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將軍過謙了,主公賞罰分明,打了勝仗就該升賞,這有什麼可露怯的?
何況如今大戰才剛剛開了個頭,如果不重賞你今日之勝,諸將會怎麼想?人心豈能凝聚?
古有燕昭王築黃金台求賢、‘先從隗始’,黃老將軍今日,便如昔之郭隗,但受無妨!”
麵對黃忠的感激涕零和謙遜推辭,諸葛瑾說話也是非常有水平。
三言兩語就讓黃忠心中暖洋洋的,麵子上也完全過得去了,再不用擔心自己今日突然受賞升遷過快,將來會不會導致同僚嫉妒。
這種事情,原本就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並不是諸葛瑾無的放矢、跟空氣鬥智鬥勇——
在原本的曆史上,黃忠在漢中之戰時,定軍山勇斬夏侯淵,被劉備一下子從雜號將軍表為征西將軍。隨後漢中之戰結束,劉備稱漢中王,黃忠再升四方將軍之一的後將軍。
這事兒就一度導致留守荊州的關羽不服,最後還是諸葛亮寫信安慰關羽,說黃忠“猶不如髯之超凡絕倫”,關羽才欣然得意不再多說。
今時今日,黃忠雖然沒有一下子升到四征將軍那麼高,但他的功勞也不如平行時空殺夏侯淵那麼大。
他隻是擊敗了於禁、殺了史渙和蔡勳,並沒有就此抵定荊北戰役的全局勝利。
更關鍵的是,他才正式投靠過來一個多月,升太快容易導致跟了劉備多年的老人們有想法。
這種情況下,諸葛瑾巧妙地拿出燕昭王和郭隗的例子說事兒。
提醒大家向前看、關注大戰正在拉開、正是用命之時,這就巧妙地化解了眾人的多心,也讓黃忠能徹底泰然受之。
畢竟,“戰時授勳”和“戰後論功行賞”,走的是兩套不同的邏輯。
激烈的戰爭還在持續期間,這時候升官就要遵照“眼下誰最能打,誰最賣命,就給誰升得最快”的邏輯,
正如當初項劉決戰之前,劉邦連異姓王都能不要錢一樣封出去,管你韓信彭越英布,能幫我打項羽就封王。
一場戰爭、或者一個時期的階段性戰役打完後,坐下來再論功行賞,這時候才能考慮山頭,考慮派係,考慮曆史貢獻。
這時候的劉邦,才有膽子說出“你們這些披堅執銳的隻是功狗,蕭何張良這樣的才是功臣”。
諸葛瑾身為司徒,自然是有資格定這個調子的。
他幾句話就把大家對立功受賞的期待,切換到了“大戰未止,人人都還有機會”的模式上,可謂舉重若輕。
黃忠一時都沒想明白這麼多彎彎繞,但他隻是發自本能地覺得司徒真是明察秋毫、賞罰分明,
下麵的人做的每一點善舉、或是做事時的每一點好的用心,都能被司徒看見,都能在賞罰中得到體現。
“末將不會說話,隻知馬伏波曾言為將者應老當益壯,大戰在即,我這把老骨頭,正好蒙主公千金市骨,自當奮力報效,讓天下人看到這骨市得對!”
黃忠這番話,說得旁邊其他將士也都倍覺激勵,熱血沸騰,打算後續再接再厲多乾幾票大的。
諸葛瑾談笑風生地引著眾人回城,黃忠擺下接風酒宴為諸葛瑾解乏。
席間諸葛瑾不斷妙語連珠,讓眾人愈發士氣高漲,立功心切,細節自不必提。
酒席之後,黃忠也免不了請示起後續的作戰計劃安排。
諸葛瑾一時倒是沒有再透露更多,隻是安撫他們道:
“老將軍稍安勿躁,經此一戰,曹仁必不敢再貿然舉動,再有最多十日,關將軍的揚州援軍就能趕到了,到時候再考慮下一階段的戰事不遲。
這幾日,你們便好好休整,恢複體力調治傷兵,且待西邊霍仲邈那邊傳回佳音即可。”
……
諸葛瑾代表劉備封賞了黃忠和其他立功諸將,也大大激勵了一把劉備軍上下的軍心戰意。
劉備軍一時士氣高漲,求戰心切,似乎隻要曹操敢來,他們就敢連曹操本人都打敗似的。
劉備身在宜城,也是大擺宴席慶功了好幾天,每每喝醉了,就向身邊的人感慨:
“子瑜久不曆戰陣,孤還當他這些年,已經醉心於天下大略、將來為我大漢革故鼎新,掃除積弊。
沒想到,子瑜的應變將略之能,還是不減四五年之前,甚至愈發爐火純青了。幸好孔明在平蜀的這三年裡,也頗得曆練長進,能獨擋關西。
他們兄弟,真是……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也難再找到古人形容。”
劉備很想整幾個詞兒,形容諸葛瑾諸葛亮兄弟的不分伯仲、一時瑜亮,無奈他文化有限,實在是整不出合適的詞兒了,也找不到古人典故來類比。
不分伯仲?人家本來就是親兄弟伯仲好吧!這詞兒不能這麼用。
至於一時瑜亮……人家也本來就是瑜亮。
劉備竟有一種類似於“《詩經/論語作者不知道如何引用成語”的痛苦。
寫經的人,永遠是寂寞的。因為他們要負責為一種語言文化、創造原始初代的成語。
詩經裡每一句四字短語,都是後人的成語。
論語也是。
諸葛兄弟這幾年不斷創造的新曆史,也算是在造福
後世的漢語言文學研究者和創作者了,可以給他們製造無數的成語典故去引用。
隻可憐了同時代的人,語屈詞窮沒有成語可用。
……
而與此同時,另一邊在襄陽城內,此時此刻卻是愁雲慘淡。
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於禁慘兮兮地敗退回襄陽,出兵時帶走四萬七八千人,回來隻剩了一萬五六千,整整三分之二都沒了。
更關鍵的是,哪怕是逃回來的這一萬五六千人,為了減輕負重提升奔馳的速度,他們的鎧甲丟失率也非常之高,
哪怕活著回來了,其中半數的人都得重新配發裝備,否則就隻能轉職當輕步兵用了。
麵見曹仁的時候,於禁無地自容。
所以他在回到襄陽之前,就提前卸了甲胄,連衣服也沒敢穿,還特地讓人在路上找了些荊棘,捆綁在背上。
見到曹仁後,於禁立刻上前拜伏請罪:
“末將無能,在當陽慘敗於黃忠之手,喪師無數,實在無顏見將軍、見丞相!”
曹仁臉色鐵青,並沒有立刻表態赦免於禁,因為他也治軍甚嚴,而他此刻還不知道於禁到底是怎麼輸的。
他必須弄清楚狀況,確認是否“非戰之罪”,才好下判斷。
所以他隻是先冷哼一聲:“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還望你戴罪立功!具體功過是非,你等丞相定奪吧!我且先不罰伱。”
於禁愈發慚愧,隻有唯唯而已。
曹仁該訓的也都訓了,部隊該安撫還是要安撫,就撥下一些酒肉,給逃回的將士們解乏充饑。
至於於禁,也就一視同仁,跟敗回的普通士兵一樣待遇。先給點薄酒肉乾,墊墊肚子,隨後跟士兵一樣吃摻雜著麩子的粗麥飯和野菜。
充饑之後,曹仁才單獨把於禁喊到荊州牧府,細細詢問戰敗細節。
曹仁一開始滿心的不屑,覺得肯定是於禁打得太差了,發揮不好,要不就是治軍不行,部隊臨戰士氣軍心都不穩,簡直是乾什麼吃的。
但聽了於禁的詳細敘述,曹仁才越聽越心驚。
尤其他八年前也是參加過官渡之戰的,他親曆了曹操最艱難的時刻,也知道曹操當年是怎麼搏命堵上全部身家的,最後總算搏贏了,才滅了袁紹。
此時此刻,於禁描述的敵軍形勢種種演變,曹仁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自問當時如果是自己指揮,怕是也毫無可能躲過諸葛瑾的算計。
這麼誘人的誘餌,自己能忍住不去吞麼?諸葛瑾設的坑,自己能不去踩麼?
這裡麵,有幾成是臨戰時的水平發揮決定的?
又有幾成,是還未開打之前、在自己決策要出兵劫糧/燒糧倉那一刻時,就已經注定了的?
反省了一番後,曹仁也唯有長歎,自忖躲不過這些算計。
複盤的時候,他還特地找來了賈詡,希望跟賈詡一起探討。
一方麵是尋求些心理安慰,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確認當初究竟有沒有可能、通過於禁的臨場發揮、避免這場大敗。
而賈詡在聽了於禁轉述的黃忠部署方略、諸葛瑾安排下的誘敵毒計後,也是忍不住倒吸了幾口涼氣。
“嘶……這黃忠的部署,居然如此歹毒……如此說來,他竟是一步步都特地迎合了我軍將領的人心思忖習慣,有的放矢……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賈詡是懂行的,他自己最擅長的,也是利用敵人的慣性思維和心態定勢,去針對性地搞事情。
所以,整個曹操陣營內,除了曹操本人以外,估計也就隻有賈詡最能看出諸葛瑾部署中、藏得最深的那一層歹毒用意。
賈詡總結不出“利用敵人的路徑依賴、去針對性算計”這樣的後世心理學專業術語,
但他完全可以理解,諸葛瑾這麼乾的邏輯是什麼。以及諸葛瑾當初的思維路徑,是怎麼逆向思維推導過來的。
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被賈詡這樣的人心操弄老陰比一解說,曹仁才徹底理解了諸葛瑾有多陰,他內心對於於禁的苛責,也居然暫時化作了不忍。
“文則也是可憐人呐,他麵對的居然是如此凶險的局麵,如是我去,甚至是我帶著賈文和一起去,怕是也難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