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崔顏離開後,阮覓回去老老實實地把書拿出來看。
坐在書案前,看起來好像比參加科舉考試的學子還要認真。
眉目冷靜,翻書的手抖也不抖,竟真有了幾分恬靜嫻雅,睿智精明的感覺。
隻是翠鶯從門外進來後,一瞧她的模樣,立馬就皺起眉,快步走上去摸她的額頭。
“怎的臉這般紅?身上哪兒不舒服?”
阮覓沒有抬頭,而是繼續看她的書,顯得淡定得很。
“沒什麼,不過是天氣熱了些。”她又翻過一頁,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於是翠鶯沒有發現絲毫端倪,狐疑地又看了阮覓幾眼,見她除了臉紅了些外,看起來確實不像不舒服的樣子,便猶疑地離開了。
翠鶯一離開,阮覓翻書的動作立馬停下來。
想到什麼事情似的,眯著眼一把將書闔上。
不對,不管從哪方麵來看,她都應該比崔顏更有經驗,怎麼能被壓下去?像剛才,就完全被他比下去了。
她應該表現得更成熟,更熟練!
慢慢的,阮覓挺直了背,一個想法悄然在心間浮現,逐漸成型。
隨後肅著臉,站起身找阮祈去了。
……
八月仲秋,夜迎寒意。
本是臨近中秋,鱗京卻沒什麼喜氣。
蓋因天災橫行,平湘水患遲遲沒有得到解決。
一些官員下朝時臉色沉凝,讓一些人看了去,便更以為今時不同往日,心中惶惶然。
順元帝向來關注百姓,在騷動尚未發展成更大的禍患時,便早早地吩咐下去,解決後患。
今年中秋不僅有奔月舞,他還命有司製造專門在中秋燃放的煙花,追求達到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而想要完成這個任務,煙火司便不得不在鱗京偏僻角落燃放新製作出來的煙花,看看效果如何。
夜間經常能看到色彩繽紛的煙花在空中炸開,叫人仰頭看去,頓時感覺此地富庶繁華,絲毫沒有頹敗之相,喜慶非常。
百姓們看著那些煙花,一開始還有些緊張,後來慢慢的就轉變了想法。
天下要是真有亂象,皇帝怎麼會不知道呢?
現在皇帝都為了中秋節趕製煙花,這說明天下太平著呢!
於是他們放下心來,不再整日將憂愁掛在臉上。
鱗京緊繃的氣氛得到緩解。
阮覓這個時候還在同阮祈商量事情。
兩人坐在室內。
阮祈不太讚同,微微皺起眉問她:“快過中秋了,真要這時候離開?”
“沒辦法,正巧趕上了這時候。”阮覓臉上帶笑,嘴上卻沒有退讓,“反正天下人看的都是同一個月亮,到時候我會記得對著月向神女祈禱,祝福你萬事順意心想事成的。”
“那我先謝過你?”阮祈笑了一聲。
這個理由沒能留住阮覓,他沉思片刻後,換了個路數。
“不是不同意你過去,隻是平湘現在不同於以往,亂象橫生毫無秩序。而且從鱗京出發,要走上半個月,這期間可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你沒有做好萬全的打算,不論你今日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你去的。”
他說得很是認真,臉上沒有了以前的笑意。
阮覓知道他隻是擔心自己,便將自己的計劃一一說了出來。
從人手,速度,天氣,說到了一路上要經過的地方,可能會遇見的危險。
細致到了極致,可以看出做這份計劃花了多少心思。
阮覓前陣子便是在準備這個。
她不會將自己的性命當成玩笑,隨便問幾句就啟程。畢竟如今平湘災民往周邊州縣而去,有些已經組成隊伍朝鱗京過來。
若是阮覓現在動身前往平湘,說不定半路上就能遇上。
災民聚集意味著什麼,誰都知道。
他們看似無害,卻也可能在你意料不到的時候給你致命一擊。
除去災民,還有中途會遇到的劫匪。
鱗京到平湘,經過十八隆山,時而有劫匪出沒,打劫來往行人。
這些都是阮覓前往平湘的阻礙。
但她心裡早就有了這個念頭,早在平湘水患未起,鱗京還帶著開春涼意的時候,阮覓心中就有回平湘的想法了。
而如今平湘發大水,無數人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阮覓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儘管已經運了糧食送了銀錢過去,心中的想法卻始終沒有打消。
“二哥,這事兒我想了很久了。一路上要做的準備已經都做好了,你不用擔心我。”
及笄後,阮覓麵容以令人來不及細瞧的速度,飛快褪去稚氣。
好像一顆種子在一眨眼的功夫間,便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與以往的乖巧不同,她現在看著阮祈,神情淡定,麵容透露著滿滿的沉靜自信,讓人信服。
最終,阮祈隻能退一步,妥協了。
“真是拿你沒辦法……”
“謝謝二哥。”
……
隻是還沒等阮覓動身離開鱗京,平湘那邊的消息就傳回來了。
災民暴動,數位官員在這場暴動中失去蹤影。
阮覓讓人去查那些人的名字,仆人回來後給她帶了張紙,紙上最後麵的地方,寫的便是三個字。
崔修撰。
崔顏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職,於是旁人均以崔修撰來稱呼他。
看完後,阮覓平靜地將紙折好。
線條齊整,沒有一處多出來,最後被折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塊,直到再也無法對折。
好似所有焦慮儘數浸染在這張紙上。
她待在房內,久久沒有出聲說話。
……
阮祈聽到消息後,肅著一張臉來找她。
“這回真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你出去的。”
顯然災民暴動的消息讓他放心不下,生怕阮覓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
阮覓一反常態,沒有反駁,而是說起了彆的。
“我小的時候很想離開那個地方。還在心裡想,要是能離開,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她看著阮祈笑,笑得有些傻。
“你看現在,不還是想回去?就連你們勸著我讓我彆去,我都不聽。這是不是魔怔了?”
阮覓自小在哪兒長大的,阮祈自然知道。
那樣一個地方,貧窮且封閉。
沒有鱗京的繁華,也沒有南泱的溫柔,有的隻是無窮無儘的絕望。
若說州西之地盛產才子,文風鼎盛,那平湘便是裡麵的異類。
自有記載以來,平湘便是考取功名人數最少的地方。
天雨,毀田,家中無銀兩,家家賣女過活。於是,平湘多妓子,清高之輩連提起這個地方都覺得有礙自己的形象。
阮祈心中諸多念頭,一閃而過。
半晌後,歎了口氣道:“既然知道自己魔怔了,那就彆去。不看看現在局麵多不好。”
說是這樣說,語氣中的堅定卻沒有剛才那般濃了。
阮覓聽了出來,不正經地笑了幾聲。
“沒辦法啊,就是想去看看。而且我很自大,總覺得自己過去,能做一些彆人做不到的事情。說不定我有大運氣呢,一去平湘,那裡的事情就解決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自顧自地露出驕傲神情,好似真有一個中二的想法,覺得自己乃天下獨一無二,集萬千氣運於一身的天選者。
幼稚又好笑。
阮祈沒有笑,隻看著阮覓。
他坐直身體,雙手交疊放於身前。青月色的直綴垂感極好,從臂彎落下好似青色的瀑布。
靜靜聽著她那像是胡亂編出來的借口,和有些荒謬的想法。
沉默了一會兒後,才道。
“真要去?”
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事情。
阮覓點頭,“要去。”
“那就去吧,我等著做功臣的兄長呢。”阮祈站起身,大手落在阮覓頭頂,“什麼時候動身?”
“明日就走。”
“那我再給你些人手,可還有什麼需要的?”
“嗯……”阮覓想了想,“什麼都可以?”
“……”
阮祈敏銳地從這句話裡嗅出來一點不對勁,無情否決:“不可以。”
可最後阮覓離開鱗京時,阮祈還是增派了人手過來,同時又“捐助”了阮覓需要的糧食同銀錢。
雖說朝廷發放糧食與賑災款前往平湘,順元帝不久前也查處了不少貪官汙吏。
但這個朝廷存在一日,那些水蛭便會附著在上麵不停的吸血。
縱然明日就是人頭落地之時,天亮前的最後一刻,那些人都不會停下那貪婪吸血的動作。
鋌而走險,瘋狂又絕望。
到了最後,運到平湘的東西還能剩下多少?這就不得而知了。
……
前往平湘的途中,比阮覓先前預料的情況好上不少。
至少沒有遇到災民群,也沒有碰到劫匪。
平淡地走了十幾日,等到了平湘的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日。
進入平湘後,看到的災民比外麵更多。
他們緊緊盯著馬車,目光從馬車上破爛的棚頂再移到馬車旁邊拿著刀劍的侍衛身上,瑟縮一下,臉上透露出來的某些心思才壓下去。隨後神情漸漸歸於木然。
有些人推搡著小孩兒往馬車前麵湊,想借著孩子討要些食物。
阮覓沒有下車,也沒有停下來讓人分發食物。
她僅僅是看著他們一眼,讓人下去將孩子抱開,隨後又乘著馬車離開了。
身後傳來咒罵聲,還有孩子被抽打幾下後低低的啜泣聲。
阮覓閉上眼,複又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