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姑娘這是從哪兒來?”
他站在窗牖旁,微仰著頭朝阮覓看來。
細細密密的雨絲打在烏黑發髻上,瞬間像是撒了層細碎的珠子上去。
黑的黑,白的白。
阮覓想起來,以前見魏驛藺的時候,他大多都是隨意將長發用束起,很少像今天這樣正式。而且看著這剛從外麵回來的架勢,好像是剛參加完什麼聚會。
於是阮覓忍著莫名的心虛,不答反問:“你剛剛去哪兒了?怎的這般晚才回來?”
魏驛藺聽到她的話後一怔,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笑更軟了幾分,“你是來找我的?”
借口送到跟前,不用白不用。
阮覓一臉正直地點點頭。
“剛才來找你的時候見門闔著,人也不在。我便讓冬叔往前麵轉了轉。”這句話既能表明阮覓來這兒的目的,又能說明她為什麼現在才出現在這裡。
可以,很完美。
阮覓悄悄給自己點了個讚。
想完這些,再抬頭看過去的時候,阮覓就很有底氣了。隻是她剛抬眼,就發現魏驛藺一直在看她。而他見到阮覓看過來時,才淺淺笑著轉移視線,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
細密雨絲落在他臉上,聚在一塊兒形成一顆顆的水珠,從額間滑落至線條乾淨的下顎。
阮覓看他這麼努力,覺得自己也得有點表示。於是連忙在馬車裡找傘,從窗牖處遞了過去。
“你撐著吧,彆著涼了。”
傘是大街上最常見的油紙傘。竹做的杆,玉色的麵,雨落下時幾乎與雨的顏色融為一體。
魏驛藺摩挲一下傘柄,才慢慢打開。
絳紫色的衣袍在逐漸暗沉下去的夜色裡添了幾分嚴肅,但他一撐那油紙傘,就減淡了原先的端正。連那絳紫色都變成了春日長街,公子小憩的懶散。
“阮姑娘也儘早回去吧,中秋過後天晚得快,再待下去便不方便行車了。”
魏驛藺的聲音在雨聲裡很清晰地傳進來,阮覓正好順驢下坡,接機離開。
窗牖處斜飛出來的淡青色紗簾逐漸消失在夜色中,魏驛藺撐著傘靜靜看著,臉上的笑未曾落下來。就算他微眯眼眸看著阮覓馬車來的方向,想起某個人的時候,也隻是哼笑一聲。
含了些許氣憤,但更多的是無奈與好笑。
像是一隻小貓兒,眼看著主人偷偷去摸了彆的貓,張牙舞爪以示不滿,但最後還不是要原諒嗎?
他再次摩挲傘柄。
這把傘的手柄處是溫熱的,像是一直被人拿在手上。
若是真如阮姑娘說的那樣,一直待在車內沒有出去,那又為何要一直捏著這傘的傘柄?
剩下的一種可能,魏驛藺沒有再想,頗為苦惱地歎了口氣,回去繼續研究他那本新買的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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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阮覓坐著馬車離開後,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要是以前,魏驛藺聽到自己過去找他,是不會管現在是什麼時辰的。他一般會很驚喜地引著自己進去,但今天卻讓她早些回去。雖然乍一聽覺得沒有什麼不對勁,但細細一想,太奇怪了,難道是發現了什麼?
他應該是看出來了自己剛才去了某個地方,現在正急著趕回去。所以也沒邀請自己進去坐坐,而是讓自己儘早回去。
這可謂是體貼到了極致。
不僅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還給她台階下。
阮覓頓時覺得自己領悟到了綠茶真正的奧義。
難道,這就是強者?強到她都心有愧疚了……
————
自上回攤牌後,阮覓夜間回阮家也不用遮遮掩掩了。阮奉先現在還不敢跟她撕破臉皮,對於這些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發生過,看起來倒是有了幾分慈父的樣子。
不過阮覓很清楚這人的本性,一直都沒有放鬆。
她還密切注意著阮玨那邊的動靜。
說起來,當初阮玨被趕出府的時候,阮覓還送了銀子過去,就是希望他能搞出點名堂,然後與阮奉先狗咬狗。
隻是後麵阮玨拿著那袋銀子,竟然轉頭就去了賭場……
果然是劣性難改,就算是經曆了被逐出家門這樣的事,這人也毫無上進心,扶都扶不起來。
就在阮覓歎息著,覺得自己這一步棋大概是毀了的時候。阮玨在賭場裡輸光了銀子,竟然轉頭借此與那賭場裡的人搭上了關係,從那以後就跟著那人混了。
也不知道是歪打正著,還是早有謀劃。
阮覓聽到這個消息時,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對她的利弊,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並不會影響到她。而且隻要運作得當,說不定阮奉先這一年來都不要想安寧了。
想起阮奉先,阮覓就小小翻了個白眼。
約莫是上回從阮珍珍口中聽說了什麼,這段時間一直在找那位“檀姑娘”。因著阮珍珍不認識人,所以阮奉先也被她帶偏了,先入為主以為那是什麼剛進京的權貴之女,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收獲。
不過再這樣找下去的話,阮奉先遲早會知道那人是梓寧大公主。
至於阮奉先找梓寧大公主做什麼,阮覓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覺得終於找到機會治她了唄……想借著這個機會把她送給某個有勢力的人,然後趁機從中獲利,得到個新的靠山。
想得倒是好。
阮覓盤腿坐在椅子裡,哼了一聲,繼續喝她的花茶。
喝完後叫來酥春,悄悄交代她一些事情。酥春眼睛亮晶晶的,聲音脆爽很快就應了。
在鱗京的官員,九品及九品以上都得上早朝。寅時起床,洗漱完畢後穿戴整齊,坐上馬車穿過半個鱗京抵達金水橋。在卯時齊聚在廣場上排列整齊,依次進入。
阮奉先是六品,早上的時候早早起床,將自己的官服妥帖穿好,就坐上馬車往金水橋那邊去了。
天色朦朧,有點亮光而已。
他想著等會兒下完朝後,要如何與身邊同僚說起那位“檀姑娘”的事,借機知曉那位的身份。一想到不僅能將阮覓打入穀底,自己又能從中獲利,阮奉先摸著兩縷胡須就頗為自得。
典型的事情還沒做成,就喜歡先幻想一番的人。
街道上人少,就算有人經過,瞧見了這氣派的馬車與在前麵一臉肅穆趕車的車夫,也都明白這是一位即將要上早朝的官員。便都紛紛退開,等著馬車過去後才敢走到路上去。
阮奉先極是享受這種風光的時候,那車夫估計也與他差不多,揮了揮韁繩,馬車行駛得愈發快了,顯然沒有將尋常百姓的安危放在眼裡。
每日都是這樣,阮奉先甚至還會掀開簾子眯著眼欣賞窗外或是駐足觀望,或是被他的馬車嚇得連連後退的百姓,心中升起巨大的滿足感。
今日本該也與以前相差無二的。
可往前行駛一段距離後,有個人突然撲到了馬車前。車夫眼急手快拉起韁繩,馬兒前蹄躍起,好險不險的正好避開了那人。
阮奉先被這突然發生的意外驚到,但回過神來後很快就惱火起來。他到並不在意旁人的死活,隻是他這馬車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載著入朝的官員的,竟然還有人敢不長眼地往他跟前湊。
於是阮奉先朝車夫使了個眼色,讓他下去教訓教訓那個不長眼的東西。
沒想到車夫看了會兒外麵,低聲道:“老爺,玨少爺在外麵。”
阮玨?
阮奉先恍惚一下,好像見到這個曾經寵愛的兒子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然,他心中並沒有懷念或是愧疚。
聽到阮玨的名字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這孽畜果然賊心不死,於是冷笑一聲,“我倒是要看看,這個混賬想乾什麼?”
他走下馬車,還不忘理了理自己的官服。
車下圍著一夥人,從穿著上看顯然不是什麼好貨色,而馬前有個人躺在地上,正抱著自己的腿哀嚎不止。
那幾人見阮奉先下車了,不懷好意笑起來,“原來是一位大人,趕著上朝呢?沒關係,我們兄弟也不耽誤大人您的功夫,隻要給個千八百兩銀子,這事兒就當沒發生過,怎麼樣?”
阮玨站在那人身後,此時他的模樣同以前大不一樣了。眼尾連著嘴角的地方一條深而長的疤痕,整個人都透著陰鷙的氣息,看著阮奉先的眼神,就像是藏在暗處的蛇,找準時機就會竄出來狠狠咬阮奉先一口。
阮奉先沒將阮玨放在眼裡,於他而言,這僅僅隻是阮玨被逐出家門後氣不過想要報複罷了。不過顯然,阮玨並不中用,隻能耍些這樣上不得台麵的小把戲。
於是他眼中閃過輕蔑,捋了捋胡須。
“此乃鱗京地界,可不是什麼沒有王法的地方。你們幾個,是想當著本官的麵做這等觸犯我朝律法的事情?若是現在離去,我可放過你們一回。但若是繼續糾纏下去,本官可就要賞你們板子嘗嘗了。”說到後麵,眼神一厲,儘是威脅。
自古以來,向來是民怕官。但這幾人聽到阮奉先的話,看到他身上的官服,依舊笑嘻嘻的。
“阮大人不必用您那點身份來壓我們兄弟幾個,誰在鱗京行走身後沒點勢力?我們聚潛賭場,您也不去打聽打聽是誰罩著的。”
阮玨也陰沉沉開口道:“恐怕阮大人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呢,不過是左右巴結,無人想搭理的落魄官員罷了。何必擺這種架子?”
一句話戳到阮奉先逆鱗處,他當即臉色一沉,一掌甩到阮玨臉上。在他看來,就算已經將阮玨逐出家門,但他仍舊是阮玨父親,打他罵他理所當然。
可這一動手,對麵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就不同意了。
“阮大人,您這就不地道了。撞了我們的人不想給銀子,還反手又動了我們的人,看到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啊。”
“來,兄弟們,招呼招呼咱們阮大人。”
“等等,你們要乾什……”
阮奉先的話還沒說完,就直接變成了一聲慘叫。
此地並不算是官員上朝的必經之路,再加上附近那些百姓早就不滿這些行駛起來肆意妄為的官員馬車,便都走遠了些,默默看著熱鬨。
於是,阮奉先在這卯時即將入朝的時候,還在金水橋之外的地方被幾個混混痛毆,嚎叫不止。
其中一個對他拳打腳踢的,還是曾經被他千依百順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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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覓在早上用早膳的時候就聽說了這件事情。主角倒沒有指明阮奉先,而是模糊說某個去上早朝的官員,與附近的混混起了衝突,被打了一頓後混混立馬跑得沒影了,那位官員也因為被揍得一臉包,不得不告假回家。
翠鶯今早都沒有出阮家,卻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可見傳得有多快。
依著阮奉先那種死要麵子的性格,估計這會兒心裡已經恨死阮玨了,哪兒還分得出心神去想彆的事情。
阮覓拿著包子狠狠咬了幾口。
阮奉先回來的時候,竟然悄悄避開了旁人。所以到現在府裡都沒人清楚,那個被打的一臉包連早朝都上不了的人就是自家老爺,這樣阮奉先還算抓住了最後一張遮羞布。
真是可惜……
阮覓幾不可聞嘖了一聲。
不過想了想,阮覓還是沒能克製住心裡的好奇。兩三口吃完一個包子,然後站起身往阮奉先的住處走去。翠鶯跟在後邊隻覺得奇怪,老爺不是上完早朝後就去辦公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阮覓走到房外,有人攔住了她。
想必阮奉先這會兒是不想見任何人了,也是,丟了這麼大的臉,怎麼有臉見人?
她笑眯眯的,“你去裡頭說一聲,說我想同他談談阮玨的事情。”
門口小廝猶豫一會兒,他是知道內情的人,明白自家老爺今日為何會是這個樣子,所以很快就進去傳話了。
不一會兒,裡麵傳來了摔東西的聲音,瓷器砸在地上“嘩”地一聲全碎了。
接著又是將桌上東西儘數揮在地上的劈裡啪啦聲。
裡麵越鬨騰,阮覓聽在耳朵裡就越覺得好聽,這簡直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了。
她毫不遮掩地咧開嘴笑,滿滿當當的幸災樂禍。小廝正巧打開兩扇門,阮奉先坐在那兒氣喘籲籲,一轉頭就看到阮覓那一臉笑,頓時間連手都在抖。
阮覓瞧著,還以為會他會直接氣得暈過去。可等了一會兒,見阮奉先抖歸抖,還是沒有任何暈過去的征兆,不由得有點失望。
不過想到自己來這兒是乾什麼的,阮覓心情又好了。興致頗濃地打量著阮奉先的臉。
原先,阮奉先留著兩縷胡須,臉頰瘦削且長。就那樣看著尚且算是個正常的士族老爺。
但現在那張臉實在恐怖,一邊的眼眶全被打紅了,嘴角青紫,連故意留著的胡須都被扯掉大半。
兩邊都不對稱了。
阮覓沒忍住,也沒有忍,直接撲哧一聲笑出來。
不等阮奉先氣急敗壞做出什麼事來之前,她就慢悠悠走進去,“父親怎的這一臉狼狽?”
阮奉先算是看清楚阮覓的看熱鬨的目的了,冷著臉不說話。
阮覓也不在意,又說道:“聽聞兄長從家裡出去後就一直待在聚潛賭場,同那些人混在一起也是為了報複父親您。還聽說,聚潛賭場身後站著的人可來頭不小,要是真讓兄長繼續這樣胡作非為下去,還不知道能做出什麼事呢。”
當初阮奉先將阮玨趕出家門,就是因為他覺得阮玨在覬覦家產,想害死他然後上位。現在阮玨搭上了聚潛賭場,相當於有個靠山,想做的恐怕不僅僅是像今日這樣找找麻煩。
阮奉先經阮覓這麼一說,臉色更難看了。
他這人疑心重,這會兒恐怕已經想出了一場權力爭奪的大戲。麵容因為所想之事逐漸猙獰起來,看向阮覓,“那你說怎麼辦?”
“福安縣主那兒倒是給了些消息給我,說聚潛賭場後麵那位,雖然權勢極盛,但也不是沒有對手的。父親您隻需要拿著他的把柄,借此登上那位的對手的門,一些問題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兄長也可以在您的勸導下改邪歸正。”
讓阮奉先忙於對付阮玨,看他還有沒有功夫做彆的事情。
至於阮覓口中的聚潛賭場靠山的對手,不過是隨便編出來的。倒是聚潛賭場把柄不少,光是曹雪冉那邊稍微透露出來的一點,就夠阮奉先查許久了。
而阮奉先以後會不會因為查清楚這件事,趁機升職?這阮覓也想過。
不過聚潛賭場既然開了這麼些年,那些把柄也不是什麼秘辛,這麼些年查的人多了去了。在阮玨和聚潛賭場那些人的阻撓下,要是阮奉先真有手段查出來,那他就不會現在還待在這個位置,看不到晉升的希望了。
阮覓笑著,低聲說了幾個消息,阮奉先便捋著那殘缺不全的胡子,欣慰看向阮覓,“那麼多個兒女裡,還是覓兒你最有出息,放心,若是為父這回能順利,好處少不了你的。”
自從上回中秋,阮奉先見識了阮覓的本性後就一直避著阮覓走,現在倒是打算友好相處了,還拋出誘餌,想要安撫阮覓。阮覓想看好戲,自然應得很好,“那便祝父親馬到功成。”
之後幾天,阮奉先臉上的腫塊好歹消下去一點兒,他為了儘快找到聚潛賭場的把柄,遮掩著臉就出去了。忙得早出晚歸,還真忘了之前的打算,也沒有再去找那個“檀姑娘”。
接下來就還剩下阮珍珍的事要解決一下。
阮覓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突然想到了梓寧大公主離開的時候說的那句,“我還回來找你的。”
不由得捂著臉哀歎一聲。
翠鶯正在整理房間,看見個小盒子,也想起來自己先前忘記同阮覓說的事情。
“中秋那日晚上,你回來得有些晚了。這東西我便忘了同你說,你打開看看吧,送的人說你打開自然就會知曉是誰送的。”
聞言,阮覓張開手指,從手指縫隙裡瞄了瞄這小盒子。
看起來精致得很。
顯然裡麵的東西價值不凡。
財迷附體,阮覓很快就放下蓋在臉上的手。還拿帕子擦了擦手,免得弄臟裡麵的東西,很是鄭重地打開盒子。
一個拳頭大小的木偶娃娃,雕刻得很是精巧。
從眉眼上看非常熟悉。
阮覓指尖輕輕從那頭頂的發髻摸到小小的下巴,終於明白過來這個木偶像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