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崔顏預測的一模一樣,直到嘉時宴開始,請帖都沒有送過來。
而陳章京是青州解元,自然得到了邀請。
不管是誰,都會有些好奇心。
陳章京也不例外。
於是,他接下了請帖。
這場牽動著鱗京不少人心神的嘉時宴舉辦那日,從那鹿鳴園外過,便能聽到裡麵時不時傳出來的笛鳴琴錚之音。
推著板車過去的農夫,牽著馬的馬夫,或是某個攤子前年近中年的商販,都不可避免地產生豔羨之意。
這就是讀書人。
旁人陷於生活泥沼苦苦掙紮,他們高居雲端。
隻待風起,騰雲直上九萬裡。
這場矚目的宴會結束後,鱗京迎來辛夷花開的季節。
清雅潔麗的花朵,一片片舒展開來,恍若世上最瓷白的器物。
庭院前的辛夷花,枝椏青黑纖細,以再扭曲不過的姿勢綻放著端莊典雅的花。
襯著幽靜長廊,深深蜿蜒。
三月裡多雨,淅淅瀝瀝的,將鱗京的春日打濕。
人出去走一會兒,回來時便成了落湯雞,惱人得很。
辛夷花便在這樣的雨聲中一點點掉落花瓣,最終化作光禿禿的一個枝頭。
常說南方多雨,三月裡的鱗京卻也陰雨連綿,反常莫測。
直到辛夷花落儘,這纏人的雨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於是在這樣的多情的雨中,杏花又開了。
杏花好似比那辛夷更脆弱些,珠子大小的雨滴打在上麵,一串下來,便有簌簌花落聲,淋濕的青石磚上鋪上一層淺粉色的的花瓣。
晨間初醒,有些茫然。
若是不願睜開眼,耳中聽到的便是單調又舒心的雨打屋簷,花落地麵的聲音。
阮家種著幾顆杏花樹,具體是什麼時候種的已經不可考究,不過看那模樣便知有好些年頭了。
生得極高,樹冠都得仰著頭看。
更彆說那往四處伸展的枝椏,撐開一個粉白色的天地似的。
翠鶯帶著酥春與槐夏,撐著傘,拿著籃子去杏樹下撿花瓣。
這雨一陣停,一陣歇。
早在阮覓還沒醒的時候,外頭便停歇了一陣。
掉落在地麵的杏花尚未經過風雨折磨,帶著還在枝頭時的俏麗飽滿。它們在地上待多久,立馬被拾進了酥春的籃子。
撿完地麵乾淨的杏花,又將細枝攀下來摘了一些。
三人才撐著傘回去。
……
於是等阮覓從床上起身,才看到她們在擺弄那些花。
“這是乾什麼?”
阮覓湊過去看。
槐夏負責淘洗杏花,將裡麵的雜物挑出來。
另一邊,酥春拿著袖珍秤,眯著眼盯緊上麵的刻度。一會兒舀點珍珠粉上去,一會兒又倒一點芝蘭粉。
倒是翠鶯不見人影。
“您還沒吃東西吧?”槐夏將杏花瀝乾水,擦了擦手,笑著說,“先去吃些東西墊墊肚子,等會兒過來看也是一樣的。”
話音方落,她便推著阮覓往外走。
在被槐夏盯著吃完東西後,阮覓才有些迷迷糊糊地被她再次帶回方才的地方。
這會兒,酥春已經將杏花放進小巧的石舂裡麵,手中拿著石杵,一下一下的搗著。
粉白色的花瓣,被搗出來的汁水卻是意料之外的濃豔。
“鱗京那些夫人啊,都愛用杏花搗泥敷臉。加上珍珠粉芝蘭粉若乾,還有些旁的東西,便能養膚。左右無事,便給您弄一些。”
酥春一邊說,一邊將旁邊放著的珍珠粉倒進去。
杏花養膚的方子不是秘密,鱗京的人,幾乎長到一定的年紀後都知曉幾個。
故而也不存在什麼隨便搗鼓,浪費時間折騰皮膚的說法。
大可放心。
阮覓還是第一回見到這樣的手工製作場景,走過去瞅了好久。
見她沒事乾,酥春便將方才弄出來的一點杏花泥遞過去。
“您還在睡的時候,翠鶯姐姐便弄好了一些。說是等您吃好飯,再敷在臉上。”
翠鶯的原話其實是拿這東西打發阮覓,免得她在這兒好奇心旺盛,攪得人不好做活。
話聽著嫌棄,可裡頭溢滿的寵溺卻是怎麼也忽略不了。
阮覓自然是不知曉兩人背著她說了些什麼,她小心翼翼接過酥春遞過來的東西,眼睛閃亮。
然後美滋滋地跑去洗淨臉,躲回房間進行美容保養了。
一點點將盒子裡灰白色的花泥抹在臉上,連脖子上都小心的蹭了些上去。
弄好後,阮覓頓時覺得自己精致得是整個鱗京最靚的崽了。
她挺胸抬頭,頂著一連的花泥跑到酥春同槐夏麵前轉了一圈。
一路上,廊道的風都帶上了杏花的清香。
阮覓繃著臉笑也不笑,生怕將臉上的花泥扯下來。
她的眼睛很亮,看著酥春與槐夏的目光熱烈至極。
叫兩人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不少。
槐夏往石舂裡加了些白柯,旋即便察覺到盯著自己的目光又火熱了幾分。
好似她方才加的不是簡簡單單的白柯,而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另一邊,酥春細細地將搗出來的花泥放在小爐上烘烤。
也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那溫度,幾乎要比得上手下這爐子的溫度。
她眨眨眼,總算明白為什麼翠鶯姐姐會說,不要讓小姐來這兒待著了。
果然……
搖搖頭,有些好笑。
酥春同阮覓待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比槐夏更有免疫力。她這會兒還能勉強控製住手不抖,細致地刮著小爐上的花泥。
槐夏卻是渾身僵硬,一臉糾結,很想轉身去問阮覓在看什麼。
她糾結之際,忽地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僅僅是兩息的功夫,阮覓便站在了她麵前。
太過突兀,槐夏有點不好意思地住往後仰了仰,拉開距離。
唇囁嚅兩下,終是問道:“您是有什麼要問的嗎?”
若不是這樣,怎會有那般火熱,叫人坐立不安的視線?
豈料,阮覓徑直捧起槐夏的手,認真看了許久。
然後才感慨一句:“你的手真的好巧啊!刺繡,煮茶,做糕點,梳發,畫眉……”
她細數槐夏會的東西,可越是數下去,阮覓便越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會。
臉上閃過沉痛之色。
難道人類進化的時候,拋棄了她?
這麼一想,實在是太悲傷了。
阮覓不由得鄭重握緊槐夏的手,發自內心地,再次感歎道:“你真的好厲害啊!槐夏。”
她說來說去就是“厲害”兩個字,像是一腔敬佩無處抒發,無法言表,隻能靠那兩字一次又一次地表達自己的情緒。
簡單,直白,又熱烈。
槐夏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滿臉通紅。
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您、您過獎了……”
“不不不!我這完全是實話實說。”阮覓語氣嚴肅,那張糊滿花泥的臉,即使看不清她此時的神色到底是什麽樣的,卻很容易便讓人瞧出來她此時的真摯。
當一個木訥少言的人,心中洋溢著豐沛的情感時,她都能滔滔不絕說上好幾日。
更何況是一個本就能說的人。
在被阮覓變著花樣地誇了小半個時辰後,酥春笑著提醒阮覓,臉上敷著花泥時要多往外麵走吹吹風,阮覓這才停止她今日的彩虹屁,開心地躥了出去。
留下一個已經被誇得暈暈乎乎的槐夏僵在那兒。
她捂著心口,虛弱地癱在椅子上。
在酥春戲謔的眼光中又改為捂著臉,長長呻`吟一句。
“真的、真的快受不了了……”
酥春笑笑沒有說話。
在這樣的大宅院裡,沒有誰敢輕易將真心交付出去。
可當那個人沒有絲毫企圖,直白地將自己袒露在你麵前時。
是沒有人能拒絕得了的。
人向往光明,厭惡黑暗,本性如此。
……
三喜胡同的季春,比之旁的地方更顯濕潤。
青黑的屋脊上,水色遍布。
殷如意看了會兒書,漸漸的看不下去,還是將掛在牆上的劍拿下來。
他不曾拔劍,也沒有順著劍鞘摩挲,隻是將劍放在桌案上。
然後雙手交疊,上半身彎下,下巴抵著手肘。
靜靜看著麵前的劍。
以前鄭小七說,長劍是定情之物,他很簡單便信了。
到底是鄭小七說的話太具有迷惑性,還是他心中本就在想那些?
有些人似乎生來便在男女之事上不開竅,任人怎麼點撥都沒有用。
可殷如意隻是遲鈍了些。
當一件又一件事擺在麵前,嘗到了什麼叫做不甘,知曉了什麼叫做嫉妒。
於是自然而然的,隱隱摸到了門。
他對阮覓,是什麼感情呢?
殷如意看著麵前的長劍發呆。
若說他隻是單純地將她當成友人,那為何要阻止旁人靠近?
不管是魏驛藺也好,陳章京也罷。縱然在他看來不安好心,可在世人的眼光裡,那都算是不錯的人。
他又是以什麼立場阻止他們靠近?
友人?
但世上哪裡會有這樣的友人?站在她身邊,守著自己的領地一般,將一切入侵者驅趕逐出。
這樣一個可笑的借口,不說旁人不信,就是殷如意自己,回想片刻,也覺荒謬。
濃黑的眉擰起,刻意用冰包裹的外表看起來堅硬而冰冷,殊不知下麵藏著的靈魂正在焦躁的橫衝直撞。
他嘖了一聲,薄唇緊抿。
一身的不耐達到極致。
作為一個單純的友人,是不可能阻止這些的。
當她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她會笑著,滿心歡喜地奔向對方。
張燈結彩,嗩呐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