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由她的劍帶來的。
直到江濤僵硬地收起烏金槍,祁念一平靜地歸劍入鞘,看向一旁的評判員時,評判員才如夢初醒,深吸一口氣,公布了這一場論道的結果。
兩人再次躬身行禮,這次,江濤卻再不複先前的意氣風發,祁念一仍是不為所動,就好似贏下這一場對她來說隻是尋常。
但確實也是尋常。
結果宣布後,靜了足有五秒,靜謐的氛圍才被打破,滄寰眾人所立的這方觀賽點爆發出驚人的歡呼聲,聲音最大的就是盧秋桐。
她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尖聲高呼:“小師姐我愛你啊啊啊!!”
好在曲微在後麵拎著她的衣領,才沒有成為南華論道史上第一個從因為聲援過於激動而從看台跌下雲海的小重山修士。
曲微滿臉引以為傲中摻雜著一點尷尬——因為她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拎著盧秋桐。
“師妹,你矜持點啊,給咱們滄寰留點麵子吧。”
好歹他們是眾口相傳的天下第一宗,這樣真的很沒麵子。
但曲微環視一圈,已經有人男男女女開始往雲台上扔簪花和雲符了,其中竟然是以女修占多數。
男佩雲符女帶簪花,這是南華論道的規矩。
而若是有修士論道之姿實在漂亮的話,觀者便會摘下身上的雲符和簪花,在論道結束後扔向雲台,以表欣賞之意。
而祁念一剛才那劍,也確實是漂亮。
任對手掀風攪雨排山倒海,她自巋然不動,不驚不興徐徐一劍。
便一劍封喉。
滄寰一行人中,謝天行看完她拿下這場勝利後,就隱入人群,背向遠走。
曲微在擠攘的人潮中回看:“小師兄,你去哪?”
謝天行微微側頭回身,輕笑著,桃花眼低垂。
“回去準備我下一場論道。”
曲微茫然地點點頭。
她回憶起滄寰眾人的賽事表,謝天行抽簽在第三組,雖然有個橫空出世的桑緒寧算得上一匹黑馬,還有據說和小師兄有不知是舊情還是舊怨的明大小姐。
但他金丹境中期的修為,在第三組應是最高的,著實不用擔心些什麼。
曲微傾佩心想,沒想到小師兄如此認真謹慎。
從登台起心境就平如鏡湖的祁念一在聽到同齡女修的激情告白時,才露出滿臉驚愕無措的表情。
感受到一個硬物當頭扔來,她內心警惕未消,側身避過,一看才發覺是一枚雲符。
緊接著,花香此起彼伏襲來,數百朵簪花劈頭蓋臉的扔在她身上,讓祁念一感覺自己被香粉包圍了,伴隨著叫好聲和偶爾能夾雜在其中的表白。
讓她感覺……似乎還不錯。
仙盟的小仙童上雲台收拾完雲符簪花後,會送往她的住處。
她直接從雲台上飛身前往,和許久沒見麵的滄寰同門一一問候過去。
而人群中神情最激動的,居然是寧瑾。
他仗著身高手長擠開一眾同門到祁念一麵前,激動地問:“不隻是‘驚濤拍岸’,還有‘晚來風急’對不對!”
滄寰專修劍道的人不多,寧瑾就是其中之一,修習滄浪劍二十多年,對這門劍法的了解同在場同輩人相比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確實有‘晚來風急’,我前日盧蘇城一戰,對這一式有了些感悟,悟出了些暫不成形的劍意,所以想著在這一戰中試著用一用。”
曲微聽了,臉色一變:“盧蘇城一戰?小師姐你怎麼在盧蘇城還打了一架?半年前無望海一彆,中間這麼長時間你去哪了。”
滄寰同門七嘴八舌地關心著,而雲上看台地幾位掌教,也看出了剛才那一劍的個中真意。
“以‘晚來風急’的風,掀‘驚濤拍岸’的浪,最終鎮山壓海,蓋了‘排山倒海’一重。年輕人啊,半點退卻之心都無,你若強那我就更強,以勢打勢,用更強的勢壓你一頭,一劍定天下,不愧是高居群山之巔的隕星峰。”
掌教之中,一名老者撫掌讚道:“數百年前無涯前輩仙逝後,多少人認為滄浪劍傳不下來了,如今看來,還是我們老了,目光貧瘠,想象不出如今的年輕人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驚喜。”
也有掌教潑冷水:“鋒芒畢露,我看不是什麼好事。”
若祁念一往雲上多看一眼,便能發現,這人正是莊不凡的父親,仙盟的副盟主莊鈞。
“少年人,不正是展露鋒芒的時候嗎。”另一個掌教是個雲鬢鳳釵的美婦人,她含笑看著眼前一幕:“身為劍修,若連出劍都要畏首畏尾,那他的劍,也定不是什麼好劍。”
莊不凡冷哼一聲:“我不同婦人計較。”
美婦人看都懶得看他:“我不同蠢貨計較。”
但欣賞也好,不讚同也罷,這場論道竟真像盧秋桐所說的那般,讓眾人見識了神劍之主的劍。
儘管隻有一劍而已。
曲微低聲數著:“在無望海時她斬貔貅隻用一劍,一人戰八人也隻用了一劍,現在南華論道首戰,又是一劍,她這一劍是有什麼秘密嗎?”
寧瑾解釋道:“其實是有道理的,武修對戰中,都會爭‘勢’,而起手式就是‘勢’最盛之時,若是實力相差不大,第一劍便是決定勝負之時。”
曲微若是知道她在盧蘇城戰數千魑魅時,也同樣隻用了一劍,隻怕更會驚歎。
雲隱雲現,江濤被同門攙下雲台後,遙遙朝祁念一拱手,祁念一躬身回禮,和滄寰同門相約後,回身就看見了慕晚和楚斯年。
她先是驚訝,而後便關心問道:“先前聽聞你和雲玨離開遇險時,我自己也脫不得身,如今看你無事,就放心了。”她指著兩人,“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還穿著青蓮劍侍的衣服?”
慕晚幾乎同時開口:“看來死訊是假,我便放心了。”
兩兩相望,而後失笑。
在慕晚的解釋之下,她才知道慕晚和雲玨叛宗出逃後,都經曆了些什麼。
“我們原本馬上就要被抓回去了,但是入穀時偶遇了劍尊和小劍骨,是劍尊嗬退了追拿我們的人,又將我們帶回青蓮劍派,暫時充作他的劍侍,如此便可保我和師兄短期無憂。”
慕晚垂眸,沒看祁念一的眼睛,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此刻的狀況。
祁念一聽出了她話語中仍有隱瞞,並且是重大的隱瞞,但剛才的那一番話卻並沒有騙她,於是便移開了話題。
她看向楚斯年,隻一眼就皺起了眉。
不知為何,楚斯年此時給她一種令人相當不適的感受。
和平日裡的楚斯年不同,現在他的身上似乎纏繞著一些不祥之物,牽絆住他的腳底,狠狠地在他身後拖拽。
而楚斯年的神情,雖然看不出太多端倪,卻也不同從前,顯得有些焦躁。
她心下有些警惕,便問道:“劍尊和你去蒼術穀乾什麼?”
楚斯年回答得很簡單:“治病。”
“你怎麼了?”祁念一問。
她甚至根本沒有考慮是劍尊要治病的可能性,若是劍尊身體出了問題,隻怕此時青蓮劍派早已經上下一團亂了。
楚斯年捏了捏眉心,甩了下頭,那種不舒適的感受仍在,他如實道:“劍心出了問題。”
這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
劍者之劍道,全係一顆劍心。
四心俱全,方能凝結出一顆純粹的劍心,攀登劍道巔峰。
若是劍心出了問題……
祁念一有了些不好的感覺:“怎麼回事,具體說說?”
楚斯年的眼神從她腰側佩劍上艱難地移走,狠狠閉上眼睛。
這半年,他隻要閉上眼,就能聽到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不停地不停地在對他說:“去搶走它,搶走那把神劍。她對你不設防心,你很容易就能奪得那把劍。”
“那可是神劍,拿到它就能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修,就能斬斷天梯功成名就,成就一番霸業,像你師尊一樣,成為人人敬仰的劍尊。”
“太可惜了,無望海是你最好的機會,你錯過了。但沒關係,以你和她的關係,你以後還有很多機會……”
“除了劍,你不是還惦記她嗎?奪走她的劍,讓她無神兵可依,這樣她就會臣服於你。”
楚斯年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自無望海回去之後,他隻要一閉眼,心中就會升起這樣的念頭,那聲音若隱若現,聲音同他自己沒有任何區彆,他甚至懷疑這一切就是他自己的臆想,為他想要奪得神劍找的一個借口。
回到宗門之後,他當即就告訴師尊,他的劍心出問題了。
隻要這些陰詭的念頭還纏繞他一天,他就不敢握劍,怕做出什麼後悔終身的事。
在無望海聽聞出世之劍並非漏影春,而是非白時,他不是不心動的。
非白是師尊至今最大的遺憾,也是每個劍修終其一生追究的目標,他若能拿到,那當然很好。
但對手是她。
就像那個聲音說的那樣,他們青梅竹馬相伴十幾年,甚至連他走上修行之道,最初都是為追隨她而去,他怎能對像她這樣對自己毫不設防的人生出這樣肮臟的念頭。
楚斯年麵容有些痛苦,有一隻乾燥溫暖的手心,突然按上他的額頭。
這觸感太暖,驅散了半年以來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他的陰暗感,他茫然睜開眼,眼中血色與黑氣交織閃過一瞬,又很快消弭。
但祁念一捕捉到了那一瞬間。
她睜開天眼,楚斯年頭頂的身份標識出現了變化。
【青蓮劍派親傳弟子(不完全傀儡汙染狀態)·楚斯年-金丹境初期】
他全身被黑氣纏繞,腳下地麵上,無數隻鬼手伸出,死命將他往地下拽,頭頂和四肢纏著數根尚未完全控製的傀儡線。
這是影禍的另一種控製方式。
她輕聲說:“站著,彆動,無論我對你做什麼。”
楚斯年依言站好。
一旁的慕晚愕然看著祁念一舉起劍,劍峰所向,正是楚斯年。
理智和暗語交織,讓楚斯年難受至極,他眼睜睜看著祁念一劍峰對準自己,竟兩手張開,毫不設防,目不轉睛看著劍峰刺向自己的胸膛。
在慕晚的輕呼聲中,祁念一拔劍怒斬,徐徐驚風撩過楚斯年的發絲。
這一劍至輕至柔,卻包含著無儘洶湧的劍意。
數道劍風從他身旁擦過,掀起衣擺的青蓮紋路。
這一刻,楚斯年感受到自己身體驟然輕鬆了起來,腦海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而在祁念一眼中,她的劍風割斷了無形的傀儡絲線,斬向天際。
遙遠的深淵,再一次爆發出陰森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