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淮瑜終於餘尊降貴地給了雲一灃一個眼神。
“我們滄寰招收新弟子的規矩,首先年齡不能高於三十,您這……”
他眼神慢條斯理地在雲一灃身上掃了下,雖未言儘,但那眼神已經將所有暗藏的意思都透露出來了。
嫌他年紀太大了。
雲一灃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去,他背後蒼術穀的醫修卻坐不住了,紛紛暴怒起身,欲找溫淮瑜要個說法,被雲一灃一個眼神止住。
溫淮瑜沒再理會他們,而是轉頭對七疏真人道:“有點麻煩。”
七疏真人明顯失落起來:“就連您也沒辦法嗎?”
那廂,雲一灃淡淡一笑。
溫淮瑜修長的手指在床沿輕叩,仔細打量著陸清河的狀態:“我是說,治起來,有點麻煩。”
這句話把七疏真人從深淵拉回人間。
他顫抖著聲音:“真的嗎,真的能治好?”
溫淮瑜卻是搖了搖頭:“不一定能好全,不確定有沒有後遺症,治療過程要將他開膛破肚,然後以靈力為引線,將他因受創而枯竭的靈脈,一針一線縫補回來。”
這話聽著覺得甚是簡單,實際的操作難如登天。
而且,如此手段,向來被另外一群醫修視作異端。
雲一灃拍案怒起:“沒想到溫道友空懷醫仙之名,竟然會用此種異端的手段,真是令人不齒。”
溫淮瑜:“行醫莫問手段,能治好的,都是好方法。”
他看向七疏真人:“如何,治或不治。”
這下,不僅賀門主,連七疏真人都有些猶疑不定。
溫淮瑜說的這種方式冒險也就罷了,結果還有那麼多未定因素,難免讓人擔心。
七疏真人猶豫片刻,又問:“若要完全治愈,您有幾成把握?”
“三成。”
七疏真人眼中掙紮不定,喉結上下滾了滾,就在賀門主正要勸他放棄的時候,床榻上一直昏迷不醒地陸清河,勉強睜開了一隻眼睛。
他眼中血絲密布,眼神渾濁,勉強支撐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
“我……治。”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治,無論結果如何,生死不尤人。”
“行。”溫淮瑜頭都不抬,對七疏真人道,“把這小子送去滄寰吧。”
他離去前,還能聽到雲一灃從背後傳來的冷哼。
“我倒是想看看,溫醫仙究竟要怎麼治這靈脈。”
溫淮瑜並未在意。
他隻是怔然看向西方,這裡距離南霄山脈足足五十多公裡,以他化神境的修為,施展寸地之術,不消半日便能到達。
如此算來,這時小四同玉家那個小子的鬥法才剛結束。
其實從這裡,看不到南霄山脈的那一輪明月。
更看不到罕見的日月同輝之景。
但溫淮瑜闔眸片刻,竟是緩緩笑了。
“月出東山。”他輕聲道,“這次倒是很不錯。”
……
祁念一最後那一劍,讓滄寰所有劍修連夜翻遍典籍,也沒找到半點記錄。
“你是說,滄浪劍之前確實如我們想的一樣,傳承已經斷絕了?”
寧瑾肯定地點頭:“是我師尊親口告訴我的,當時我為了學最後一式滄浪劍,乾了不少傻事。之後師尊才告訴我,滄浪劍明文留存在滄寰的劍訣典籍中的,確實隻有四式,第五式需由無涯劍尊親授。但當年無涯劍尊羽化得突然,並沒有來得及傳下第五式,便已經仙逝了。”
盧秋桐睜大眼睛:“那小師姐是在完全未曾聽聞過第五式的情況下,靠自己悟出的這一劍啊?”
她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太牛了!”
那戰之後,滄浪劍已經斷絕傳承的第五式月出東山重現人間。
滄浪劍重振威名,在提及當世三大劍法之時,說到滄浪劍,再也不會有人閃爍其詞了。
若再有人說自己用不好滄浪劍,抑或覺得滄浪劍並無精彩絕豔的招式。
旁人隻會說:“那是你功夫還不到家。”
而祁念一和玉重錦的這一戰,還有那天暢快恣意的萬裡風和天地清平的皎皎月,真正的被載入史冊。
——仙盟將此戰的所有細節描摹出,記錄在《基礎劍法總決—使用篇》中,為天下所有劍修修習基礎劍法提供了新的思路。
同樣,這一戰也成為後世許多人觀摩學習的典範,人們將書中的字句逐個細究,試圖透過薄薄的紙張,還原當年驚豔一戰的究竟。
而這兩位自創劍法的劍者,於劍道一途,已經踏出了輝煌的一步。
隻是這一切,都與祁念一暫時無關了。
她和舒辰君聊過後,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使出了滄浪劍已經斷絕傳承的最後一式,又因為和玉重錦這一戰,收獲良多,索性將外界的聲音都屏退,自己找了個閉關的借口溜了出來。
南霄山脈之下,有一條終年靜流的河,名為浦水,水隨高山傾瀉而下,若是順流,則會順著西洲河清道流向遠延郡,最後被深淵截斷,橫斷於西洲和中洲的交界點。
今日有風有月,祁念一躺在一張竹排上,任由竹排隨水流動,她拎了一壺酒,灌了幾口,晶瑩的酒液順著喉嚨淌入衣領。
西風撩動水麵,帶著竹排一路向東緩慢的漂流。
她躺在竹排上,任由竹排隨風順水把她帶去什麼地方。
“明明勝了,怎麼還不高興?”
竹排漂得緩慢,有人踏水而來,沒有在水麵上掀起絲毫波瀾。
對方站定後,看著這一幕,才緩聲說:“你倒是好興致。”
祁念一頭也不抬:“天機子閣下連夜前來,所為何事?”
她索性坐起身,環顧四周,暗示道:“這可是在外麵。”
“我的結界,應當還無人能看穿。”
天機子一撩袍角,盤膝坐下,風勢稍弱,竹排的移動也就慢了下來,徒留秋夜一地蕭瑟涼意。
“三日後,你就要同你們滄寰首徒,進行頭名戰了。”
天機子頓了下,又說:“你了解他嗎?”
祁念一支頤道:“若論戰鬥方法,這世上應該沒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他們作為對手互練,已經有十幾年了。
“但若論內心,我卻是已經看不透了。”
從前,隻要她想,謝天行的所思所想她都能聽見,但那日天眼無法看清他的狀況後,祁念一才發現,無論如何,她也聽不到謝天行心底的聲音了。
其實哪怕不用天聽,僅作為尋常友人而言,他近一年的行為,也讓她看不透。
祁念一突然問:“為什麼呢,他身上會有白澤的血脈之力?而且還是很強的血脈之力。”
據她所知,謝天行出自人類漁村,隻有一個寡母,家中都是不折不扣的凡人,他是被掌門師叔帶上滄寰後才開始修行的。
天機子沒有回答,隻是拿出了星盤。
星盤同夜幕交相輝映,他撒上一把靈礦芯,兩條蜿蜒曲折的命線隨之出現,這兩條命線上,各自出現了極其閃耀的星子,一南一北,似乎在爭奪命線上湧動的光芒一樣,此消彼長。
天機子淡聲說:“當年我推算出結果時,也很驚訝。這一代的命星,竟然有兩顆。”
他又撒上去另外一種顏色的靈礦芯,金銀兩色在深如夜幕的星盤上交織,兩條金色的命線,原本相互交錯,卻因為這新添上的銀色星子,使得這兩條命線原本的軌跡被打亂,由交錯變為互相平行。
兩條命線的前端徑直往前,背向行走。
銀色的星子如雨散落,將兩條命線包裹,隨後向北那一條金色命線上亮起的星子,最終黯淡下來,而另一顆金色光芒大盛。
此時,銀色以迅雷之勢將所有的金線全都吞噬,整個星盤上,唯有剩餘的那顆金色星子,艱難地維持著,閃爍著黯淡的光,努力和銀色分庭抗禮。
但仍然無用,鋪天蓋地的銀色最後將整座星盤完全蔓延吞噬,最終,銀色變為黑色。
於是星盤象征的世界,也就黑了下來。
變化就此止步。
天機子輕咳兩聲,眉眼中有著一絲灰白之氣:“這就是我在上一次推演中看到的未來。”
祁念一思索片刻:“最先熄滅的金星,是我,光芒和我此消彼長的那顆金星,是謝天行。”
她停頓片刻,又道:“最後出現的,將整個世界都吞沒的銀星……是大師兄嗎?”
天機子緩緩點頭:“正是。”
“在你看到的未來中,我早早的死了,大師兄滅世,謝天行肩負起了和大師兄對抗的救世之責。所以要被送去獻祭的是我,救世的是謝天行,而他要對抗的,是大師兄。”
祁念一搖頭:“難怪你們在大師兄小時候就想將他提前殺死。”
“其實,最初並不是這樣的。”
天機子輕歎:“我費了半條命,才看到溫道友出生後的經曆。”
“我們原本打算在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將他帶離佛國,找一戶人家將他好好養大。
但或許因為我們擅自插手命運,命運改變了。他比我的推演早了十年出生,而在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少時經曆的一切痛苦,全都已經發生了。”
“很難有人在少年時經曆過那些事情後,還能不憎恨這個世界,能敞開胸懷去坦然接受。過去之事無法重來,所以才有了關於究竟要不要在他尚且年少時直接殺死他的爭執。”
“最終,墨君不同意因為一個尚未出現的未來,就殺死一個無辜的孩子,所以將他帶回滄寰,親自教導。”
天機子無奈搖頭:“但今日找你,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他指著星盤上,那殘存著微弱的金色光芒,那顆屬於謝天行的命星。
“你知道,承載白澤血脈之力的人,更多的聚集於何處嗎?”
祁念一自然是不知。
天機子雙唇抿緊,抬手指向南方。
祁念一皺眉問:“南境?”
“是啊,懷有當世最強的白澤血脈之力的人,如今應該都集中在南境的幾個隱世家族之中。
他們現在,一定在找你和謝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