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十)(2 / 2)

野僧 水懷珠 11679 字 4個月前

戰長林一愣,回頭。

老槐樹後,燈光幽幽,居雲岫肩披鬥篷,手提一盞畫著玉兔的燈籠,白皙臉龐被暖黃光暈映著,神色嚴肅。

戰長林朝她身後看,沒有璨月、琦夜的身影,她是一人來的。

偷偷來的?

戰長林心頭一震,竟有種隱秘的快感蕩漾胸口。

“咬耳朵?誰來咬?月亮來咬麼?”戰長林反詰剛才的那一聲嗬斥。

居雲岫仍站在樹後,哼道:“反正不是我來咬,咬的也不是我的耳朵。”

戰長林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後,揶揄:“你為何不出來,怕我咬你麼?”

居雲岫不做聲,偷偷把燈籠藏至樹後,沒有燈光映照,戰長林的眼睛在夜色裡呈現一種明亮的黑,沒有令人戰栗的綠光。

居雲岫心裡一定,提著燈籠走出來。

戰長林唇角藏著笑,等她坐下後,故意開始脫衣服,居雲岫吃驚道:“你做什麼?”

“不是要檢查身上有沒有毛?”戰長林一臉坦然。

居雲岫耳鬢通紅,立刻轉開眼,握著燈籠的雙手微微發抖,可是並不出聲喝止,反倒是戰長林微微一怔,鬆開衣襟,擼起衣袖。

良久後,居雲岫麵前伸來一條胳膊。

月光皎潔,燈光柔黃,戰長林伸來的這條胳膊纖瘦修長,冷白色的皮膚上生著一層短短的、半透明的茸毛,像是冬風吹拂的雪地。

戰長林由衷道:“這個毛,不算長毛吧?”

居雲岫眼睫一下一下地扇,戰長林看她半晌不語,似還在懷疑,沒有辦法,隻好厚著臉皮繼續脫衣服,敞開胸膛後,垂下眼道:“嗯,還不信的話,自己看看吧。”

黑夜像一張看不見的網,把彼此網進一個隱蔽的、安全的世界,居雲岫按捺著心頭的羞臊、羞恥,抿緊嘴唇,睜大眼看過去。

少年的胸膛平整,白皙,肋骨有些突出,腰腹有肌肉,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妥。

戰長林攏上衣服,咳一聲後,大喇喇道:“這下看清楚了?我雖然是被狼養大的,可並不是狼。我是人,我的身體跟你的身體一樣。”

居雲岫收回目光,心想:我才跟你不一樣。

戰長林的臉很燙,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服自己,男人的上身是可以光明正大袒露的,軍營裡到處都是光膀子的男人,他今天給居雲岫看一看,不礙事。

“你為什麼會被狼養大?”

正自我開解,耳畔忽然傳來居雲岫的疑問,戰長林回神,道:“因為沒有爹娘啊。”

居雲岫沉默,不知為何,心裡像被什麼紮了一下。

戰長林淡然道:“沒人要我,狼媽媽要我,叼我回狼窩,用狼乳喂我長大,後來她太老了,病死了,我不知道,跑去蒼龍軍裡偷肉喂給它吃,被王爺逮住了。”

居雲岫一陣心酸。

戰長林歪頭來笑:“還好被王爺逮住了。”

可是居雲岫笑不出來,低聲道:“那後來,狼媽媽呢?”

戰長林垂眸,道:“葬在了雲岩山,旁邊種了一棵桂樹,秋天的時候會開花,花很香的。”

居雲岫默默道:“你的生辰在秋天。”

並不是因為是秋天生,而是狼媽媽離開人世的時候、他被父親撿到的時候是秋天。

戰長林不想用這樣悲涼的語調講述這件事,逞強一笑:“你也是啊。”

前不久,他們剛過完彼此的生辰,如今他是十三歲,她是十一歲了。

“我們都是秋天的娃娃呢。”戰長林套近乎。

居雲岫嘴唇微努,還是笑不出來,靜了靜才道:“有狼媽媽,那有狼爹爹嗎?”

戰長林道:“有啊。還有狼大哥,狼二哥,狼小妹呢。”

居雲岫驚訝。

戰長林仰頭,道:“現在的話,估計狼小妹都當上狼媽媽了,我要是回雲岩山去,估計得有一大群狼叫我舅舅呢。”

說著,便模擬起那種場麵,“嗷嗚嗷嗚”地叫。

居雲岫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戰長林因她的笑聲眼睛一亮,道:“想不想陪我去雲岩山,看一看我的狼外甥?”

居雲岫搖頭:“我不要,我害怕。”

“不用怕,有我在,天底下不會有狼敢傷害你。”

“我不信。”

“信一次嘛。”

“……”

薄雲漫天,淡淡地遮住月光,樹蔭裡僅剩下一盞燈籠照亮,暖暖的,小小的,似兩人身前的一堆篝火,聊天聲嘰嘰喳喳。

次年開春後,肅王奉旨前往邊關戍守關城,整日裡歡聲如雷的肅王府再次變得冷冷清清。

肅王妃是四年前因病去世的,那以後,肅王沒有再娶妻,更沒有納妾——先前也並沒有,所以府裡並沒有其他親人陪伴居雲岫。在與孤獨為伴的日子裡,打發時光的事情除了吟詩作賦、練字下棋以外,便隻剩下反複親人從前線寫來的家書。

大概每月中旬,家丁會送來一摞從邊關寄來的信,那一天,居雲岫會捧著收到的信件坐在香雪苑的六角亭裡,高興又安靜地看一下午。

信有父親寫的,有哥哥寫的,有義姐戰石溪寫的,還有一個自稱“長林哥哥”的人寫的。居雲岫總是最先拆開那一封,然後晾到一邊,等把父親、哥哥、溪姐的信都讀完後,再撿回那一封信來讀。

戰長林寫的字可真醜啊。

居雲岫一邊懷著這樣的感慨,一邊慢慢地、慢慢地把信讀完。他會在信裡給她講述軍中的故事,介紹關城的吃食,有時候還會分享一些莫名其妙的奇聞異事,居雲岫總懷疑是他瞎編的,於是看完一遍後,便又從頭再看一遍。

璨月在旁邊打趣:“郡主看長林公子的信,總是看得最久。”

居雲岫心神微微一震,解釋:“那是因為他的字太難認了。”

又道:“他還胡亂瞎說騙我,我要指出來,批評他一頓。”

璨月啞然,聽得居雲岫吩咐:“取紙筆來。”

便忙返回屋裡取筆墨紙硯,居雲岫便在這時展開信,對著信上張牙舞爪的醜字走神。

不久後,璨月取來紙筆,居雲岫逐一給來信者回信。回給戰長林的那一封,一定是最後寫的,開頭的稱呼必然不會如他所願。

她就不叫他“哥哥”,她就要叫他“戰長林”。

秋去春來,時日飛轉,肅王府裡的桃花開了又謝,屋簷上的積雪融了一回又一回。

一眨眼,三年過去,這三年裡的初冬和深秋,肅王會帶著居鬆關從邊關回京,陪居雲岫度過新年和生日這兩個重要的日子,戰青巒等四位公子則留在前線,替肅王戍守關城。

建武二十四年,夏末,邊關戰事終於結束,北狄退至大齊邊境百裡開外,戍守關城的蒼龍軍班師回朝。

入秋前一天,居雲岫又收到了一摞家書。

戰長林的書信夾在其中,信函上的署名是很乖巧的“戰長林”大名,然而信上所寫,卻是一句臭不要臉的話——

“記得來接你的長林哥哥。”

居雲岫腹誹“不要臉,不要臉”,忽然發現信函裡還裝著什麼,倒開一看,竟是兩個用蘆草編織的小動物,一隻狼,一隻小白兔。

璨月探頭來看,居雲岫收攏手掌,默默把那兩隻藏住。

夜裡入睡後,萬籟俱寂,居雲岫偷偷把藏在枕下的兩隻小動物拿出來,望著小狼時,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的秋夜,戰長林坐在老槐樹下跟她說狼媽媽、狼爹爹、狼小妹的情景。

狼媽媽撿走了被爹娘拋棄的戰長林,用狼乳喂養他長大。戰長林還有狼爹爹、狼大哥、狼二哥、狼小妹。狼小妹現在肯定已經是很多狼崽的狼媽媽了,戰長林如果回一趟雲岩山,便會遇見無數隻叫他“舅舅”的小狼崽子……

這一夜,滿腦袋的狼在眼前跑來跑去,居雲岫扔開手裡的小狼,抱著被褥輾轉反側,禁不住想:

雲岩山裡的狼小妹長成了狼媽媽,那肅王府裡的這一頭小狼崽,又長成什麼樣了呢?

半個月後,一場秋雨澆洗長安城,次日天霽,疏朗日空下,一行人身著鎧甲,意氣風發地從王府外闊步進來,居雲岫頷首給父親行禮,抬頭時,目光略過隊伍最左側。

十六歲的戰長林紮著一頭高馬尾,身著銀色戰甲,腰佩鑲玉寶劍,身形頎長,眉眼英俊,竟已是個英姿勃發、姿容昳麗的少年郎了。

居雲岫怔忪。

戰長林歪頭朝她一笑,笑出一顆尖尖虎牙。