的柳昭儀,其他誰也不敢得罪。

日子苦啊。

回到繁光宮,林桑青讓楓櫟泡了壺茶,且留淑妃小坐片刻。

淑妃似乎有話打算對她說,將金壺遞給那位叫鳳羽的宮女,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雍容華貴的氣度從身體的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

林桑青亦捧起一盞茶,率先打開話匣子,“你為何要送我回來?”

淑妃並未第一時間理會她,目光從宮殿內細細掃過,幾乎沒放過任何地方,等到看完一圈,方才同她道:“從雲端跌下來的滋味不好受吧?”

原來,淑妃也以為蕭白澤寵愛過她。林桑青啞然失笑,“我從未登上過雲端,何謂跌落,皇上來我這裡不過是吃個便飯,連話都很少說。倒是娘娘您,原本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子,沒有任何人能搶占您的風頭。可這後宮注定不是您一人的,楊妃、柳昭儀等人的出現,一定分走了您不少寵愛。”她抬目深深凝望她,“從雲端跌落的,應該是您才對。”

淑妃有一瞬失神,“寵愛?”將這個詞重複幾遍,突然自嘲笑道:“我們都有寵無愛,他的愛早分給那個人了,全部都給了她,絲毫沒剩下。”慢慢找回神識,語氣裡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落寞,“她們都說我爭寵……嗬,我爭的不是寵,而是愛啊。注定得不到的愛。”

宮中癡情的女子向來多,這世上最虛無縹緲的便是帝王之愛,最難得到的也是帝王之愛,沒想到淑妃也是這些癡情女子中的一員。林桑青沒問淑妃蕭白澤的愛都分給了誰,何必去揭人傷疤呢。啜口茶水,她將有當無的向淑妃道:“我沒推柳昭儀。”

淑妃揚眉,“我知道,你若推了她,身上必定有那股子難聞到發膩的廉價脂粉味兒,可你身上什麼香味都沒有,清清爽爽的,可見你根本連靠近都沒靠近過她,既然不曾靠近,你又怎麼能推她入水。”

哇!彆看淑妃看上去像隻懂得享受生活其餘一概不懂的富家千金,沒料得她的心思居然這樣細膩,林桑青剛想誇她兩句,淑妃突然怔怔看著她,眸子裡有森森寒意彌漫,“我討厭你。”

一腔熱情瞬間熄滅,林桑青一頭霧水,“啥?”她做了什麼事惹她討厭了?

“這間宮殿你不配住。”舉目看向身後牆壁上懸掛的字畫,杏仁一般的眼睛裡漸漸泛起水霧,淑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所有人都不配住,這裡就應該永永遠遠空著的,就當是一座用來祭奠的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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