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卑鄙了!世上怎麼會有諸葛瑾這種多變的人?天下人當初不都說他是當世大儒,擅論德運興替、連陛下都讚不絕口?又說他擅機關奇巧、農醫星象,無所不通。還說他兵法韜略,治政用人練兵,皆天下上選……
如今,還專門想到利用敵人曾經的成功經驗來破敵,他到底還有什麼是不會的!”
曹仁當然知道,諸葛瑾是會用兵的,兵法韜略戰術調度部署都很強。但他們也確實是第一天才知道,諸葛瑾在這種專門針對人性弱點的算計上,也那麼擅長。
諸葛之智的拚圖,似乎又多補上了一塊短板。
當然,曹仁在那一刻,顯然是稍稍高估了對諸葛瑾的評價,但這也沒辦法——因為,他請來幫他分析諸葛之謀含金量的賈詡,此時此刻自己就成了諸葛吹。
賈詡很清楚:如果自己把諸葛瑾的謀略,描述得不那麼強大逆天,
那麼,他沒看出來其中的問題,沒能提醒曹仁、於禁,最終導致於禁慘敗,他這個謀士又該承擔什麼責任?
隻有把敵人的謀略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三,那才能掩蓋自己的問題。
“不是老夫無謀,而
是諸葛太狡猾”。
這一切,都導致了曹操陣營上上下下,為了掩蓋自己的無能,隻能往死裡吹捧諸葛瑾的陰謀不可阻擋。
……
曹仁複盤後第二天,這一切,就從襄陽通過快馬信使的傳遞,傳到了宛城。
曹操也是剛剛才得知於禁慘敗的具體情況、得知己方究竟蒙受了多大的損失。
一開始的時候,曹操也是驚愕莫名,又夾雜著不甘和憤怒。
但是,曹仁的戰報裡,細節寫得非常清楚,還是賈詡幫他潤色過的。
所以,曹操可以充分感受到,敵人究竟有多狡猾,他也就很快釋然了,並不想再苛責一線將領。
曹操畢竟是城府極深的奸雄,在最初的憤怒後,他還是冷靜了下來,哂笑道:
“諸葛瑾何時有如此深謀遠慮了?賈文和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謀少智,都開始刻意強調敵人的狡詐了麼?”
聽到曹操的哂笑,一旁的司馬懿,還有強撐病體來參加軍議的郭嘉,都有些不解。
郭嘉還沒看曹仁的戰報,他隻是擔心丞相的話破壞了內部的團結,便好意勸道:
“丞相何出此言?諸葛之謀,天下共知,賈大夫不能識破,也是無可奈何……”
曹操自嘲地擺了擺手:“孤沒怪他,孤隻是看穿了他那點攬功推過的心思。就算他不這麼為敵人吹噓,難道孤就會責罰他們了麼?
諸葛瑾此次所設地謀略,確實是防不勝防,捫心自問,孤自己也沒看穿。子孝派人來請示時,孤也幻想是不是天助我也、又能重現官渡故事,扭轉乾坤。
嗬嗬,現在看來,這一切希望,都是諸葛瑾故意讓我等看到的,是勾引的一部分,輸得不冤!”
自嘲完這段話,曹操也忍不住怔怔出神了好久,畢竟這可是三萬多軍隊直接消失了,理解歸理解,但該心疼還是會心疼。
曹操越想越鬱悶,忍不住重重拍打著桌案,還想找彆的借口撒氣發泄。
司馬懿和郭嘉見狀,也是憂心忡忡。他們都從丞相的失態中,看出了一絲頹意,這可不是好事。
司馬懿還地位低微,也沒法離開曹操獨當一麵參讚軍機,這種時候也無話可說。
倒是郭嘉雖然重病纏身,但他畢竟跟隨曹操年久,資曆很深。他敏銳地意識到,丞相已經對賈詡有些失望了。
如果前線的參讚軍機事務,還是全權交托給賈詡,郭嘉擔心丞相會忍不住越俎代庖直接指揮,也容易導致前線諸將感受到自己不再被丞相信任。
大戰即將升級,一旦出現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情況,這可不是好事。
想到這兒,郭嘉似乎有了一種覺悟,他竟主動請纓:
“丞相勿憂!勝敗乃兵家常事。此番於將軍雖然折兵三萬,畢竟是一時誤中奸計。隻要後續持重用兵,不再冒進,相持下去,必然能夠有變!
當年官渡之戰時,丞相與袁紹相持一年有餘,最後還不是等到了變數?眼下我們要做的,便是等待時機。
劉備剛剛勝利了一場,必然心情驕縱,說不定等關羽的揚州軍來援後,劉備便會提前轉入反攻,對襄陽和峴山大寨下手。
我軍總兵力依然強於劉備,又有襄陽、樊城等堅城可以依托,還有峴山大寨乘鼎足掎角之勢。以強守弱、拚兵力消耗,難道還會拚不過劉備?
屬下願意前往樊城,協助徐公明固守漢北。如此,就算後續劉備仰仗關羽,以優勢水軍強行助攻襄、樊,襄陽有賈大夫,樊城有在下,也必能確保軍心穩固,見機行事,最終耗退劉備!
待劉備全軍疲憊,攻勢耗竭,便是丞相反擊之時!”
曹操聽了郭嘉的勸說,心情才算是好了一點。
他也意識到,之前的敗北,說到底根子是己方急了。
諸葛瑾賣了個破綻,讓曹軍看到“在關羽的援軍趕到之前,曹軍一方有機會利用時間差,打出集中優勢兵力的效果”,然後曹軍就急了,舍不得放棄這個優勢,非要充分利用,結果利用進了坑裡。
現在,絕對不能再急,隻要無論對方給我軍看什麼破綻,我軍都不為所動,那就不會中計。
曹操的用兵之法,竟隱隱然有了幾分原本曆史上、他孫子在位時,司馬懿跟諸葛亮相持時的心態。
曆史上的司馬懿,可不是一開始挺敢於出戰、最後被諸葛亮打得滿頭包,就隻敢龜縮避戰。反正就是跟諸葛亮拖時間,拖到諸葛亮拚壽命拚不過為止。
如今的曹操,也是前年在漢中吃了諸葛亮的大虧,今年剛來荊北,又吃了諸葛瑾的大虧。
這兩兄弟任何一個出手,都能立刻讓曹操磕掉幾顆大牙,搞得曹操徹底有心理陰影了。
不過,陰影歸陰影,決心堅守待變、以堅城消耗劉備的思路也沒錯。
但曹操還是禮賢下士的,他對於知交多年的郭嘉,還是非常關心的。
郭嘉主動請命,他還是擔憂地關心道:
“奉孝,你這身體如此虛弱,豈能再去樊城前線?萬一將來城池被圍,有個閃失……”
郭嘉卻如回光返照般,努力振奮地說:“大丈夫當儘心戎事,便是死於國難,亦幸事也!屬下病體殘軀,便是留在宛城,也不見得有好處。
能去前線建功立業,說不定還能抒解胸中之鬱結、有所好轉。何況,我去樊城時,必然帶夠藥材、醫匠,丞相不必擔憂!”
曹操見郭嘉把話說到這個份
上了,也沒有再阻攔。
隻是讓宛城這邊的駐軍,再撥一隊跟隨郭嘉南下,去樊城一線。
郭嘉身體不好,當天請完命後,該聊的軍機也都聊了,便請求先回去歇息。次日再啟程南下。
曹操沒有留他,還親自送出大堂,目送郭嘉被人抬上肩輿,送出府去。曹操心中也是五味陳雜,淚光瑩然。
目送郭嘉離開,曹操歎息了一聲,回頭才看到司馬懿還侍立在原地,不卑不亢,並無離去之意。
曹操上下打量司馬懿兩眼,輕輕垂詢:“仲達莫非還有所教孤?”
司馬懿不敢托大,隻是鄭重地對曹操再拜,然後才平靜而又小聲地提醒:
“丞相,屬下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曹操哂笑一聲,覺得對方簡直是明知故問:“但說無妨!”
司馬懿這才小心進言:“於禁將軍慘敗而回,喪師數萬,此事在軍事上,已經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但屬下擔心,更可怕的是,此事對朝廷威望的影響,會更勝於軍事。
丞相可還記得,當初漢中之戰時、夏侯將軍死於張飛之手,漢中的朝廷兵馬幾乎覆滅,消息穿回許都、鄴城等地,造成了多少人心……不穩。
丞相最後可是花了一兩年時間,徐徐安撫各地,擊滅其酋首,懾服其餘部。要不是劉備那兩年忙於吞並劉璋、恢複益州,怕是朝廷內部的不穩,也會被劉備所趁。”
司馬懿說到這兒的時候,曹操的眉頭也不由自主抽動了兩下。
他當然知道司馬懿提的那些往事。
曆史上,曹操執掌許都朝廷那些年,隻要是曹軍在前線出現軍事上的失利,曹操在朝中的威望都會出現一些動搖,也會有很多反對他的官員冒頭。
而曹軍一旦在前線取得勝利,曹操的威望就能上升,就能壓住很多反對的聲音。
所以曆史上曹操後來的那些軍事行動,事實上甚至都很少有開疆拓土了,隻要名義上打贏,他就立刻找借口給自己加官進爵。
曆史上,曹操通過征馬韓、合肥征孫權、征張魯三大征,完成了如蕭何故事、封魏公加九錫、封魏王這三步篡漢準備工作。
但這裡麵,其實隻有征張魯,是實打實控製了新的地盤。而征馬韓隻是平叛、征孫權也沒擴大地盤,隻是打得孫權名義上服軟認個輸。
可見,曆史上的曹操,並不需要通過戰爭實打實擴大朝廷實控區的地盤,隻要名義上勝利了,然後結合一定的運作,同樣能給曹操加官進爵。
司馬懿此時說的這番話,顯然是在提醒他:眼下相比於前線的軍事問題,更該注意後方的穩定,用一些手段排除異己,穩住基本盤。
否則於禁戰敗的消息如果發酵開來,內外交困,情況就更麻煩了。
曹操斟酌了一番後,也不得不承認,司馬仲達這小子,這方麵的見識倒也確實敏銳。
這個問題,確實不得不防。
但是,軍事上已經敗了,如何諱敗為勝掩飾呢?
曹操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冷厲,淡淡問道:“仲達對於此事,可有什麼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