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顏察覺到身體的不對勁,他站在那兒,眉目依舊平靜。
身體裡的熱意一陣高過一陣,像是連綿大雨彙聚而成的洪災,洶湧襲來。從雪白的僧袍衣領裡攀爬上一層薄紅。
可他眼中還是那樣,平靜的,淡漠的,好似不識人間情`欲的神祇,對一切都無動於衷。
甚至連一點怒意都沒有。
崔顏轉身往住持那兒走去。
隻是剛走了幾步,身體越來越熱,凶猛燃燒著的烈火吞噬一切,直接侵蝕了腦海,一點點蠶食清明。
上眼皮一直往下掉,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眠的人,突然變困得不得了。
剛才那些叫囂著讓他去做些什麼的衝動,在實在找不到突破口後,便化作抗拒不了的困意。
雙眼闔上,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但是很快,崔顏又艱難睜開眼,往前麵走了一步。隻是不到一會兒,眼睛很快又再次闔上。
朦朧視線中,出現個身影,是與幼時相差無幾的臉。
困意頓消。
————
阮覓跟著阮母燒香拜佛,等她去找住持的時候,阮覓便在附近走了走。
前麵不遠處有個穿著雪白僧袍的人,不過有頭發,一看就不是正經和尚。
腦袋一點一點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睡過去。
阮覓默默挪開一點,打算從旁邊走過去。
隻是餘光看到側臉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很快又繼續往前走。
“平良。”那人喊住了她。
阮覓隻得停下腳步,沒有說話。
像是不需要回答一般,那人頓了一會兒,自顧自道:“許久不見。”
少年聲線平直,冷漠而從容。可在尾音裡卻有些緊,好像喉嚨非常乾澀。
阮覓沒有表情,盯著前麵樹上的葉子看,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假裝在想後麵的人是誰。
過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後麵的人離開的聲音,她才終於想起了什麼一般,慢慢轉過身來。臉上出現些客套的熟絡。
“啊,是你啊,好久不見。”
但是她剛轉過身,臉上掛起客套的笑,還沒來得及說彆的寒暄話,就見崔顏眼睛一閉,整個人往後栽。
用著阮覓反應都反應不過來的速度,直接順著斜坡滾進了下麵的河流裡。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隻能看到河流裡浮起來的一點白色衣角了。
而且那白色衣角還在飛快消失,說明崔顏此刻正在迅速下沉。
阮覓:!!!
這會兒沒有人經過附近,如果阮覓去找人來救,說不定等人來的時候,崔顏早就不知道被衝到哪裡去了。
她咬了咬牙,連忙撈起裙角打了個結,飛快跑下去。
十月底天氣已經很冷了,長空寺在山裡,河流蜿蜒而過,水流看著平緩,實則摸不清深淺,也冷得很。
阮覓剛進水,就被冷得一個激靈,連忙定了定神,朝著剛才崔顏掉下去的方向遊過去。
然後一頭紮進水底。
水中昏暗,阮覓眯著眼好不容易才在下麵看到一團,這會兒已經沒有再下沉了。阮覓遊過去一看,果然是崔顏。
他雙眼緊閉,就算現在人都掉進河裡了,都還醒不過來。
為了方便遊上去,阮覓一把摟住他的腰,奮力往上劃水。破水而出的那一瞬間,呼吸到新鮮空氣,阮覓終於鬆了口氣。
她往岸上遊,左手緊緊箍著崔顏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以免頭浸在水裡。
寺院裡僧袍本來就單薄,而且住持給崔顏的這一身,更是為了好看,完全沒有講究保暖。
這會兒一浸水,就變得更薄了,緊緊貼在肌膚上,阮覓都能感覺到掌心下流暢的線條,還有一層薄薄的,硬硬的肌肉。
衣服下的身體,正不停的往外透著熱意,讓阮覓的冰冷的掌心也暖暖的。
突然關注到這一點的阮覓,嫋水的動作都停了一下。
這腰,還挺細啊。
她一邊皺起眉回憶,一邊往前劃。
怎麼沒有一點軟肉?看起來瘦高瘦高的,沒想到裡麵是這樣子。
難道是這幾年裡用了什麼魔鬼鍛煉法?
明明以前沒這麼……
阮覓思路卡殼了一下,想起來好像自己以前也不知道崔顏身材到底是什麼樣的。
畢竟那時候都還小,誰看起來都是瘦瘦小小的。她也沒有扒過崔顏的衣服。
終於上岸,阮覓麵無表情把崔顏扔在地上,實則卸了力道,並不會讓人覺得疼。自己也癱坐在地。
累倒是一回事,主要是太冷了,冷得阮覓腿差點抽筋,連力氣都沒有發揮出平時的六分。
她伸了伸腿,又動了動脖子,感覺好像剛才扭到了。
連帶著,看崔顏的眼神也不善起來。
這家夥怎麼長得?又高又重了。
她歎了口氣,實在沒力氣再站起來。往後一仰,整個人也躺在地上,眯起眼睛看天。
還在平湘的時候,阮覓不叫阮覓,那對爹娘給她取名,叫做“萍娘”。
阮覓一直不喜歡這個名字,就悄悄逼崔顏叫自己平良。
萍娘,平良。
聽起來也沒差多少,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這點小秘密。
不過,與其說是阮覓逼著崔顏這樣喊,倒不如說是崔顏沒有反抗。
崔顏比阮覓大了幾歲,瘦,卻比村子裡彆的小孩兒高出很多。
鄉下人家,家中男丁多的便沒有人敢欺負。
崔顏一家卻是從彆的村子遷過來的,不窮,卻人少。聽說是前些年水患的時候,他家中彆的人都被衝走了,隻剩下他同他祖父。
村裡孩子愛抱團,還欺生。不過崔顏生得高長得好,每日都有小姑娘跑去看他。
於是一來二去的,村裡的男孩子總來找崔顏的麻煩。
阮覓第一次和崔顏說話,便是他剛和幾個男孩子打完架,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看天。
那幾個剛被崔顏打哭的男孩兒裡,有一個跑回去找了自己家人高馬大的哥哥過來,揚言要讓崔顏哭著求饒。
阮覓正背著一個比她人還高的筐從山上下來,筐裡裝著滿滿的豬草。她走得很小心才沒有讓自己被這個大筐拖倒。
但是那幾個人氣衝衝過來,看見阮覓,不耐煩地一伸手就把阮覓推到旁邊去了。
阮覓人小,就算力氣比尋常人大,但是終究年紀不大身量矮小,就那樣被身後的大筐帶著翻了個跟頭栽下去,一筐的豬草撒了一地。
看著這一片狼藉,阮覓沉默片刻,然後眯起眼看著麵前那個大塊頭。她惡從膽邊生,捏著拳頭走過去,趁著那人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一腳踹了過去,直接把人踹得滾了幾滾。
那霸氣的姿勢,凶狠的眼神。
不僅是那些小孩兒,就連崔顏當時那張從小就清冷出塵的臉上都露著震驚。
看著她,愣住。
那群人被阮覓嚇到,一溜煙就跑得沒影了。
阮覓撇了撇嘴,蹲下去撈豬草,一捧一捧地把它們放進筐子裡。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崔顏也走過來和她一起收拾。
當時,阮覓覺得他肯定是被自己嚇到了,想來做自己小弟,讓自己以後保護他。
可是崔顏那張臉上完全看不出來這種意思。
小小年紀,就克製,冷淡,生疏。
隻是在阮覓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背著大筐子站起來時。崔顏看著比她腦袋還高出很多的筐子,問她:“練過?”
阮覓這才發現,原來這人還是能有好奇心的啊。
於是她麵無表情點點頭,語氣嚴肅:“我師父是武林高手,說我是天縱奇才,不學武可惜了。所以經常會偷偷過來教我。你要不要學?你想學的話,我可以瞞著師父偷偷教你,不過,你得給我一個、不,半個窩窩頭!”
崔顏臉上那一點好奇瞬間收了回去,像是泛起漣漪的湖麵重新平靜下來。
他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然後朝阮覓點了點頭離開了,連短短的袖子在空氣中劃開的弧度都極是優雅好看。
阮覓卻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在看傻子的遺憾。
沒有騙到窩窩頭,阮覓咂了咂嘴,肚子裡的響聲更大了。
平湘多水患,百姓收成不好,餓肚子也是常有的事。
但阮覓家中的情況比彆人家更加嚴重,原因無他,隻不過是她家中有七個孩子罷了。
這七個孩子,還沒有算上阮覓那些嫁出去的姐姐。
阮覓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女孩兒。自她以後,她娘生的就全是男孩兒了。
在繈褓中喝奶的,在學走路的,在外邊和彆的孩子打打鬨鬨的。
總而言之,家裡那些沒人乾的重活累活,全是阮覓在乾。而且因為是女孩兒的緣故,不管什麼東西,她都是最後一個。
窩窩頭,粥,或者是衣裳。
全要緊著後麵的弟弟們來,等他們吃完了吃飽了,放在阮覓麵前的不過是刮得乾乾淨淨的碗底。
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對勁。
就連阮覓自己也都是沉默著拿那個被刮得乾乾淨淨的碗裝點水,晃一晃喝乾淨,假裝自己也吃了東西。
能怎麼辦呢?
那時候的阮覓想,總要活下去啊……
第二次和崔顏說話的時候,好像還是在山坡腳下。
阮覓身上背著柴,但是太餓了,腳下一軟就整個人栽倒在地,怎麼都起不來。
直到一陣窩窩頭的香氣傳進阮覓的鼻子裡,她猛地抬起頭,看到了遞到麵前來的窩窩頭。還有那隻手,白皙,乾淨,修長。
崔顏盤腿坐下,看著她。
“吃嗎?”
阮覓餓得手都抬不起來了,隻能就著崔顏的手咬了一口,狼吞虎咽。
崔岩愣了一下,但是卻也沒鬆開手,而是身體往前傾了些,讓阮覓吃得更加方便。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一個毛絨絨的頭,亂糟糟的頭發看起來很柔軟,此時正隨著動作輕輕顫動。
身邊是一捆柴,大約有兩個小孩粗,被隨意扔在一旁。
他的思緒漸漸散開,突然被指尖的濕濡感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