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後眾人忍不住喝彩,喊了聲好。
而被這麼熱烈注視著的人卻有些不自在似的,低聲阻止了幾聲,見阻止不了後隻能無奈請求向自己挑戰的那位學子快點開始,好叫那些目光不要再停留在他身上。
這麼的生澀無措,再一次擊中了偷偷掀起薄紗的貴女們的心。
恨與君相識過晚!
前來挑戰的學子不愧是有底氣的,很快接上,所作的詩也獲得滿堂喝彩。並且在幾個所謂的點評書生的聯合讚美下拉攏了絕大多數人,借此“力壓”魏驛藺。
根據規則,魏驛藺需要在規定時間內反擊,即沿用舊題,新作一首詩,且必須比那學子更勝一籌。這樣,他能有機會繼續。
阮覓聽到四周傳來“狡詐”、“無恥”、“欺負人”的罵聲,不禁感歎,就算魏驛藺這一輪輸了,恐怕對於他來說都算是贏了。
這次魏驛藺沉思的時間比上回久,半柱香的時間都快過去,看好他的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最後一刻,魏驛藺獨有的溫柔嗓音響起。
依舊是五言絕句。
“南窗背燈坐,風霰暗紛紛。
寂寞深村夜,殘雁雪中聞。”[1]
新作的這首詩,脫離上一首的華麗辭藻,更顯簡潔,卻由簡潔之中生起朦朧之感。令人心神皆被帶入到那個山腳下,飄滿雪花的小村莊裡去了。
撇開繁詞冗句,讓聽者恍惚,仿佛瞧見了南窗下,忽明忽暗的燈火裡有道影子,正獨自望著自高空而落的紛紛白雪,一陣失落淒冷之感瞬間席卷全身。
但在這種淒冷裡,卻又蘊含著不甘!不甘當下,不甘潦倒,不甘命運!
殘雁穿越風雪,鳴聲嘹亮,終將抵達日暖天陽之地。
此詩意蘊深遠,連那對陣的學子都沉浸在其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等詩,他哪兒還有反手的餘地?
學子早年聞名於鱗京,也算得上是個真正的文人,當即想要順從自己的心,認輸退台。卻被一道視線盯住,那裡頭含著威脅,他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作詩這種事和心境有很大關係,強硬做出來的,懂的人自然一耳朵就聽出來了。學子被逼無奈,心神恍惚做完一首詩。做完後,也知道自己名聲估計要被敗完了,淒慘笑了笑。
兩首詩高下立分,就連阮覓都覺得魏驛藺穩贏。不過就算魏驛藺贏了,阮覓也不會因此改變對他的看法,實在是阮覓覺得又十成把握的時候,魏驛藺突然綠茶起來的樣子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到現在都還沒能緩過來。
“依我看,還是張兄的詩立意更好。所謂立意深遠,可不是一些假大空的東西。這位魏小兄弟,詩作得不錯,就是這字詞上同意境上,還是有待精進啊。”
“確實確實,在下也是這般認為。”
這幾個“點評書生”在一片寂靜中狂誇張姓學子,直將一首平平無奇的詩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一些堅定立場的人靜靜看著他們,但是大部分人想到了在他們身後給他們撐腰的人是誰,都強撐起笑附和:“兩位說得有理,我看……確實是張兄的詩更好一些。”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都不敢抬頭。
在一旁聽著的貴女氣極反笑,性子烈的直接出聲道:“你們這樣還比什麼比?不如直接把這頭名給張公子罷了,也省得在這兒浪費我們的時間。”
“那姓魏的是你什麼人?巴巴兒地趕上來為他說話,怕是瞧上他了罷?”
士族之中,難免也有五毒俱全的人,混不吝,什麼話都說的出口。那貴女顯然聽出了是誰,冷笑一聲,卻也沒再說話。
段意英在眾人麵前展示了她對魏驛藺的占有欲,此時卻並沒有任何動作,曹雪冉這麼一個溫婉的人也是如此。
阮覓突然想到了段意英說過的一句話。
不過是個玩意兒而已。
這兩人真把魏驛藺當作可有可無的玩意?既然如何,為什麼又要把人帶到賞蓮會這樣一個旁人求之不得的地方來?
既然張姓書生被強行“贏了”,那擂台賽就還要繼續下去。
出身上的劣勢,一邊倒的所謂的“考官們”,越來越短的時間和加諸在身上的壓力。
阮覓不認為魏驛藺能贏,就算有那麼一點可能性,也很小。
她曾經思考過,什麼人才能稱得上是文人?什麼樣的文人才能耐得住數年或是數十年的苦讀?他們要多強大多優秀,才能站在權力的最高峰,改寫這個朝代的曆史?
直到現在阮覓還沒有得出答案。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道簾幕對麵,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是文人。
軟弱順從者,長不出能咬開沉腐舊肉的利齒。
她興致缺缺,想起身離開。
身後卻傳來魏驛藺依舊溫和的聲音,隻是與以往不同,他聲音裡藏著難以察覺的冷硬。
水,從來都不是隻有無害這一種形態。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前兩句落下尾音,魏驛藺嘴角時常掛著的笑終於消失,他微揚著下巴,神情冰冷,聲攜肅殺。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燕山的雪,落在逐鹿的軒轅台上。這裡啊,曾是黃帝與仙人對弈的地方。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冬雪寒寒,富人起歌賞舞,卻不知那婦人之夫戍邊搏殺啊!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彆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
長街行人中,何時會有她丈夫呢?那被他留在家中的箭,早已,生滿塵埃啊。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複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歸家歸家,何時歸家?兩軍戰,刀劍影,黃沙破金甲,斯人枯骨,已無名。
原來,他早已戰死邊城啊……
魏驛藺陡然收了聲,鏗鏘鼓點霎時消散於空中,沉鬱積蓄到極點時,他忽而平靜,直視所有人。
聲音也飄渺得幾不可聞。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
——恨難裁。”[2]
什麼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文人?
阮覓依舊無法給出答案,但她的心,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起來。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阮覓低聲一遍遍重複,仿佛其中有什麼吸引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探尋。
黃河用土尚能填滿,可生死,卻猶如無垠大雪,永不能跨越。
時下士族日漸奢靡,寒門猶如芻狗。目之所及任意一處,均分高下貴賤。
什麼樣的文人,才能改寫這樣的朝代?
一句“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給了阮覓答案。
她恍然驚醒,正視自己對魏驛藺的偏見。
英雄,向來不問出處。
他是不是男主,同他茶不茶有什麼關係?說不準男頻也緊跟時代潮流,來了個綠茶男主逆襲打臉呢!
阮覓長長呼出一口氣,一改先前吃瓜看戲的模樣,率先拊掌讚道:“好詩。”
綠茶好綠茶妙,綠茶體貼又聽話。
就算綠茶不科舉,阮覓也得把他掰直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魏第一首詩是白居易的《村雪夜坐》,第二首是李白的《北風行》。
一共一萬二,我真是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