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戛然而止。
阮均衣問的問題還沒有回答。
魏驛藺臉上沒有露出不該有的神色,連那溫和的神情都同阮均衣如出一轍。
“沒來得及。”他彎著眸子搖頭。
這一年來他做過的事,不管是待在她身邊做出一幅歲月靜好我見猶憐的模樣,還是不務正業荒廢度日,這些都沒有瞞過麵前這位才智計謀都略在他之上的師兄。
所以從他口中聽到她的名字時,魏驛藺沒有絲毫驚訝。
阮均衣隻問了這一句,得到答案後支著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些無奈的笑意。
“她大概要擔心了。”
擔心誰?
不告而彆的魏驛藺,還是頑疾纏身卻遠途奔波的阮均衣?
或許兩者皆有。
魏驛藺嘴角的弧度一直沒有落下,連角度都未曾變過。
隻眼神沒有著落點,開始出神。
……
而此時。
隨著二皇子帶領隊伍離開已經過去了七八日,鱗京卻沒有因此平靜下來,而是又有了新的傳聞。
段般若一向被順元帝捧在手心裡寵著,連那些皇子都彆想越過她在順元帝心中的分量。
不過皇位之爭隻在皇子,段般若又隻是個公士,他們便忍著嫉妒,臉上掛著假笑扮演起姐弟兄妹一家親的戲碼。企圖靠著段般若,博得順元帝的好感。
所以先前那些皇子們的明爭暗鬥,都不會帶上段般若。
這回,卻有了段般若血脈不純的傳聞。
從血脈上進行攻訐,其實仔細一想,便能發現這個手段很是熟悉。
似乎每一代皇子爭奪皇位時,都會有人傳播這樣的謠言給對方添堵。
如何從根源上扳倒自己的兄弟?
證明那人不是你兄弟就行了。
這個傳聞一出,最先有動作的人不是段般若,而是順元帝。
他恍若被人觸碰到了逆鱗一般,狠戾地奪了朝中幾個大臣的職,將人罷黜回鄉。
至於那幾個大臣是哪個皇子招攬的人,哪個皇子在這件事情中損失最大,這就不是阮覓能知道的事情了。
阮祈常會同她談論些朝堂裡的事情,兄妹兩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也增進了不少感情。
而這事還沒完。
順元帝雖然發作了,但是段般若還沒有啊。
於是陳章京帶著人查當年青州陳氏滅門一案,就揪出了好幾個大臣。
竟然都是些平日裡溫和的老好人,官職四品往上,在朝中話語權不小。
這事一出,立馬掩蓋住了與段般若有關的謠言。
那幾個大臣也被順元帝下令關押,進行進一步的盤問。
七月中旬。
前往鱗京治水的人一直沒有回來,其間,又有大臣被抄家問斬。
原因是貪汙了運往平湘治水的錢款。
大雍的江山好像一瞬間便搖搖欲墜。
或許是多日來不間斷的事情讓人產生這種錯覺。
阮覓確認了貪汙事情的真偽後,起身去了茶莊。
茶莊還是去年順元帝給她的“賠償”,不管是位置還是收成都很好。
阮覓看過賬本,除去一些必須留下的銀兩,其餘的都安排人送去了平湘。
有些換作糧食,托了熟悉的鏢局押送。
彆的事情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了,隻能在家中等待消息。
……
有一回。
她忽地夢見了平湘災民暴動,一群人舉著鋤頭往魏驛藺阮均衣他們頭上砸去。
夢醒之後驚出一身冷汗,後麵半夜都睜著眼再無睡意。
這是魏驛藺曾經同她說過的往事。
也是阮覓小時在平湘所見過的場景。
人一旦陷入絕望,哪裡會管你是什麼人?
天災加諸於他們身上,看不見希望,一年又一年,什麼人都得逼瘋。
混亂與災難一向是相伴而行。
漫長的等待令人逐漸陷入窒息,當唯一能夠喘息的機會都溜走時,更顯得難熬。
崔顏早在幾日前便讓門口仆人給她傳話。
說翰林院忙起來,每日夜幕時才能歸家,不能給她帶零嘴了。
雖說治水的事情與翰林院無關,可朝堂內都是這般,當旁人都繃緊神經的時候,你還悠哉遊哉的,便會被當作靶子。
於是翰林院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陡然多了起來,好像這般,旁人就會誇讚一句。
咱們大雍上下一心,你瞧,連翰林院都忙得腳不沾地呢!
……
平湘與鱗京相隔甚遠,消息難傳過來。
阮覓先前送過去的錢銀同糧食還在路上,寄過去的書信也沒有回音。
她有時候焦躁起來,坐立不安,便會想啃咬手指。
隻是手剛搭在唇邊,她便恍然回神,又將手放下去。
天氣慢慢熱起來,阮覓卻覺得渾身都被燥熱纏得難受。
沒有一刻能夠靜下心,上一秒在想某件事情,下一秒卻完全忘了自己先前在想什麼。
在修剪盆栽,差點將自己的手指剪下來後,翠鶯就陰沉著臉把她塞上了馬車。
“出去逛逛,我陪著你。”
冬叔駕著馬車,漫無目的逛了許多地方,阮覓還是沒能提起勁來。
在偶然一瞥,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後。
阮覓忽地讓冬叔改道,去了崔顏借住的寺廟。
馬車在寺廟前麵的巷子裡停下,阮覓讓翠鶯在這兒等她。
“我想一個人逛逛。”
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疲倦再也壓抑不住。翠鶯嘴唇動了動,最後隻道:“我們一直在這兒等你。”
阮覓點了點頭,慢吞吞穿過巷子。
麵前是一條青黑色的石磚路,儘頭一座古樸寺院。
寺院前台階乾淨,顯然有人每日灑掃。
阮覓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沒甚形象托著腮看前麵的路。
大腦放空,聽著從身後寺院裡傳出來的梵音。
這座寺院冷清,自阮覓坐在這兒後,半個人影也沒見著。
她看了會兒,索性閉上眼,腦袋靠著身後的牆壁,像是睡著了。
七月已經入夏,夜晚來得遲。
小沙彌出來掛燈時瞅了阮覓好一會兒,或許是見她眼熟,這才沒有嚇到。
而是一步一回頭,神色好奇得緊。
腳步聲徹底消失。
阮覓臉上忽然一陣癢,她剛才不動如山,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樣。這會兒卻動作迅猛如疾風,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拍在臉上。
極清脆的一聲響。
右臉也傳來又麻又癢的感覺。
手心一個碩大的蚊子屍體,已經乾癟下去了,旁邊一灘血跡。
死狀淒慘。
“……”
沉默過後,阮覓將蚊子屍體埋進土裡,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
我佛慈悲,送你上西天。
隨後再抬起頭,便看到了夜色中的崔顏。
天上星子繁多,明亮非常。
崔顏站在那兒,漆黑的瞳仁裡仿佛也落了碎星進去。
有那麼一瞬間,阮覓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坐在台階上,一臉神經兮兮。
她輕聲咳了咳,從台階上站起來拍了拍裙擺。
“吃晚飯了沒?”
大雍人經典的開場白。
早上吃了沒?
午膳可吃飽了?
吃晚飯了嗎?
無往不利,解決尷尬的利器良方。
崔顏也很配和地搖搖頭,“還沒來得及。”
“那好辦,正好我也沒吃,要不一起?”阮覓笑起來,先前的所有低沉都被隱藏起來。
大概是這些年培養起來的習慣,讓她已經不擅長在旁人麵前展露太多真正的情感了。
總是不經意間將一切都掩藏起來。
崔顏靜靜看著她,隨後走過來,就著高高掛在寺院門口的燈,仔細打量阮覓的臉。
右臉紅了一塊,中間有一個很明顯的腫包。
他指間動了動,開口卻是說的彆的。
“走罷,想吃什麼?”
什麼都沒有問,讓阮覓有些緊繃的身體瞬間放鬆。
笑起來也是毫無陰霾的模樣。
“你們發了俸祿?要請客嗎?”
連話裡都透露著高興,好似占了崔顏許多便宜。
兩人沒有坐馬車,而是慢慢走著。
鱗京有夜市,絲毫不遜色於白日的街市。
兩人走了一會兒,還沒決定好吃什麼。經過一間醫館時,崔顏卻停住了,走了進去。
“你哪裡不舒服嗎?”阮覓一邊問,一邊跟著走過去。
她看著崔顏問大夫要了藥膏,付了銀子後拿著東西走出來。
“過來,”崔顏朝她道,“臉上不癢?”
阮覓這才後知後覺,皺著眉想要撓癢,卻被崔顏止住了。
“彆動。”
他淡聲嗬斥,俯身下來。
又是記憶中雪的味道,鋪天蓋地籠罩過來。
臉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接著是指腹的溫熱。
不知怎麼的,她忽地覺得喉嚨有些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