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1 / 2)

那一天,風兒甚是喧囂。吹得人心裡涼颼颼的。

阮覓甚至能記住巷子裡泥土混合著青石板的氣息,能說出那塊青石板坐著有多燙,也能詳細道出青石板上的灰塵有多粘衣服。

原因無他,不過是坐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書生越行越遠罷了。

完全,絲毫,壓根,一點兒都不生氣。

阮覓坐上馬車回到阮府,看起來非常平靜。

隻不過後麵幾天,她開始頻繁地去雅馨院找阮珍珍。

每回過去的時候,神色總是一本正經的,沒人知道她去那兒乾了什麼。隻知道後來阮珍珍幾乎是一聽到阮覓的名字就開始臉色發白,神情驚懼。為了阻止阮覓繼續過來,她還開始裝起了病。雅馨院大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還時不時有小丫頭探出頭去看外邊,瞧瞧有沒有阮覓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阮覓又一次出府的時候,阮珍珍聽到消息終於鬆了口氣,一把將頭上裝病的汗巾拿下來。隻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一時之間不免悲從中來。

上回去三喜胡同,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阮覓再回到這裡,發現一切都和記憶中的差不多。她從馬車上下來,按照記憶裡的路來到吳媽媽的院子前。

院子門緊閉,吳媽媽在阮家乾活,一般都不會出府。上回是阮母同阮珍珍特意讓她回去看著阮覓,才在外邊待了那般久。

阮覓也明白,來吳媽媽院子前不過是看看。

看過之後她走到隔壁的院子,還沒敲門,門就從裡麵被打開了。

殷如意發絲淩亂,一身衣服像是匆忙之間披上去的,水珠順著額間碎發滑落進略敞開的衣領中。

他一手扶著門,有些喘,甚至沒來得及說話。

阮覓便很是自然地打了個招呼,“喲,狗蛋兒。”

一如一月前,不知道殷如意姓名時促狹的模樣。

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殷如意怔了怔,反而鬆開了一直扶著門的手,掌心因為用力印出一條深深紅痕。他沒有糾正阮覓的稱呼,大概已經習慣她這樣故意把人惹毛的惡劣性子。

略平複呼吸,側了身道:“進來吧。”

阮覓打量他,發現態度好了許多,不過那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臭。眉頭都沒皺一下,卻讓人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不耐煩。

拽哥還是熟悉的拽哥。

進到屋裡,殷如意倒了杯水放在阮覓麵前,這可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的待遇。

阮覓剛接過杯子,便聽到殷如意涼涼說道:“還記得怎麼回來啊?還以為你腦子掉哪兒了。”

話一出口,殷如意自己就覺得不對勁了。

濃濃的怨婦口吻。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麼也不可能回收。

殷如意隻能認栽,一張臉冷得可怕,不耐煩中夾雜點尷尬和無措。

果不其然,阮覓聽到後樂不可支,故意陰陽怪氣他,“真是沒想到啊,你竟然會盼著我回來。讓我想想,當初是誰對我說要休息,然後把我趕出去來著?”

舊事重提,殷如意壓著眉看向阮覓,沒有反駁。

阮覓笑夠了也覺得沒意思,看了一圈沒見著鄭小七,剛想問人在哪兒,就聽到殷如意低聲道:“上回是我的錯。”

阮覓:震驚。

“你說什麼?”

“……上回,是我的錯。”殷如意皺眉,還是說了。

阮覓躍躍欲試,“可以再說一遍嗎?”

殷如意像看個傻子一樣打量阮覓,淡聲道:“是耳朵不好了還是一個月老了八十?要不要我帶你去同巷子裡的阿姥談談?”

這倒是不必。

阮覓見好就收。

就跟逗一隻貓似的,喜歡看它被自己逗弄得團團轉是一回事,但當貓伸出爪子的時候還是理智一點比較好。

阮覓瞬間恢複正經,扯開話題。

“小七呢?”

“去青杏那兒去了。”殷如意說起青杏的時候,稍掀起眼皮看著阮覓,想看她會露出什麼表情。但等了一會兒,發現這張臉真的是常年不變一個表情,想從裡麵找出彆的,顯然比太陽打西邊出來更難。

殷如意:……

見到阮覓他自然是開心,還有點彆扭。

像是好兄弟突然離開,離開前還瞞著你許多事情。現在人終於回來了,殷如意想問為什麼,心裡也亂成一團亂麻,但礙於是個有著冷酷形象的人,怎麼都問不出口。

想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她,當初為什麼離開得這麼急……

這些都堵在胸口說不出去。

麵上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誰都不會想到僅一瞬間的功夫他就想了這麼多。

阮覓站起身,提著帶過來的小包袱,興致頗高,“青杏啊,好久未見了,你帶我過去看看。”

殷如意目光從那杯被放在桌子上,還沒動過的茶杯上掠過。也站起身往外走,一下子臉色更臭了。

他走得快,阮覓在後麵跟,一開始努努力還能跟得上,但到了後麵她拎著包袱,就算撒丫子跑都追不上殷如意了。

到了個拐角處,正巧包袱被巷子堆積的東西勾住。阮覓低頭扒拉開,一抬頭人就不見了。

阮覓:……?

殷如意滿臉不高興,心裡更不高興。走著走著難免就上頭,越走越快,但漸漸的他發現不對勁,往後一看——

人呢?

…………

阮覓被殷如意找到的時候,正蹲在牆角數螞蟻。

巷子裡七彎八拐,想憑運氣走出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隻有蹲在原地等殷如意那小傻子自己發現人不見了找回來,才是最正確且最無奈的辦法。

數了幾百隻螞蟻,眼前才出現一雙白底黑麵的靴子。

阮覓抬頭,殷如意就站在她麵前,神色有些慌亂,臉上也不知道怎麼弄的,被蹭出了一道血痕。

“……你在這兒啊?”他像是沒話找話,隻能訥訥說出這樣一句話。

殷如意垂眸看著阮覓,聲音有些啞,仿佛驚懼後驟然繃緊全身,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在看到身後空蕩蕩那一刻,殷如意無法形容是什麼心情。

好像就是那個瞬間,他才如此真切地意識到,阮覓是個女子。雖說力大無窮,言語囂張,愛拿彆人的糗事取樂,惱人得緊。但她,確實是個女子。

殷如意見過的東西太多了,這世上有許多女子小心且謹慎地活著,卻因為各種醜惡欲望不得不身陷囹圄。

那一瞬間,往日堆積起來的高冷潰不成軍。他呼吸停滯住,往回跑時指尖都在顫抖。

赤著手翻開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無人問津的肮臟角落,滿是汙穢的死胡同……

當他拽開巷子居民隨意堆積在這兒的破舊竹篾時,堆積如山的竹篾筐猛地砸在他身上。

殷如意站著沒躲,隻是閉上眼,好像這一砸,把剛才那些瘋狂儘數砸回去了。

他怔怔看著地麵,臉上那些猶如暗湧奔襲的神情也落下去,重新變得冷冷淡淡。

半晌後猛地折返身,朝來時的路跑去。

遠遠的,看到蹲在牆角的那個身影,殷如意一顆心才落到實處。他放慢腳步,扶著一旁的牆壁,閉上眼慢慢調整呼吸,然後以正常的速度走過去。

即使此刻看起來狼狽不堪,殷如意也想掩飾方才那些讓他自己都感到詫異的行為。他儘力用正常的語氣道。

“……你在這兒啊。”

阮覓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倒是沒有就殷如意走得太快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

她很平靜“嗯”了一聲,示意殷如意繼續帶路,“走啊。”

半分鐘前,阮覓其實也想過等會兒殷如意找回來時要怎麼皮笑肉不笑損他一番,但是見到殷如意這個反常的樣子,她也就沒了那個想法了。

殷如意沉默一會兒,大步走過去將阮覓的包袱拿過來提在手上。憋了半晌,本想說你提著太累了,但這句話死活說不出口,末了隻吐出一句,“……太慢了。”

配合著那張臉,真是滿滿的嫌棄之意。

阮覓:?

真是抱歉啊!

她麵目瞬間猙獰往前走去。

殷如意抿了抿嘴角,想說點什麼,卻又實在不知道自己剛才哪句話說錯了,無從下手。

少年跟上去,刻意放慢腳步。那張生得極好的臉浸在沉默裡,籠上一層薄薄的落寞。

兩個人,一個身形嬌小的麵無表情走在前麵,另一個頎長的拎著包袱跟在後頭,誰也沒有說話。

在沉默氛圍裡,終於到了青杏現在住的地方。

這房子是殷如意攢錢租下來的,買房子暫時是買不起。因為鄭小七他爹是個人渣,鄭小七現在壓根不回原先的院子,一直和青杏住在這兒。能照顧青杏,又能防止彆的另有居心的人。

而院子那邊有殷如意鎮壓著,鄭小七他爹老實多了。那些屬於鄭小七兄妹倆的東西都好好存著。

鄭小七先前覺得這樣太麻煩他十一哥了,便極力勸說殷如意過來這邊和他們一起住。但殷如意拒絕了,鄭小七當即感動得落淚,非常肉麻地說:“十一哥,沒想到我在你心裡這麼重要。我太感動了,就算是以身相許我都願……”

當時這句話還沒說話,鄭小七就被殷如意沉著臉踢了出去。

殷如意無情把鄭小七踢出院子,關上門時,眼神落在隔壁緊鎖的院子門上,看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此時,阮覓敲了敲門。

裡麵傳來腳步聲,然後是鄭小七故意捏著嗓子的問話,“誰啊?”

殷如意習慣性地想要雙手環抱等待,隻是感受到手上的包袱後,他又故作自若地放下了手。

淡聲回答,“是我。”

聽到殷如意地聲音,門立馬就開了。

鄭小七高高興興探出腦袋,然後一眼看到了阮覓,驟然瞳孔緊縮,已經進入變聲期的嗓子突然發出尖叫。

“啊!!!”

“是阮姐姐!”

狂喜之下忘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整個人衝出來撲向阮覓。但還沒走出去多遠,鄭小七就被殷如意一掌捏住頭。

“乾什麼?”殷如意微眯起眼,表情冷酷。

他的好兄弟,他自己都沒抱過,還輪得到彆人?

鄭小七委屈。

鄭小七抱住自己頭蹲了下去。

為什麼受傷的隻有他。

青杏一般不出來,但是剛才聽到她哥鄭小七那聲尖叫,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她走出門警惕躲在屋簷的陰影中,看見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驟然愣了神。

手裡繡到一半的繡品悄然跌落。

阮覓也看見了那個站在陰影處的孩子,穿了身洗得發白的衣裳,眉眼間是近乎沉若死水。

她越過蹲在地上裝蘑菇的鄭小七,走到青杏麵前蹲下來。

“許久不見。”

青杏指間顫了顫,斂下眼想學著他哥哥的樣子喊人。但張了張嘴,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最後還是沒喊出來。

阮覓沒有再說彆的什麼,她其實並不了解小姑娘,兩人也隻見了一兩麵。

鄭小七是個性子活泛的,阮姐姐長阮姐姐短喊個不停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青杏卻同他不一樣。驀地見到個不熟的人,緊張也是難免。

於是她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把外麵的鄭小七喊了進來。

“把東西拿進去吧。”

“什麼東西?給我的?”鄭小七登時活過來了,從地上一蹦而起,歡快地跑到阮覓麵前瞅著,活像是在主人麵前賣萌的小狗兒。

“在你十一哥手上,自個兒拿去。”阮覓朝殷如意那兒指了指。

於是鄭小七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過去,美滋滋的,“嗨呀十一哥你也不早說,真是的,跟我見外做什麼呢?還提著這大袋東西站了這麼久,也不嫌累。快讓我看看裡麵是什麼東西?”

伸出手往包袱上扒拉,扒拉半天,卻發現拉不動。

鄭小七奇怪抬起頭看向殷如意,“十一哥你鬆手啊……”

莫名其妙心裡有點煩躁,但具體也說不上來。殷如意這會兒怎麼看鄭小七都覺得不順眼,輕輕嘖了一聲,鬆開手。

鄭小七拽著包袱使勁,企圖從他十一哥手裡把東西弄出來。沒想到一扯,直接就往後倒退四五步,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鄭小七:?

不懂。

他茫然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一下秒又高興了,湊到青杏麵前給她看,同時低聲嘀咕。

“你看,阮姐姐可心疼我了,大老遠來還給我帶東西呢!嘿嘿。”炫耀的尾巴都快敲到天上去了。

青杏沉默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淡。在他還沉浸於快樂之中時,細細的手指抓住包袱,眨眼的功夫就將包袱抱走了。

理都沒有理一下自己哥哥。

瞬間兩手空空,鄭小七再次懵圈:?

這世界……是怎麼了?

最後還是阮覓把蔫成一團的人拎了回去。青杏看著沉默,卻早就給她搬好一條小板凳放著。等阮覓坐好,青杏又端了杯水出來,沒有放桌子上,而是沉默著把水送到阮覓手上。

“有勞了。”阮覓微愣,伸手接過杯子。

水是沁涼的,像是剛從水井裡打出來,帶了點深處的寒氣。八月裡剛從外頭回來,一身熱氣,捧著一杯這樣的井水當真是舒坦。

小姑娘遞了水過來後便站在那兒,與同齡人相比過於沉靜的眼眸一直盯著她看。見阮覓抬眼看來,她便抿緊嘴,移開視線。

阮覓想了想,小姑娘似乎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抵觸她。於是她捧著茶碗喝了口,僵硬地彎了眸子,努力做出柔和表情來。

“這水真甜,你自家的井裡打出來的?”

完全屬於沒話找話的類型,實在算不上高超。

阮覓剛說出去這句話,嘴角便是抽了抽。

這話就算是她自己都覺得尷尬。

但青杏回答得很快,幾乎是阮覓話音落下,她就輕聲道:“是這院子裡的井……”

停頓片刻,她又將視線移回來,直直看著阮覓。

“這口井很乾淨,哥哥前些日子才學著洗過一回。井旁的樹會掉葉子,但是不會掉進井裡,我平時會把井口蓋住。”

她看起來並不局促,神情也是淡淡的。但是從剛才那幾句話裡,能很明顯地看出來她並不知道說什麼。對於阮覓的問話,她不動聲色地思考著,然後儘己可能地找話題。

好像隻是為了同阮覓多待一會兒。

但話總有說完的時候,青杏從那口井的深度說到了井旁邊那棵樹種了多少年,後來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能講的東西已經通通講了一個遍。

於是張了張口,複又閉上,眸子靜靜地看著阮覓。

一些無聊至極的事,或許會感覺到困擾和厭煩吧……

青杏心中這樣想著。

誰都喜歡性子活潑的人,但她即便學著旁人滔滔不絕,也隻是東施效顰,反成笑話。

麵前這個人會是什麼反應呢?像彆人一樣虛偽應付,還是露出尷尬表情?

青杏一錯不錯盯著阮覓,她自以為能像個旁觀者一樣進行觀察。不奢求包容,不渴望嗬護,除去一切多餘的情感。

她也自以為自己做到了。

但一點希翼還是從眼裡透出來,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方才說,夏天的時候,樹上有什麼?”

阮覓一直在聽小姑娘說話,突然沒了聲音還有些好奇。剛來阮家時,她經常沒事做就站在院子裡盯著樹梢出神,有時候會仔細瞧那樹上的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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