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爬一天,阮覓便站著看一天。
也不覺無聊。
故而青杏說的事情或許在旁人聽來是無趣的,阮覓聽著卻有幾分趣味。
青杏細細打量她,見是真的沒有半點不耐,才繼續輕聲道:“那樹上,一到夏天就生了許多藿蠋,儘是吃新葉。有時候一不留神,再去看那棵樹,便會發現那些葉子殘缺不全了。藿蠋身上還長著毛,紮在人手上發癢。哥哥有回就被它們紮得哭了起來。”
剛進來的鄭小七:???
哭的那個人不是小時候的你嗎?
鄭小七撓頭,大為不解。
算了,他不應該在這裡,他應該在房頂晾著。
青杏也看到了他,完全不覺得把自己以前做過的糗事放在哥哥身上有什麼不好意思,她淡定地朝鄭小七點了點頭,道:“哥哥。”
“……嗯。”鄭小七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尷尬拿出幾本書表明來意,“這是阮姐姐給的包袱裡找到的書,我也不知道是用來乾什麼的。十一哥說讓我過來找阮姐姐問問。”
剛才青杏拿走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裡。本想著送完水後就趕回去,先淨手再一點點打開包袱,成為第一個拆包袱的人。
沒想到鄭小七猴子一樣,實在忍不住。偷偷地把包袱弄出來拿到自己房裡,還全拆開來看了個遍。
青杏臉色依舊沉靜如水,沒有波動,但是她感覺自己拳頭硬了。
突然,一道身影往前傾過來。
沉靜悠遠的香氣柔和地將青杏包裹在其內,她剛想說什麼,卻一下子忘了詞,腦中一片空白。
隻餘下一點本能,近乎貪婪地吸嗅著這氣息。
身體與大腦都在悠長沉香裡舒緩,放下所有戒備。
就像她得以重窺天日時,在阮覓身上聞到過的氣息。
不曾有半分更改。
鄭小七站得遠了些,阮覓傾過身去才看得清他拿的是哪幾本書,一邊說一邊坐回去,“這幾本書是給青杏的,你亂搗鼓做什麼?”
鄭小七委屈,“那我的呢?”
“少不了你的。”阮覓睨他一眼,“要不去找你十一哥,讓他給你弄點文章寫寫?”
鄭小七十動然拒,將那幾本書放在桌子上飛快溜出去了,逃命似的。
鼻尖那股香氣逐漸淡去,青杏緊了緊手指,強硬逼迫自己將視線放在書上。
她並不識字,看不懂書封上寫的是什麼。巷子裡的女孩兒都是不識字的,以往也覺得沒什麼。但在這個人麵前,青杏突然局促起來,她不想在這人麵前暴露自己的無知。
於是為了不讓阮覓看出來什麼,青杏隻盯著那些書不說話。
還好阮覓自己翻開書,指著上麵那些大幅的插畫給她看。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極不喜歡讀書,先生一教學,我便困得打瞌睡。每到看這種不用費腦子的雜書的時候,反而是不困了,精神得很。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聽到阮覓說她以前也看這些書,青杏立馬道:“喜歡,我喜歡這些書的。”
為了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加可信,她還重重點了下巴。
“你喜歡便好。”阮覓把書交給小姑娘,見接過後她細細撫摸著書封,顯然是真的喜歡。
過了一會兒,小姑娘抬起頭問:“這本書是您以前用過的嗎?”
阮覓:……
果然,扯下一個謊的後果就是要為了圓這個謊再扯無數的謊。
她九歲的時候還在鄉下割豬草,十歲才被阮家接回去。而且就算回到阮家,也沒人給她請教書先生。
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讓青杏對那些書感興趣罷了。
阮覓不喜歡讀書,隻是在翠鶯的督促下堅持每日學字而已。所以由己及人,阮覓也覺得或許青杏是不喜歡讀書的。
為了讓青杏覺得讀書不是一件乏味的事情,阮覓從書局裡找了許久才找到這幾本介紹各地風土人情帶著大幅插畫,旁邊還配著介紹的書。
等青杏覺得這些圖有意思,自然回去學習圖畫旁邊的字。
這樣阮覓讓青杏讀書識字的目的就達成了。
可是沒想到,青杏看到書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不是“這些書很有意思”,而是問那些書是不是她以前用過的。
阮覓那張臉天生就適合用來扯謊,不管什麼時候都正經得不得了。就算她說曾經看到過太陽從西邊升起來,恐怕都會有人因為這張臉信上三分。
如今麵對小姑娘的問話,她淡然著一張臉,鎮定道:“這些書是專門買來送你的,自然是新的。”
青杏沒有發現端倪,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她再次摸摸書封,然後將書抱在懷裡,十分鄭重道:“謝謝您,我會好好看這些書的。就像您曾經看這些書一樣。”
千萬彆……
阮覓心下尬笑,要是像她那還得了。
不過小姑娘看起來並不抵觸認字,這也算是好事。
阮覓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在半空中又覺得這樣不太合適便止住,泰然自若地縮回來。
然而,一雙手拉住了她。
阮覓歪頭眨眨眼。
隻見青杏雙手攥著她的衣袖,小臉淡然地一低頭,然後就主動把頭頂置於阮覓掌心下,還蹭了蹭。
手掌下的發絲細軟,帶著八月濕熱的氣息。
阮覓再度眨巴眨巴眼睛,學著曾經在街巷裡看到過的普通姐妹一樣摸了摸她頭頂,溫聲誇讚道,
“好孩子。”
掌心下的小腦袋僵住片刻,然後是一聲輕輕的“嗯”,帶了點鼻音。
兩人以這樣的姿勢維持了許久,阮覓率先出聲。
“好了,青杏今天就先自己看看這些插畫可以嗎?我有一些事要出去辦。”她破天荒地露出笑,溫和地向青杏征求意見。
小姑娘瞧著她露出笑的臉,又愣了一下,才點頭輕輕應聲:“好。”
把事情安排好後,阮覓走了出去。
屋內與屋外不同,一到外邊難免被灼熱的太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彆人都是眯著眼睛或把頭低下去,避開刺眼的光。阮覓卻靠著牆站了會兒,睜著眼直直看著太陽,直到眼睛因為這光線太過耀目而看不清東西了,她才慢慢閉上眼。
阮覓是故意出來的。
小姑娘的情感太過直白,即使有那樣沉靜的外表作為遮掩,動作語言乃至眼睛裡溢出來的神情,都讓人一目了然。
被人喜愛,被人期待,被人當作崇拜者依賴。
這些對於阮覓來說都太過於沉重。
當初不過是為了獲取殷如意的好感,順手做了件好事。她並不是小姑娘心中那個仁愛溫柔,無所不能的英雄,隻是一個卑劣膽小且自私的普通人罷了。
她自己一個人好好活著就夠幸苦了,若是還加上彆的什麼,當真是承受不住。
所以阮覓選擇了退縮。
但出來之後又有點尷尬,隻希望青杏沒有看出來什麼。阮覓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願佛祖能保佑她這個可憐的小弟子。
祈禱完後,抬頭看見殷如意站在不遠處以一言難儘的表情看著她,也不知道在這兒站了多久。
阮覓:“……”
兩人默默無言。
過了會兒阮覓熟練轉移話題,“詹五爺還住在這附近吧?”
殷如意難得沒有同她抬杠,想了想,有些不確定,“你離開後就沒怎麼同詹五爺聯係,不過可以去他住的那處地方看看。”
一雙眸子在太陽光下不自覺眯起,更顯得眉骨高挺,氣勢冷然。
這樣一個人,在阮覓麵前說話的語氣卻算得上溫和,即使聲音依舊冷冷淡淡的,表麵也做著冷酷模樣。
詹五爺住的地方要穿過一條寬闊街市,殷如意跟在阮覓身後,猛地覺得上一回這樣一起行走於擁擠人群中好像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沒來由的,心情好了許多。
微微翹起嘴角,雖然很快就因為要時刻保持住自己高冷的形象而把嘴角壓下去,但不可否認,殷如意此刻心情確實很好。
甚至好到情商暴漲,拽拽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給阮覓,示意她牽著。另一隻手以保護地姿勢護在阮覓麵前,儘量不讓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撞到她。
在殷如意十六年獨來獨往的生涯中,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替一個人著想。
但他自己並沒意識到這點。
在發現阮覓沒有牽著他的袖子時,殷如意不以為意放下手。想了想,覺得這樣也不錯,不牽袖子的話他兩隻手都可以空出來了。
若說直男是戀愛殺手,那一個思路清奇的直男選手,就算是情聖手把手教學也是考不及格的料。
畢竟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有人擁有令人嫉妒的才能,也有人在某些方麵匱乏得讓人心疼。
擠過擁擠的人群實在太艱難了,殷如意護著阮覓往前走了許久,往後一看,其實才走出去不到兩裡遠。
就算是酷哥,也要在逛街逛上頭的百姓麵前停下腳步。
殷如意微皺起眉,拉過阮覓橫穿街市來到一處陰涼地方。
“先在這等等。”
過了這個時間段,街市上的人流就會退去大半。那才是正確的出行時間。
阮覓為了避開青杏,出來得急,也就沒想到這些。現在隻能像殷如意說的那樣等一會兒。
兩人的動作竟然稱得上統一,都是雙臂環抱於胸前,上半身斜斜往後靠著牆。
殷如意這樣,全是因為小時候看的英雄傳記裡,插畫上的英雄就是這樣抱劍靠牆,頭微微低著,從竹笠裡僅露出半個小巴。
這是貫穿殷如意同年及少年時期的憧憬。
此時見到阮覓與他同一個姿勢,殷如意頓時心情激蕩。勉力維持著臉上的高冷,悄悄彎下腰問阮覓:“你看過《砍雕英雄傳》嗎?”
阮覓倏地抬頭,同他對暗號,“風來雲起?”
“看江河!”
“砍儘人間……”
“不平事!”
殷如意眼睛亮了,一句好兄弟差點脫口而出。
轉眼卻見阮覓翻臉不認人,“那是什麼?沒看過,不知道不清楚。”
她極力撇乾淨自己,臉都扭向另一邊,渾身洋溢著莫挨老子的氣息。
這樣中二的小說竟然真的有人看過……
她尷尬症都犯了。
當年阮覓十歲,在阮家已經生活了小半年,依舊是個隱形人。那回翠鶯突然生了場大病,阮母害怕晦氣,就讓翠鶯父母把人接到外頭去住著。
翠鶯家中好幾個兄弟姐妹,不能什麼東西都緊著她。平日裡一家人也算得上和和美美,但是一到這種為了救一個女兒就得傾家蕩產的時候,他們猶豫了。
他們能等,翠鶯卻不能等。
阮覓那時候整個人都還處於人生最黑暗的時期,腦子一團糟。她怎麼也邁不過心裡那道坎,無法說服自己去找阮母同阮奉先。最後病急亂投醫,竟然動起了寫小說的念頭。
阮母院子裡有個能讀書識字的丫頭,阮覓姿態擺得極低,幾乎是乞求,才讓人願意為她代筆。
那丫鬟心善,陪著阮覓熬了幾天幾夜,一有空就來她的院子裡執筆。
阮覓念,她寫。
於是一本《砍雕英雄傳》就這樣問世了。
《砍雕英雄傳》的名字還是阮覓斟酌許久才定下的,風趣幽默,又突出了英雄二字,肯定很符合那些有閒錢又傻傻的中二少年。
且不說她之後又是怎麼求人托關係許以重利,才把這本書送到了書社,拿到這輩子第一筆銀子的。
反正為了治翠鶯那場病,阮覓先後寫了三本書,分彆是《砍雕英雄傳一》、《砍雕英雄傳二》、《砍雕英雄傳三》。每一本都是按照中二少年們闖蕩江湖的童真夢想進行創作的。
後來聽書社那邊的人傳消息過來說,有個人不僅買下了三部曲,還專門寫了書信過來大肆誇讚三部曲不輸於當世任何一本江湖小說。
那個人每天都送一封書信來書局變著花樣誇讚阮覓,堅持了整整一個月,儼然已經成為了阮覓的忠實讀者。
這也讓書局的人重新燃起了對阮覓的希望,托人傳話給阮覓,問她有沒有想法出第四部。
其實前三部的反響並不好,銀子賺了一些,過後就沒再有彆的聲音了。隻是書社看到那些讚揚信後,覺得自己還沒有徹底發揮出阮覓的才能。若是能寫出第四部,阮覓肯定能更上一層樓。
不過這些,對於那時候的阮覓來說完全不重要。
翠鶯身體康複後,她就沒再回複書社的消息,無情得很。而且幫著阮覓寫書的善良丫鬟,那時候已經被阮母許給了一個小管事。兩人甜甜蜜蜜地去了阮母在外地的鋪子打理生意,再也沒有回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倒好,但是現在,阮覓一回想起來就尷尬得腳趾頭摳地。
書社曾經給阮覓看過一封那讀者送過來的信,信上寫的就是這句“風來雲起看江河,砍儘人間不平事”。
對方用了上千字來分析這句話,還說非常感謝阮覓能寫出這樣令人心神激蕩的好書,他以後會將這句話當成自己的人生格言,時時不忘俠者風範。
繞是阮覓那時候有些自閉,都被這封信震住了。對那句自己隨口胡謅出來的話也記憶猶新,一直記到了現在。
但她真的沒想到,殷如意竟然就是那個擁有著“純真夢想”將她三部曲都買下來,還每天變著花樣寫誇讚信的忠實讀者。
誰能想到呢?有些人,表麵高冷酷拽。暗地裡已經偷偷看過好多本中二小說了……
那樣的書,早就該被遺忘在記憶長河裡,怎麼還會有人把它當成人生寶典啊?!
阮覓心都在顫抖,她做好打算,不管等會兒殷如意問什麼,她都要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絕對不能把那幾本書是她寫的這個事情說出去。
但殷如意沒有問,他垂著眸子看阮覓,好像懂了什麼。嘴角微勾,轉過頭去。
這樣一切儘在不言中的神情,阮覓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她不知道殷如意腦補了什麼,但她知道,她的心,好累。
這時候街市上人已經沒有以前多了,殷如意直起身,那張臉重新變成生人勿近式的高冷。
“走吧?”
阮覓沒有力氣吐槽,隻能萎靡跟在他身後。
她以為今天也就這樣了,等找到詹五爺,這一天就能勉強平靜地度過。
直到站在小巷裡,看著那個搶走彆人銀子跑過來的扒手前,阮覓都是這樣想的。
有人在後麵追,大聲喊道:“幫我攔住他!!!”
扒手慌不擇路,朝著阮覓這邊衝過來。
殷如意示意她往後退。
然後動作利落地從一旁抽`出一根棍子,食指與中指並攏,在長棍上一抹,擺出一個迎戰的姿勢。
“萬古長夜,唯有我這破天一劍,方能驚醒世人。”
這是一句聲音低得隻有阮覓能聽到的話。
她渾身僵硬,默默轉過身雙手摳住牆,滿臉猙獰。
是故意的吧?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吧?!!!啊啊啊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下麵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小劇場————
麵對圍剿過來的魔道眾人,殷如意拔劍出鞘,低聲道:“萬古長夜,唯有我這破天一劍,方能驚醒世人。”
此戰後,世人腦中魔氣全消,重複清明,魔道銷聲匿跡。殷如意持劍飛升,留下一劍譜。
眾人翻開劍譜,隻見上麵寫著:“欲練此劍,必先中二。”、
故而後世將殷如意的劍法稱為破天中二劍,劍譜為破天中二劍譜。劍譜流傳甚廣,人手一本。每到晨間,見著熟人,必問:“您今日中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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