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反問:“一味求戰、一味弱民強國的製度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嗎?”
嬴政微微皺眉:“如何不能?”
“乃兄即便任用韓非之策,也必不會苛待將士們!”
“隻要將士們敢戰,乃兄必不吝厚賞!”
嬴成蟜無奈的說:“王兄,像你一樣將工作視作生命的人少之又少。”
“將士們需要將這些賞賜轉化為旁人的羨慕,轉化為美食美酒、嬌妻美妾,轉化為女閭裡的那首曲兒!”
“相較於更多的食邑,弟更渴望能去溪邊垂釣一番。”
“賞賜隻是實現過上好日子的手段,而不是過上好日子本身。”
“且若長期以外叔大父之思治國,那些賞賜遲早也會因違律而被罰沒,將士們拚死拚活那麼多年,結果什麼都沒得到。”
“民心如何安?”
“大秦如何穩?”
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那麼多遠大的理想。
他們隻是渴望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已。
為了吃飽飯,他們會願意把腦袋彆到褲腰上跟著主將去廝殺。
但廝殺過後,你卻還是不能讓我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甚至還要讓我的父親和我的孩子跟我一起把腦袋彆到褲腰上跟著你繼續廝殺?
更可惡的是,就因為我隨地吐了一口痰,你就把我拚死拚活換來的爵位田產給罰沒了?
那我不是白拚命了嗎!
嬴政不由得陷入沉吟之中。
許久之後,嬴政方才緩聲道:“兄以為弟所言是錯的,但乃兄竟無以辯!”
“隻因乃兄距離黔首太遠了,乃兄並不知道黔首們心中究竟有何訴求。”
“幸得王弟提醒,否則乃兄或已令得黔首怨怒卻還誤以為乃兄是在施恩於民!”
“乃兄得閒了便會多於內史郡走一走,去真切聽聽黔首所求。”
相較於原本曆史,嬴政提早十餘年做出了一個決定。
要加大力度越過奏報直入民間。
要堅決杜絕關起門造車、拍腦袋決策。
要密切聯係黔首、深入了解黔首,想黔首之想、思黔首之思。
要根據真實的民心、人性、國情來調整國策!
嬴成蟜放鬆的笑道:“大兄能想明白就好。”
“待得王兄走訪民間之際可以知會弟一聲,弟樂意陪同。”
嬴政笑而頷首:“你這豎子慣會給乃兄增負。”
“屆時便是你想跑都跑不了!”
嬴成蟜並不準備讓嬴政現在就改變國策,隻是想趁著嬴政還年輕的時候就先給嬴政種下一顆改製的種子。
見種子已經種下,嬴成蟜不再繼續擺弄,而是扯開了話題:“外叔大父有一言,對弟大有啟發。”
話題轉變,嬴政也收攏思緒,好奇發問:“何言?”
嬴成蟜沉聲道:“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共工之戰,鐵銛短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乾戚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
嬴政尚未看完韓非的著作。
聽得嬴成蟜背誦而出的文章,嬴政不由得慨然而讚:“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
“今古大異,古之策豈能用於今?今之策豈能用於未來?”
“韓非現下所諫之策,鐵銛也!”
“仲父所諫之策,乾戚也!”
鐵銛,可以指一種形似鐵鍬的農具,但卻更可以代指鋒利的兵刃。
乾戚,可以指征戰所用的大斧和盾牌,但卻也同樣是周朝用以宣揚德治的舞蹈用具。
兩種器具正巧可以用於指代韓非和呂不韋兩種不同的思想。
嬴政如飲甘霖般欣然而笑:“無關對錯,因時而用方才是正理!”
“非但王弟以為治國之道當變,韓非亦如此以為。”
“乃兄受教也!”
嬴成蟜:()
為什麼同樣一句話,你的理解和我的理解完全不一樣?
而且為什麼我說了那麼半晌你都還在考慮,結果韓非的文章一出你就動搖了?
嬴成蟜有點不開心了!
嬴政見狀有些不解:“可是乃兄理解錯了?”
嬴成蟜搖了搖頭:“王兄理解的沒錯,但弟的體會卻與大兄不同。”
嬴政坐直了身子:“弟有何所獲?”
嬴成蟜認真的說:“弟以為,周文王可以用‘仁’治天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當時的道路難行,過於遙遠的疆域難以管理,即便周文王自己也隻能直接管轄百裡疆域,更遠的疆域隻能分封而治、以仁和禮加以引導。”
“但至徐偃王時期,更好的道路讓各國可以直接掌控的疆域變廣,荊文王發兵滅徐與徐偃王是否仁義無關,隻是因為徐國疆域在荊文王可以直接管轄的範圍之內,且荊文王兵力更盛。”
“所以弟以為,技術是製度的根本。”
“因為技術的進步導致道路的進步,因為道路的進步直接導致了治天下手段的變化。”
“為何舜可以用乾戚舞令不服的苗人折服?”
“弟以為,這不僅僅是因為乾戚舞是用於德治禮教的宣傳,更是因為乾戚本身就是那個時代最為強大的武器。”
“至共工時期,武器有了長足的進步,斧頭和盾牌已經不足以威懾敵人,更不足以成為道德的象征,所以共工的乾戚舞隻能令敵軍發笑!”
“這或許說明德治已經不足以治理當今。”
“但弟卻以為,這同時說明了更鋒銳的兵刃、更堅固的甲胄才是威懾敵人最有利的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