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多年後, 杜雲彤依舊能記起那夜的元宵佳節, 那夜血濺滿殿的龍首殿。
第一次在眾人麵前情緒失控的太後,臉上無悲無喜的廣寧公主, 眼角微挑著的六皇子李晃,難以置信的七皇子李易。
李易是被薑家府兵帶過來的,身披著綿綢繡著竹葉紋的大氅, 看著李昱,聲音微顫:“五哥五哥!”
李昱是死了。
原本最有希望問鼎帝位的人, 卻死在了所有皇子的最前麵, 何其可笑。
杜雲彤握了握李昱臨死之前塞給她的香囊。
這個時代, 男子腰間多會掛著香囊絡子或玉佩,但李昱並不是一個特彆講究的人, 身上素來不帶任何佩飾,這個香囊,是李昱一早便準備好的, 在臨死之前給她的。
李昱早就不想活了。
死對於他來講,更像是一種解脫。
他所說的英明的儲君, 指的是七皇子李易,可李易與他一樣,同樣有著軟肋。
李易的軟肋是廣寧公主, 他對廣寧公主言聽計從,廣寧公主的存在, 讓他根本成不了一個合格的君王。
慶幸的是廣寧公主活不了幾日了。
李昱早就安排好了人, 在他死後揭發廣寧公主陷害先太子與薑後的事情, 以及廣寧公主挑撥三皇子李曇發生兵變的證據。
世界上,無論任何人對廣寧公主出手,都會遭到李易的報複,唯有李昱不會。
一來先太子和薑後的死是廣寧公主一手策劃的,二來李昱死了,李易縱然想報複,但也永遠都報複不了了。
三皇子李曇也活不了多久,正德帝年齡正好的兒子隻剩下六皇子李晃與七皇子李易,李晃有強大的世家滎澤鄭氏作為後盾,李易什麼都沒有,隻能依附於太後與李晃抗衡。
這樣一來,下一任的帝王,依舊出自太後膝下。
華陰楊氏,帝佐之才,在李易身上得以延續。
這大概就是李昱所說的,秦鈞與太後想要的,他都會給他們。
杜雲彤閉上了眼,隻覺得胸口無比的壓抑。
李昱從來沒有奢想過那個位置,後來登上太子之位,也不過是被秦鈞和太後聯手拱上的,他自己並無掌權天下的野心。
禁衛軍與薑家府兵的廝殺聲慢慢歸於平靜,太後抱著李昱的屍首,啞聲自言自語:“哀家什麼都不想要,哀家隻想要個乖孫兒。”
“哀家錯了,哀家再也不逼你了。”
宮女內侍們低聲地勸著,太後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
她是攝政多年威加四海的太後,也是一個痛失孫子的普通老人。
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杜雲彤默了默,沒有上前,隻是指揮著薑家府兵,等待著秦鈞的到來。
萬箭齊發時擊碎的琉璃散落在地毯上,折射著的燭光搖曳且昏黃,冷風一陣一陣灌進殿裡,杜雲彤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衫。
她大概是龍首殿裡唯一一個衣衫不整的人了。
事發突然,她連去換身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匆匆撕下廣袖與寬大的裙擺,便騎馬趕到皇城了。
而龍首殿裡的其他人不同,個個衣著整潔妝容精致,像是盛裝打扮後參加宮變的。
隻是可惜,原本妝容精致又淩厲的太後,彼時抱著李昱的屍體痛哭出聲。
太後威儀,天家氣度,在李昱的死亡麵前,一切都顧不得了。
先太子與薑後初死的時候,太後是沒有這般傷心失態的,大抵是因為尚有李昱的存在,如今李昱也死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是讓人斷腸。
廣寧公主臉上沒有悲喜,李易走上前,輕聲地勸慰著太後。
杜雲彤垂下眼眸,握緊了李昱塞給她的香囊。
夜幕終於散去,清晨的曙光一點一點漫上龍首殿。
皇城的大門又被打開,秦鈞縱馬而來,身上的重甲不住往下滴著血,陌刀雖被鮮血浸染,但刀鋒依舊幽藍,閃著寒光。
他像是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修羅一般,整個人鋒利又危險,一身殺伐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仍戰在一起的禁衛軍與薑家府兵看到他的到來,不由自主讓開一條路。
殺神秦鈞,是人,也是神,他做到了許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每一個從軍之人,對他敬如神祗,卻又避如鬼魅蛇蠍。
戰場上遇到他,避其鋒芒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
亂軍如波浪般散開,沉重的馬蹄聲回蕩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戰馬行至龍首殿,秦鈞下馬,倒提著陌刀,刀尖劃過大理石鋪就的台階上。
刺耳的聲音如催命符一般,讓人忍不住頭皮發麻。
廣寧公主臉色微微發白,看了兄長李易一眼,又慢慢鎮定下來。
她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過的了,剩下的,便交給他了。
生而卑賤,不會一世卑賤,他會帶著她的願望活下去。
他會成為大夏的王,站在帝國的最高點,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為尊貴的人。
廣寧公主閉上了眼,一臉安詳。
片刻之間,她又猛然睜開了眼。
不,她不能死在秦鈞手裡。
她若死在秦鈞手裡,兄長一生都會與秦鈞有隔閡,試問,君臣不交心,又怎能共創一個繁華盛世?
廣寧公主胸口微微起伏,蒼白的臉轉向慟哭的太後。
杜雲彤站了起來,道:“侯爺。”
有些忐忑,又有點不安。
當初她誇下了海口,說會護李昱平安,如今李昱橫屍龍首殿,涼的不能再涼了,根本沒辦法對秦鈞交差。
也不知道秦鈞會如何想她。
“恩。”
秦鈞點頭,嘴角微微抿著,漆黑的眼睛映著滿殿的血跡。
驀然的,杜雲彤一直懸著的心靜了下來。
他不怪她。
他誰也不怪。
早在他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已經設想過未來會發生的所有突如其來的災難。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有命數一說,或許真的是天亡大夏,他的戰無不勝不過是大夏最後的挽歌。
大廈將傾,他或許什麼也改變不了。
秦鈞的目光落在李昱的屍首上,眸色一點一點變得深沉。
他曾一度認為,李昱是最適合做儲君的人。
可李昱還是死了,將他僅存的希望斬落得一點也不剩。
寒風又起,吹落著秦鈞陌刀上的血跡。
血水低落在華美地毯上,秦鈞手腕微轉,刀鋒幽光閃過,殿內眾人心頭一凜。
杜雲彤眉頭微動,走了過來。
秦鈞嗜殺,誰也不敢確定,此時的秦鈞會做出什麼。
他像一張拉滿了的弓弦,又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劍,蓄勢待發,充滿危險。
太陽從層層雲朵裡探出了臉,淡金色陽光透過破碎的窗戶照了進來,給杜雲彤臉上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杜雲彤伸出手,用她柔軟的手握著秦鈞滿是血跡的手,輕聲道:“侯爺。”
“太子死了,陛下傷了,當務之急,是如何昭告天下解釋昨夜的宮變,又立誰為皇儲,誰總攝朝政。”
不能再殺了。
再殺的話,天家皇室就真的沒人了。
李昱死了,李曇估計也涼了,就剩下六皇子李晃和七皇子李易了,再殺下去,這大夏朝就可以改朝換代了。
她雖然有自立為王的心,但她也知曉自己的斤兩,做個出謀劃策的謀臣幕僚可以,但若做個聖明英武的皇帝,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秦鈞更不需要多說,英武他沾點邊,聖明?還是算了吧。
人要有自知之明,沒有金剛鑽,就不要攬瓷器活。
皇帝哪是那麼好當的。
縱觀大夏朝的曆代皇帝,哪一個不是被禦史史官罵得夠嗆?縱然是把大夏朝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世宗皇帝,文武全才,又把大夏朝推上鼎盛,秦鈞心中的英主,也不免落了一個嗜殺太過,窮兵黜武的名聲。
世宗皇帝尚且如此,秦鈞若是做了皇帝,怕不是一個遺臭萬年的暴君。
她舍不得秦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