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被曹操這樣盯著問,內心也沒來由一陣慌亂,竟有些不知所措。
隻能說,才剛三十歲的司馬懿,在麵對已經五十四歲的曹操時,還是太嫩了些。
他每一次立功心切、急於表現的操作,都還很容易被曹操看穿。
不過,富貴險中求,司馬懿很清楚,眼下的自己,在軍略上,還沒有郭嘉、荀攸、賈詡的實力。在內政和人事上,也遠不如荀彧。
但相比之下,經過在曹操身邊這三四年的觀察,司馬懿也發現了自己、相比於荀彧的一個優勢。
那就是荀彧還是太要臉,很多事情不好意思去做,也不是完全無條件幫著曹操運作加官進爵。
所以,隻要司馬懿自己有荀彧六七成的內政和人事覺悟,再配合上司馬懿更加無所顧忌,他還是有可能幫丞相做一些荀令君都做不了、或者沒想到去做的事情。
這,就是他司馬懿的差異化競爭優勢。
他必須牢牢抓住,才能快速出頭,
贏得比彆人更快的升遷、得到丞相更多的信任。
此時此刻,他的話已經出口,就斷沒有回頭的道理,隻能是往下堅持到底。
於是他硬著頭皮,為曹操詳細謀劃道:
“於將軍之敗,雖然損兵折將,但畢竟沒有喪失土地,那是一場我軍進攻劉備屯糧地的進攻性戰役。
如今消息還未傳開,後方隻有少量丞相的心腹文武知道此事。所以,隻要在向朝廷表奏時、略加掩飾,也不是沒可能諱敗為勝……
大不了就承認、於將軍確實有折損兵馬,但也確實順利燒毀了劉備軍在當陽縣的屯糧,導致劉備軍數月不能發起全麵攻勢。”
司馬懿不敢說得再詳細,但這也已經夠了。
諱敗為勝,粉飾朝廷威望,這事兒曹操豈能不理解?
這種事情,原本曆史上、在曹操控製的朝廷裡,也是屢見不鮮的。
比如平行時空,差不多也是在這兩年時間裡。赤壁之戰後,關羽同樣在這片戰場上“絕北道”,也就是阻斷曹仁固守的江陵和北方襄陽之間的聯絡、增援補給線。
而按照《三國誌後來記載的、引自許都朝廷的史料,這一年的“絕北道”裡,關羽可是先後被徐晃、滿寵、李通等一大堆曹軍將領打得“大敗”。
但關羽敗著敗著,江陵的曹仁就慢慢彈儘援絕,不得不“有序撤退”了。
而徐晃、滿寵、李通勝著勝著,不是損兵折將就是病死了。
有了這種春秋筆法,曹操要暫時穩住人心,確實是做得到的。
但問題的關鍵是,他到底要利用這個時間差、做點什麼彆的部署呢?如果隻是純粹地拖時間,延緩敗績噩耗擴散的時間,那麼這種操作就沒有意義了。
曹操也深知這一點,便冷冷追問司馬懿:“暫時拖延,確實沒有問題,可是拖延了之後呢?又當趁著這個時機,做點什麼?”
司馬懿見丞相終於問到了關鍵,也不惜徹底表忠心地設身處地說道:“隻要暫時彰顯朝廷大軍在荊北連勝,丞相自然可以加緊肅清朝中的異己!
此前丞相奪回南陽宛城,又得襄、樊,即將抵定上庸。不費吹灰之力,平滅劉表拓地三郡,如此大功尚未封賞,豈不是顯得朝廷……賞罰不明。”
曹操聞言,瞳孔也是倏忽縮放了一下。
司馬懿這是在勸他繼續找借口給自己加官進爵、提升威望,並且減除敢冒刺頭的反對派啊。
要嚴格說來,趁著劉表病死、平定荊北這事兒,確實是一幢了不得的大功。
此前曹操沒急著立刻兌現給自己的升賞,那是因為他覺得一切還未塵埃落定,自己還能再飛速擴大戰果,再多撈一點。
如果有更多功勳,更多斬獲,自己再升爵,那一切也會更加水到渠成。許都朝廷內部敢於反對的聲音,也會更小。
但是,被司馬懿提醒後,他才想起,一切似乎有點等不及了。
隨著於禁的敗北,損失了三萬人,自己再想擴大戰果,希望已經比較渺茫。
這時候,完全有理由在軍功最大化的巔峰,落袋為安,先把能撈的撈了,把可能露頭的反對者先乾掉。
而且曆史上原本的曹操,就是這麼乾的,他後期那幾年,完全沒有開拓可言,但他還是能不停找借口升爵、升榮譽待遇。
比如他跟孫權打了那麼多次,實際上是始終互有勝負。但曹操贏的時候,他就升爵加待遇,輸的時候,就一聲不吭當什麼都沒發生。
這樣“贏了要升、輸了不降”久了,曹操的地位也就越來越尊崇了,也足以高壓解決許都的擁漢派。
此時此刻,隻要暫時捂住於禁的敗績,顯然也是一個絕好的“贏了要升,輸了不降”時間節點。
一旦後續開始實質性丟地盤,這一切行為可就沒有說服力了。
曹操徹底想明白這個道理後,才平靜地追問司馬懿:“依仲達之見,孤平定荊北,奪回南陽、襄陽,朝廷該當如何公議?”
司馬懿嚇得連忙揖拜:“屬下一介相府曹掾,豈敢與聞朝廷大事!以丞相功德,便是公爵之位也當得,具體自然要看朝廷公議!”
司馬懿這番話,若是在公開場合
,他是絕對不敢說的。
但這種私下裡的場合,也沒有外人,稍稍點到即止一下,倒也不擔心被曹操“借你身上一物、以平眾議”。
司馬懿這才稍稍露了點口風,把自己的淺見委婉描繪了一下。
曹操隻是冷笑,心中暗忖:“靠著劉表之死、前線相持,先封個公爵麼……也罷,似乎也隻有趁這個時機了。
再拖下去,還能不能從劉備手上拿回多少好處,實未可知,還是先落袋為安。”
曹操很清楚,自己太需要這份“贏了要升,輸了不退”的操作了。
當然,這樣做,副作用肯定很大。
但副作用,主要是外部虛名方麵的。劉備從此更能攻擊他“欲廢漢自立”、“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了。
不過,這一切其實已經不太重要。因為這一世的天下,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天下已經隻剩曹、劉兩家了。
天下群雄已滅,也就不存在連橫合縱、拉攏分化的問題。
外部聲望這種東西,在有很多勢力並存的世界裡,是有較大作用的。你的名聲好,你才能團結到更多的勢力站在你這邊。
但是,當天下隻剩兩家勢力,非我即敵的時候,這些東西效果就下降了。
無論曹操名聲好不好,劉備的人都會反對他、跟他一直打下去。
而曹操自己的地盤,更重要的是嚴酷、有效的統治,而不是名聲。
比如,隻要曆史上曹魏後來的“錯役法”等製度實施完善,把軍隊將士的家屬,作為人質扣著。
前線將士就算心裡再不服曹家,也不敢在戰局不利時,輕易投降敵人的。
亂世用重典見效快嘛,要什麼仁義道德,直接法家之治高效整合,見效多麼的短平快?
這種情況下,曹操更在乎“威”,而不是“名”。
而強行借機封公爵,引誘反對者冒頭並誅殺,正是一種“以名換威”的高效舉措。
既然名已經惡了,那就惡到底,一條道走到黑,拿名換其他更高效的東西!
或許,這也是天下從“三國”演化為“兩強對峙”格局後,對曹操心態最大的影響吧。
劉備在追求“每與操相反”,極致追求正統性和名德。
而曹操也在不由自主追求“每與備相反”,反正求名求不過劉備了,索性求點實際的。
“此事,確實要加快籌謀了。仲達,你就回一趟許都,代表孤向文若暗示此事,督促他儘快辦妥——定要在劉備和孤相持於荊襄的這段時間內,辦妥!”
司馬懿聞言,內心也是頗感狂喜。
眼下正麵戰場,丞相麵對強敵,也難以再取得決定性的大功。自己留在前方,出謀劃策立功的機會也會少很多。
但如果能暫時回許都,先處理那些勸進的事情,那可就容易出彩得多了。
不過,司馬懿還是很了解朝中幾大重臣的,他在看人方麵,揣摩得很細。他也知道,這事兒荀彧未必肯配合。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向曹操請示:“屬下位卑權輕,若是荀令君不願推行,不知……”
曹操眉頭一皺,果然對司馬懿生出了嫌棄之心。
他壓根兒沒想過,荀彧還會在這種事情上反對他。
“文若與孤知交近二十載,豈會不如孤意!休要胡思亂想!”曹操下意識就先罵了司馬懿一句,但仔細想想,又有點多疑心虛,最後還是低聲補充,
“若真有變故,此事便交給侍中郗慮來主持!繞過尚書令!陛下升賞賜爵,何時非要尚書令點頭了,有侍中也是一樣的!”
曹操也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繞過尚書令法理上確實不太好看。
但這種亂世,哪有事事處處那麼講“程序正義”的,事急從權是必須的。
司馬懿得了曹操首肯,自然是暗暗得意,這次,終於有機會進一步表現自己了。
……
話分兩頭。
且說曹操派出司馬懿、從宛城暫時回一趟潁川許都,去大後方遮掩“於禁兵敗”的壞消息,
順便大肆鼓吹之前奪取南陽、襄陽、上庸的功績,幫著曹操運作封魏公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