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排隊的人多,店員說最快也得一個小時。
沈見清寧願等這一個小時,也不想抬頭就是鳥屎,所以她讓兩個學生去旁邊的咖啡店公費吃喝,自己在相反方向找了個陰涼地兒抽煙醒神。
今天在計量院聽了六七小時的嗡嗡聲,她的頭都要炸了。
煙抽到一半,聒噪蟬鳴裡忽然飄出一道舒緩琴聲,彈的是新晉兒歌《孤勇者》。
沈見清不禁好奇,什麼樣的人才能把“孤勇者的戰鬥”彈出娓娓道來的訴說感,太柔和了,但比聲嘶力竭的呐喊更加堅韌從容。
沈見清沉悶的頭腦被好奇心驅使,掐了煙,拆了袋漱口水,然後單肩掛著包,順著大路信馬由韁,最後竟然真給她走到了聲音的來源地:江坪市兒童福利院。
院裡的教學樓都是新蓋的,塑膠操場上的運動器材也應有儘有,就連空中飄揚的國旗似乎都格外鮮豔。
這裡的條件看起來不輸任何一所普通中小學,但這裡的孩子全都比彆人少一個家。
沈見清緊著眉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走進去。
她的這個老師當了八年,太久了,現在不太能看得了那些本該和朝陽一樣的孩子身上有任何一點陰霾。
利落轉身之前,沈見清的目光卻猛地定格在一扇窗後,沒能發現有人正緩步走進她的餘光,溫聲問道:“您是我們阿越的朋友?”
沈見清聽到聲音陡然回神,看見一位戴著眼鏡,頭發花白的女士正麵帶微笑地望著她。
女士是這裡的院長,剛剛送走一批前來捐贈圖書的社會愛心人士,她抬手扶一扶眼鏡,笑著對沈見清說:“老遠就見您在看阿越了。”
沈見清看看院長,再看看被孩子們包圍著,坐在陽光裡彈電子琴的秦越,難以置信地問:“秦越是這裡的孩子???”
院長看過去一眼,語氣裡滿是心疼,“是啊,出生不到一周就被扔在門口了。”
“阿越從小就身體不好,是跟在我們的老師後麵一點一點長大的,”院長話到一半,用手在自己頭頂比了一下,歎著說,“長得高,但是長得很慢。”
“有多慢?”沈見清聽見自己不解地問了一句。
院長說:“磕磕絆絆,過五關斬六將。”
沈見清腦中嗡然,遲滯的心臟忽然開始劇烈跳動。
秦越會吐,會因為在夏天淋一場就感冒,會成天臉色泛白,嘴唇發乾是因為從小就身體不好,磕磕絆絆著長大的?
這又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她為什麼不明說?
有難言之隱?
沈見清思緒紛亂。
院長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轉頭看向她,和藹地問:“要不要進去坐一坐?阿越生得好看還有耐心,每次回來,孩子們都要纏著她鬨一整天。您找她的話,可有得等了。太陽不下山,她肯定走不了。”
沈見清想說不用,她隻是被琴聲吸引,不是專門來找誰的。
想起昨晚的不歡而散,抬眼看見被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親吻臉頰的秦越在陽光裡笑出了明媚又朦朧的暖色調,那股在沈見清腦子裡出現過窺探欲瞬間暴增。
沈見清努力壓著呼吸說:“打擾了。”
“不會。您這邊請。”院長邊領著沈見清往裡走,邊解釋自己的意圖,“阿越自從獨立,回來總是報喜不報憂,我也剛好和您打聽打聽她在外麵的情況。”
高跟鞋的聲音響起又停止。
沈見清抿著唇,不知道要不要提前告訴院長,她對秦越的生活,包括她這個人其實一點也不了解。
就在昨晚,她還大言不慚地問了秦越一句,“秦師傅,你平時在家也這麼吃飯?你父母就沒人不說你?”
甚至在發現她嘔吐之後,沒有第一時間安撫,而是冷著臉指責她欺騙自己。
“秦越,今天是我親自接你過來幫忙的,你真在我這兒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你家裡人交代?!”
“我也沒騙過你什麼吧?怎麼反過來讓你跟我說句實話就這麼難?”
“你喜歡逞能是吧,那就自己想辦法回去!”
這些話一說完,她就轉身要走。
秦越急忙過來拉她的手,卻被她毫不猶豫地甩開,然後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再沒有上前一步。
而她呢?
即使聽到了秦越那隻手磕在牆上發出的悶響,也隻是短暫猶豫幾秒就斷然離開,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店裡。
回想起那一幕,沈見清後悔得無以複加。
騙就騙了,好歹先帶她去醫院看一看啊。
她就算是有意說謊,也不是故意把自己弄病的。
身體不好這件事,怎麼算都不是她的錯。
而且……
沈見清忽然想起什麼,快速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秦越。
昨晚,她走出衛生間之前似乎聽到秦越叫她了一聲,可是叫完之後的下文就隻剩兩個單調的“我”字。
她當時還在氣頭上,秦越表現得越遊移不定,她就越覺得她是在心虛,不自覺放大了她的行為——故意騙她,故意想給她添麻煩,讓她拉不開手。
現在想來,秦越的欲言又止是不是在考慮怎麼告訴她實話?
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多少都受過彆人異樣的眼光,有些話她們會本能避諱,有些軟肋也不能亮給外人。
她當時真是瘋了吧?
明明學生裡有人犯過危及性命的錯,她都能冷靜地替他善後,安撫他,給他信心。
怎麼到秦越這兒就連最起碼的耐心都沒有了?
沈見清想不明白,複雜深沉的目光停在秦越身上久久沒有離開。
秦越笑起來很明亮,所有情緒都是動態的,習慣性低頭用下巴去蹭衣領的時候又會馬上恢複安靜。
能把情緒切換得這麼自如的人,心裡一定裝著很多事兒。
沈見清沉沉地想。
……
一曲終了,秦越隔著不遠的距離看向外麵,沒能看到剛剛從那裡經過的沈見清。
後來,沈見清也隻敢隔著安全距離偷偷去看秦越的時候,時常會想,如果不是被秦越堅韌平靜的琴聲吸引,不是因此停下腳步,她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有一個人生在冬天,長在冬天,但始終走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這個人,用生命裡僅限的一點溫暖愛她愛得沉默而轟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